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太安城定諡風波,北涼道拒旨入境(2)
晉蘭亭冷笑道:“徐驍軍功是有,卻都是朝廷賞賜給他的機會,大勢所趨而已,得恩不知感恩,這等匹夫,如何配得上桓、毅、烈三諡?!可笑之極!姚大人,你就不怕此諡一出,天下寒心嗎?”
有了晉三郎做第一個撕破臉皮的大惡人,很快就有早已商量好的三位殿閣大學士聯袂出列,附和盧升象跟晉蘭亭的諡“抗”。
禦史台幾位大佬也紛紛響應。
一時間群情洶洶,許多挖苦的刺耳言語都冒出來,雄州巨儒姚白峰氣得臉色發白。
從頭到尾,在眾人心目中最該給徐瘸子正言的兵部尚書都沒有開口,最該火上澆油的張首輔亦是默不作聲,期間吏部趙右齡跟戶部王雄貴心有靈犀,幾乎同時想要出列,結果被坦坦翁轉頭一個瞪眼,隻好都苦笑著縮回了腳步。
最終,皇帝站起身後,麵無表情俯瞰滿朝文武,輕輕撂下一句就退朝。
“功過相抵,徐驍諡號武厲。”
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魚貫出殿,許多重臣看待禮部清吏司蔣永樂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暖意,這小子顯然是要走狗屎運了。不承想到這麽一樁大禍事,竟是給他硬生生變成了天大幸事。
桓溫出奇沒有跟至交好友張巨鹿一同出殿,而是加快步子早早跨過門檻,笑眯眯走到正要走下白玉台階的晉三郎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這位相貌清雅的右祭酒大人說是有事相商,隨後一年邁一青壯來到了殿外廊道拐角處。晉蘭亭以為是今日早朝他的建議,為坦坦翁身後的張黨接納,有些竊喜,覺著自己多半是要成為張廬的新貴人了。結果,結果就是桓老頭兒使勁一拳砸在晉蘭亭的臉麵上,罵了一句,“以往拿了你多少刀熟宣,回頭按銀錢分毫不少還你這狗玩意兒!”
右祭酒大人捂著臉,癡癡望著老人離去的身影,天塌了一般。
台階之上,一向少有交集的左祭酒姚白峰與張巨鹿今日竟是並肩而立,桓溫走過去,三老一起望向宮門外的禦道。浩浩蕩蕩的群臣背影之中,當屬陳芝豹最為矚目。
朝之棟梁的文武百官都在議論紛紛,無一例外都是等著看北涼新王的笑話,一想到那年輕人接過聖旨的滑稽場景,就止不住笑意。
陳芝豹在走出宮門前,回頭看了眼大殿屋頂。
台階上這邊,桓溫氣兀自唏噓道:“好一個驚蟄時節!”
張巨鹿輕聲譏笑道:“萬物出乎震,蟄蟲驚而出走。”
離陽官場有“三同”的講究,即同門同鄉同年,吏部尚書趙右齡與工部侍郎元虢便是如此巧合,一樣師出於張巨鹿,一樣是舊北漢金門郡的寒庶子弟,在永徽年間一同參與科舉,一個狀元一個榜眼,使得以往極少有人進士及第的金門郡一夜間名聲大噪,若是加上一個誌趣相投,趙元兩人可謂是有四同。兩座府邸才隔了兩三百步距離,他們之間的走門串戶十分頻繁,鄰裏之間早已見怪不怪了。今天趙府不但來了元虢,還有趙尚書的親家殷茂春,兩位本朝的重臣公卿都捎上了孩子,晚輩都是差不多歲數,三姓子弟相互間也多是好友。戶部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當時醉酒調戲趙右齡的次女,當然是捅了個大馬蜂窩,何況還揍了個出來好心勸架的刑部侍郎獨子韓醒言,好死不死一口氣惹到了四家人,不過“因禍得福”,如此一來,坐實了王遠燃京師第一公子哥的名頭,雖說事後被當戶部尚書的老爹拉著去趙府門口給跪了半個時辰,可這不妨礙王公子在太安城裏風頭一時無兩。元虢無妻無子女,但偏偏數他在晚輩裏孩子緣最好,在趙右齡、殷茂春這雙親家拿窖藏冬雪煮茶時,元虢還是跟一大幫年輕男女廝混在一起喝酒,親自熱酒遞酒,也不覺得跌份兒。十來個晚輩習以為常,竟也覺得天經地義,像那殷茂春的長子殷長庚小時候就天天坐在元叔叔脖子上撒尿,叔侄兩個還打趣約好了,以後會由殷長庚給元侍郎養老送終的,像韓醒言年少時第一次去喝花酒,就是被為老不尊的元虢拐騙去的,這讓老學究韓林火冒三丈,氣得沒穿鞋子就跑去元府緊閉的大門外罵了許久,元虢呢,半點不心虛,開門時就那麽一手掏著耳屎,一手拎著從青樓順手牽羊來的酒壺,嬉皮笑臉詢問韓侍郎要不要喝酒,把韓林氣得從此跟元虢絕交,不過這之後韓醒言經常偷偷摸摸找元虢討酒喝,韓林想管束也管束不住,幹脆就眼不見心不煩。
殷長庚、韓醒言兩人作為正兒八經的京官,都參加了那次早朝,隻是他們的品秩不足以入殿,殿內的風起雲湧,他們自然聽不真切。此時元虢就坐在榻上,懷裏抱著殷茂春的長房長孫,一邊拿筷子蘸酒讓孩子張嘴咂摸,一邊繪聲繪色給他們講述廟堂上的八仙過海。經元侍郎那麽添油加醋一番,眾人都聽得一驚一乍。趕巧兒,張首輔待字閨中的女兒連同殷儲相的小女兒也進了屋子,元虢老頑童般覥著臉要兩個丫頭給他當叔叔的揉肩敲背。在太安城衙內子弟中“惡名昭彰”的張高峽瞪了一眼,佩劍的她拔劍兩寸然後狠狠歸鞘。熟稔這位女俠脾氣的元侍郎隻得訕訕一笑,所幸殷和韻倒是乖巧許多,斜坐榻邊,給這個叔叔揉捏肩膀。殷長庚瞥了眼身材高挑的張高峽,迅速收回視線,與今日回娘家的媳婦閑聊起瑣碎家務。韓醒言不動聲色,隻是心中歎息一聲,他何嚐不知道殷大哥對張高峽的心思,成為新郎官前,所有同齡朋友都在祝賀殷大哥成了趙尚書的女婿,都說殷趙兩家門當戶對,更是郎才女貌。可殷長庚那一晚隻是拉著他韓醒言去小館子喝悶酒,韓醒言呼出一口氣,要不怎麽說情絲易結最難解?說來奇怪,論姿色,張高峽甚至還不如當下的嫂子,跟她爹首輔大人同樣是一雙碧眼兒,而且女子無才是德的話,張高峽真是活該嫁不出去,她能與胭脂副評“女學士”的太子妃一較高下,至今就沒有哪個男子能說得過她;劍術也是極其不俗,先後師從東越劍池大宗師宋念卿與京師第一劍道高手祁嘉節,她自然不是什麽繡花枕頭,連棠溪劍仙盧白頡也對她的劍道天賦讚賞有加,大皇子趙武就在張高峽手上吃過苦頭。這位女子,在太安城確實是那可以橫著走的女俠,反正單槍匹馬的話,打肯定是沒誰打得過她,拚家世?不好意思,她親爹是張巨鹿,義父是桓溫,還有一大幫子如同元虢這樣離開張黨卻仍舊念情的廟堂名卿給她撐腰,誰敢?
元虢還想拿筷子給殷儲相的幼齡孫子蘸著喝酒,被看不下去的張高峽一把奪過孩子,元虢隻得轉移話題問道:“剛才說到哪兒了?”
趙尚書的幼子趙文蔚還是個少年,雀躍道:“元叔叔才說到那國子監的晉三郎不知怎的鼻青臉腫了!”
元虢嘿嘿笑道:“對,這一記老拳啊,是咱們坦坦翁桓老爺子打的,真真正正的刁鑽老辣,可憐晉祭酒先是惹惱了姚大家,如今還被曾經是他半個官場領路人的桓老爺子揍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哪。所以你們這些瓜皮娃子,以後千萬記得當官做人得夾著尾巴,別太得意忘形,一山總有一山高,元叔叔也好,你們的爹也罷,高帽子都不小了吧?嘿,還是都不能免俗啊。”
三家人知根知底,加上有元虢在,根本沒有什麽忌諱,韓醒言皺眉低聲道:“元叔,雖說晉祭酒嗜好對北涼倒戈一擊,憑此在朝野上下掙取名望清譽,吃相有些下作,可終歸有益於朝廷社稷,而他也確有許多高屋建瓴的高明見地,讓人忍不住要拍案叫絕,他跟姚大家在國子監內外都要針尖對麥芒,這對左仆射大人是好事啊,為何要大打出手?就不怕傳入陛下耳中?”
元虢哧溜喝了口燒酒,下意識揉了揉耳朵,笑道:“桓老爺子哪裏會在乎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們啊,太年輕。當年我與你們爹入朝為官的時候,首輔大人的脾氣奇好,差的反而是桓老爺子,元叔叔當年可沒少被老爺子揪著耳朵痛罵。對了,桓老爺子揍晉蘭亭這事兒,你們聽過就算,在這屋子裏為止,傳出去就不好了,否則我得被你們爹念叨得頭疼。”
元虢看到殷長庚欲言又止,一口喝光杯中酒,大呼痛快,伸出酒杯讓韓醒言添了滿滿一杯,抓起一粒花生米丟入酒杯。酒是佳釀,能掛杯,所以酒水哪怕已經高出杯口,仍是沒有溢出絲毫。侍郎大人低頭望著漣漪,有些恍惚,抬頭後恢複平靜,輕輕晃著酒杯微笑道:“知道你們最想問什麽,這件事呢,也不是不能說,隻不過……”
正在逗弄殷茂春孫子的女俠沒好氣道:“我就當沒聽見。”
元虢嘿嘿一笑,又是仰頭一口喝盡烈酒,嚼著那顆酒味十足的花生米,一臉陶醉道:“武封十八,‘厲’字呢,本是貨真價實的惡諡,宋老夫子撰寫《解諡》的時候,是先帝授意要將這個字改惡為美,隻不過在十八美諡中墊底。老首輔,也就是元叔叔恩師的恩師,嗯,就是咱們張女俠她爹的師父,一直對北涼王怨氣極大,先帝此舉未嚐沒有一份獨到心思。這份心思,直到今年的驚蟄,才算浮出水麵。當今陛下頒賜下此字,更是用了心的。以陛下的氣度,自不會給徐大將軍什麽惡諡,其他十七字美諡,如果大大方方給了的話,那日大殿上可就要亂成一鍋粥嘍。說過了朝廷,再來說說北涼,從世子殿下世襲罔替成為北涼王的那個年輕人,對於這麽個不上不下的諡號,接還是不接?不接聖旨的話……”
韓醒言笑道:“這廝難道想告訴天下他們徐家要造反?”
元虢放下酒杯,對韓醒言的評斷一笑置之,繼續說道:“假若北涼忍氣吞聲接下這道聖旨,以北涼對老藩王的忠心,那個新藩王無疑會失去軍心民心,無異於自拆家門嘍。元叔叔這麽給你們一說,你們覺得那位年紀輕輕的北涼王是接還是不接聖旨?醒言,問你呢!”
韓醒言想了想,笑道:“我打賭那家夥還是不敢不接,無非就是盡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假裝雲淡風輕,竭力壓製諡號一事。”
殷長庚皺眉道:“難,士子赴涼,可都在看著,北涼道就算阻絕消息,百姓知道得不多,可那麽多士子如何能沒有消息門路。更難難在接了聖旨是不孝,三十萬鐵騎更要輕視新王;不接是不忠,許多趕赴北涼的讀書人也會有想法。反正新藩王注定難做,一個處置不當,還會兩麵不討好,裏外不是人。”
元虢瞥了眼張高峽,手指撚動酒杯,輕聲笑道:“這才是朝廷跟北涼新棋局的先手而已,接下來新藩王要守孝三年,朝廷可沒誰願意為新藩王去求一個奪情起複,這個需要耗時三年的中盤,更加讓人頭痛哪。就算熬過了中盤,解決了焦頭爛額的內憂,恐怕就要麵臨倉促收官,北莽一旦執意要先打北涼,嘿……”
元虢不再說話了。
韓醒言小聲說道:“聽上去,好像這位新涼王將來的日子挺慘的?”
殷長庚冷笑道:“是極慘。”
元虢離開小榻,搖搖晃晃道:“醉了醉了,找你們爹喝解酒茶去。”
元虢雙手習慣性揉著耳垂,晃蕩著走出屋子,此時春風仍裹挾寒氣,被風一吹,打了個激靈,轉頭看到張高峽跟在身後,他緩了緩步子,自嘲道:“我元虢是‘永徽之春’裏最沒出息的一個,那些年裏桓老爺子罵得最多最凶,也讓首輔大人失望了。”
張高峽冷冷說了一句,就反身去殷長庚、韓醒言那邊。
“確實是失望最大!”
元虢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繼續往前走,步履蹣跚。
這位僅是在工部渾渾噩噩擔任侍郎的元榜眼,走到一塊足有兩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前停下,開懷笑了。
說來奇怪,首輔張巨鹿在偌大一個家族裏,既不是什麽嚴父也不是什麽慈父,對家務事從不插手,對待幾位子女,一向抱著自生自滅的冷淡態度。長子好似並未繼承首輔父親的學識才華,碌碌無為,在京畿邊緣的一個人口不足三千戶的下縣擔任縣令,當了整整六年都沒能往上攀爬一步,事實上時至今日,那個州郡的官老爺都還不知道此人就是首輔大人的兒子。次子僅是個書呆子,沒能靠著家族福蔭進入翰林院成為黃門郎,籍籍無名。小兒子隻能算是遊手好閑,竟是連半分為惡的膽子都沒有,久而久之,即便他是張首輔的小公子,王遠燃這些家世明明輸他一大截的京城紈絝都不愛帶他一起玩了,覺得這家夥太沒出息,帶出去都嫌丟人現眼。張首輔的幾個女兒嫁得的門戶也平平,每次回娘家,甚至都見不著爹一麵,哪怕張巨鹿在家中閑暇無事,也隻是在書房雷打不動,從不露麵,幾個女兒隻敢帶著那些見著首輔老丈人都站不穩的丈夫,站在書房門口隔著房門,怯生生問安幾句,張首輔頂多就是不輕不重嗯一聲,很多時候幹脆理都不理。
張首輔偶爾見著了才會走路的孫子,才會有些淺淡笑意。所以在府上,能跟這個權傾朝野的爹說上幾句話的,也就隻剩下尚未出嫁的張高峽了。
紫髯碧眼的首輔大人今日獨坐光線昏暗的書房,這座書房就是張府的雷池,連女兒張高峽都不怎麽能走進來,這麽多年來能在這兒落座的人物,自然更是屈指可數,桓溫算一個,因為房內椅子就一把,誰坐下,就意味著首輔大人必須站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