第484章 龍王府金剛搏殺,青蒼城大局底定(2)
慕容寶鼎看了眼從倒塌廢墟中站起身的紅甲少年,悠悠呼出一口濁氣。他們家族有崇佛的習俗,慕容寶鼎年幼時就喜歡跟隨長輩一同去寺廟敬佛禮佛,而且經常仰頭看那些鎏金大佛,往往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隨著年紀增長,尤其是在慕容女帝篡位登基之後,慕容氏榮貴至極,慕容寶鼎除了潛心習武跟學習兵法兩不誤外,一有空閑,就遊曆拜訪名寺大廟,去抬頭“看佛”,這幾乎成了北莽北朝人人皆知的怪癖。慕容寶鼎在兩國戰事中擅長以少量精銳騎兵長途奔襲掠殺敵軍,成名很早,在武道上則要慢上許多,直到那場兵敗之後,慕容寶鼎獨自出門遠行散心,觀一尊大佛有大悟,悟出了一門坐佛的金剛不敗,之後一竅開竅竅開,又悟出了立佛臥佛兩大悟,這才成就了慕容寶鼎“大寶瓶金剛身”的超凡境界。
慕容寶鼎緩緩豎起左掌在胸口,右手就要貼上,作僧人雙手合十狀。
立佛於天地間。
徐龍象轉頭看了眼遠處蹲著的徐鳳年,雙手摘下符甲頭盔,丟在腳下。他本想按照哥哥要他死記硬背的手法,手指敲下幾處陣眼,就可以一氣嗬成脫下紅甲。不過徐龍象猶豫了一下,僅是摘去頭甲,卻沒有完全卸甲。
徐鳳年看到這一幕,歎息一聲,沒有出聲。
徐龍象比起當年前往龍虎山跟隨老天師趙希摶修道時,要高出不少,麵黃肌瘦倒是沒有變,隻是最大的變化,是眼神少了許多懵懂渾濁,多了一分偏執堅毅。
正是這樣一個少年,屠光了北莽三鎮甲士,其中親手造就了春秋之後第一場坑殺降卒的殘酷舉動。
徐龍象扭了扭脖子,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掌心。
然後膝蓋微微彎曲幾分,眼睛望向那尊滿身金光流溢的半麵佛。
扯了扯嘴角。
以徐龍象為圓心,不光是慕容寶鼎留在符甲上的拳勢驀地蕩然一空,天地之間的氣象仿佛都被少年汲取殆盡。
少年如同一隻上古凶獸饕餮。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徐龍象開始奔跑,一步一步踏在地麵上,有千騎奔雷之勢。
然後輕輕躍起,雙手十指交錯,合成一拳,朝那尊立佛當頭砸下!
慕容寶鼎的不敗金身在被砸入地下之時,雙手緊密合十已然露出一絲縫隙。
徐鳳年站起身,知道青蒼城大局已定。
徐鳳年沒有阻攔那對少年少女的悄然離去,慕容寶鼎雖說被黃蠻兒一拳破去了立佛寶瓶身,可真要雙方往死裏玩命的話,徐鳳年未必能賺到什麽。
徐鳳年望向黃蠻兒的背影。大概是覺得摘了符甲頭盔,怕他這個哥哥罵他,徐龍象往坑裏瞅了半天,沒等到慕容寶鼎露麵,就跑去蹲著戴上頭甲,始終背對徐鳳年,就那麽蹲著“麵地思過”了。
徐鳳年有點哭笑不得,也沒有理會,隻是輕輕背起老諜子的屍體,走入那座很小家子氣的“金鑾殿”。
一身“龍袍”的蔡浚臣使勁彎著腰,口呼北涼王,說了一大通怎麽肉麻怎麽來的阿諛言辭。徐鳳年把老人屍體放在雕龍梁柱旁邊,也沒說話,隻是瞥了蔡浚臣一眼,後者很快就識趣閉嘴,意識到身前這位見過大風大浪的年輕藩王,畢竟不是前幾任自己所依附的豪強那般不但眼窩子淺,耳根子也軟。蔡浚臣心中哀歎,半個時辰以前他還等著手下把這家夥五花大綁到“金鑾殿”,希望能享受一回堂堂離陽異姓王的跪拜覲見,這會兒外邊已是打得天翻地覆,不但柔然山主洪敬岩出手了,連慕容寶鼎都不得不親自陷陣,蔡浚臣想到這裏,彎腰更甚。
徐鳳年開門見山說道:“本來是想還能靠北涼王的身份,跟你喝著酒聊正事,不過你這位青蒼城主架子真不算小,也好,咱們可以新賬舊賬一起算。阮山東是北涼人,你的三供奉也是,都因你蔡浚臣而死。你的腦袋值不了幾個錢,賠不起,我進來的時候估算了一下,你得用兩萬忠心耿耿的流民來賠。蔣橫跟賀大捷的親兵大概有三千,不在城中的沈從武手上還有一千六,加上‘龍王府’一千多龍鱗衛,這些都不算在那兩萬人裏頭,就當是你的見麵禮。”
蔡浚臣哭喪著臉近乎哀嚎道:“王爺,小的也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哪,籠絡起兩萬流民比登天還難,更別提還要他們忠心了。小的不是不想給王爺鞠躬盡瘁,委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徐鳳年一手猛然掐住蔡浚臣的脖子,將他摔砸在一根棟梁上。蔡浚臣雙腳離地,背靠柱子,喘不過氣來。徐鳳年手臂赤蛇縈繞扶搖,冷笑道:“那你就去死好了。看來你的腦袋掉了以後,拿出去震懾青蒼流民,比留在肩上會更有用。”
蔡浚臣雙手竭力扯住徐鳳年的手臂,做垂死掙紮。他隻聽說這位去年還是世子殿下的年輕人紈絝得無法無天,哪裏知道他如此不願拖泥帶水,一言不合便要人的性命。蔡浚臣正因為聰明,才會知道給自己待價而沽,好賣出公道適宜的價錢,別太賤賣給北涼了。似乎這個北涼王不喜歡聰明人?早知道是這樣,給他蔡浚臣幾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藏著掖著玩什麽城府心機了。
徐鳳年伸手抽出那柄過河卒,側過刀身,刀尖輕輕抵住蔡浚臣的額頭,微笑道:“橫著刀鋒紮入你的頭顱,大概就能把你釘死在柱子上了。皇帝,我確實一直想殺,先拿你試試手也不錯。”
不知過了多久,緩緩恢複知覺的蔡浚臣艱難撐開眼皮子,神情恍惚,視線模糊,難道自己到了陰曹地府,還是仍然走在黃泉路,尚未過那奈何橋?蔡浚臣下意識摸了摸額頭,好像沒有留下刀口子?蔡浚臣想要破口大罵那姓徐的心狠手辣,可喉嚨跟塞入一塊灼燒火炭般難受,伸手撫摸了一下,疼得身軀戰栗,冷汗直流,驀然睜大眼睛,抬起頭,看到那襲雪白麻衣,再往上就是那張讓蔡浚臣畏懼到了骨子裏的年輕麵孔了。徐鳳年俯視這個癱軟坐地的土皇帝,扯了扯嘴角,“蔡浚臣,你又欠了我一條命,你說說看,現在得拿多少數目的流民來還債?”
知道自己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蔡浚臣這會兒是真的學聰明了,一把抱住北涼王的大腿,嗓音沙啞哭喊道:“王爺,你說幾萬就是幾萬,小的都聽王爺的,小的敢說半個不字,王爺就賞給小的一柄刀,都不用王爺你動手啊……”
徐鳳年一腳踢開蔡浚臣,走向殿外,黃蠻兒還在那裏蹲著。
個子不高的少年身披紅甲,如高樓。
北涼北莽之間有紅樓。
要殺涼王,先過此樓。
徐偃兵還沒有回來。
飯還是得吃,大難不死的蔡浚臣不敢用大魚大肉擺闊,讓禦膳房精心籌備了一席素宴,“王後”虞柔柔從旁作陪,負責持瓶倒米酒。蔡浚臣已經識趣脫去“龍袍”,換上一身尋常富貴人家的錦衣。虞柔柔自然也是夫唱婦隨,不過雖說沒了鳳冠霞帔,仍是花了些討巧心思,戴了頂青紅絨錦製成的黃姑冠,綴珠嵌玉高一尺,如直頸鵝頭,將她纖細白皙的脖子襯得越發誘人,也有幾分江南仕女的雅氣。黃蠻兒一通狼吞虎咽完畢,就拎著青蒼城的一名實權將領去安置西行僧人的住處。蔡浚臣小心瞥了眼細嚼慢咽的北涼王,打定主意陪吃陪喝陪笑臉,至於陪睡嘛,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有心也無力,不過這倒是那位青蒼城的“王後娘娘”拿手本事。
徐鳳年沒有理會虞柔柔的媚眼秋波,讓蔡浚臣說些鳳翔、臨謠兩位草頭王的境況。北涼諜子不是神仙,不可能做到事無巨細麵麵俱到,蔡浚臣身為流民之地的四位頭領之一,他嘴裏說出來的消息,可信度不低。“鳳翔王”馬六可曾經是一名籍籍無名的揚州金工,發家路數跟蔡浚臣有點相似,都是先給別的豪強勢力賣命,不過是個出謀劃策的幕僚先生,後來舊主死於一場襲殺,名義上的鳳翔之主年幼無知,就給馬六可“挾天子以令諸侯”,一點一點積攢出了殷實家底,不過蔡浚臣說此人跟西域爛陀山有些機緣,從去年開始窩藏有數百僧兵,極為驍勇善戰。北涼諜報上顯示北涼世族出身的“臨謠王”蔡鞍山刻薄寡恩,是個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的人物,不過在蔡浚臣嘴裏,竟然給說成了頗有豪氣的老頭子,能讓真小人的蔡浚臣都心服口服,徐鳳年覺得多半有些能耐。至於臨謠、鳳翔之間的那個幫派,都是靠劫掠為生的馬匪,翻臉不認人,黑吃黑是一把好手,這麽多年三座軍鎮沒少吃苦頭,而且這夥馬賊經常膽肥到越境去北莽南朝搜刮油水的地步,有次驚動了北莽大將軍之一的劉珪,親自領兵剿匪不說,還專程囑咐一個姓董的胖子盯著這一塊,姑塞州的邊境馬患這之後才清減許多。這個無法無天的幫派駐紮在石刻山,蔡浚臣說幫主是名風華正茂的妖豔女子,他道破天機,提醒徐鳳年別看這股馬匪跟北莽不對付,他跟蔡鞍山私下都覺著不過是苦肉計,實則是北莽安插在流民之地的奸細,否則那麽多熟馬如何來?
徐鳳年把蔡浚臣的言語一點一點梳理過去,沒有找出太大漏洞,就問道:“三座舊軍鎮加上那股馬賊,總計十七八萬罪民,青壯歲數的大致占到半數,上馬可戰下馬可耕,是一支北涼、北莽都很眼饞的兵源,我不奢望一口氣摟到手裏,要你看,鳳翔、臨謠跟石刻山,在三地掌權的也就是二十幾人,有幾個願意被安撫招降?”
蔡浚臣猶豫了一下,咬牙說道:“小的冒死說句實話,不到萬不得已,就以流民跟北涼的仇恨,隻要不是真的餓死,那都是寧願更餓,也不樂意去吃北涼施舍的殘羹冷炙。就說小的這座青蒼城,用屁股想都猜得到,沈從武跟他的一千六百人趁著這個機會,要麽大搖大擺自立門戶,要麽幹脆跑去依附臨謠城的蔡鞍山了,是打死都不會跑回青蒼城,甭管王爺你封他多大的官,都沒用,那家夥六歲的時候親眼見到全族長輩被一顆顆砍下腦袋,然後被驅趕到這鳥不拉屎的流民之地,做夢都在想如何殺回北涼報仇。鳳翔、臨謠也有不少這樣與北涼不共戴天的壯年家夥手握兵權,小的一來不是當初覆滅的北涼豪族,跟北涼沒仇,二來打心眼裏欽佩王爺的本事,這才願意為北涼做牛做馬萬死不辭。”
徐鳳年放下筷子,平淡說道:“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該怎麽收攏流民?事情再難辦,可還得辦不是。你要是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記你大功一件,青蒼仍然是你的囊中物。”
蔡浚臣正要故意裝出戰戰兢兢的模樣,持瓶的虞柔柔輕微咳嗽一聲,蔡浚臣很快回過神,他已經大概知曉了這位年輕藩王跟你說正經事請時候的習慣,別含糊,直截了當比什麽都強,便喝了杯酒壯膽,這才說道:“咱們流民都是沒家沒根的孤魂野鬼,嗯,就是那種清明時節都不知道去哪兒上墳祭祖的可憐蟲,都信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咱們這兒也不興長遠買賣,沒誰有那放長線釣大魚的耐性,隻講究你這會兒兜裏能掏出啥來,給銀子給糧食,那從頭到腳都是你的人了,你每天好酒好肉打賞著,老子就肯為你拚命。當然,北涼這個‘外人’除外,委實是這麽多年吃了太多的苦頭,王爺家裏的遊弩手三天兩頭來這兒殺人,咱們是又怕又恨啊,恨跟怕,都到了骨子裏。所以,流民這鍋粥,下筷子太快容易燙著嘴,得慢慢來。聽說王爺領著千餘僧人進入了流民之地,這可是小的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的妙手,厲害啊,整個流民之地就沒幾本典籍,所以儒家學說在這兒就是個笑話,至於道教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更是沒人有興趣,飯都吃不飽了,還去修道?隻有禿驢的那一套說法,很多人樂意去信,反正這輩子就是投胎來吃苦的賤命,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怎麽著了,可不就隻能眼巴巴盯著有來世?這人哪,我算是看透了,隻要有丁點兒念想留下,就開始怕死了,就說我蔡浚臣,小的剛才一聽說王爺要留我性命繼續留在青蒼,心眼難免就活泛了。這僧人一來,給流民們日複一日說法祈福,不說讓流民感恩戴德,好歹有了念想,沒那麽自暴自棄,不會隻想著這輩子能殺一個北涼甲士就算回本,殺兩個是賺到了。但是呢,蔡浚臣竊以為,光有僧人給咱們搗鼓出個念想還是不太頂用,得來些實在的,尤其是能填飽肚子的。咱們青蒼城以往是龍王府都捉襟見肘,實在沒那本錢去收買人心,可有了王爺的北涼撐腰,不要多,隻要每天能在三座城門口各自擺上十來口大鍋,我就不信沒人上鉤,一天沒人來,十天半個月總該有一個?隻要有人牽頭,那就攔不住流民蜂擁而至了。骨氣這玩意兒,也許人人都算有些,不過嘛,也分輕重,有人重,不乏有人要重過性命,可更多人還是輕的。”
虞柔柔怯生生低眉順眼,輕聲打斷蔡浚臣:“若真是無人敢來,可以讓身子骨孱弱的青蒼甲士去假扮流民。”
蔡浚臣瞪眼道:“婦人閉嘴!”
徐鳳年擺了擺手,對虞柔柔的計策不置可否,示意蔡浚臣繼續。一肚子壞水的後者這回喝酒成了潤嗓子,紅光滿麵,顯然是漸入佳境了,“光是用北涼鐵騎碾壓三鎮,流民打是肯定打不過,可以躲,去西域是躲,甚至去北莽也是躲,嘩啦啦一個鳥獸散,也就誤了王爺的千秋大計。持節令哦不,那慕容老兒先前曾說流民夾在涼莽之間,得失是按照雙份來算的,可見對王爺來說用處不小,真給北涼鐵騎逼急了,必然有人一氣之下就投了北莽南朝。小的聽說,南朝西京的廟堂上,確實有大人物想要收流民為己用,不過許多安民政策,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想來是受到了西京內部的阻攔。再說了,流民窮歸窮,也不傻,就怕北莽不安好心,一旦上了南朝的賊船,就要驅使自己去跟北涼甲天下的鐵騎死磕。南朝那些春秋遺民,一肚子壞水比起蔡浚臣隻多不少。窩裏鬥,自己禍害自己的本事,這幫子投靠了北莽的兩姓家奴,那都是揣著幾百上千年一代代老祖宗慢慢積攢下來的經驗。一部部史書,可不就是在孜孜不倦傳授後輩讀書人如何不見血地殺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