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新涼王校場閱兵,老涼王壽終正寢(5)
欽天監有麵聖不跪的殊榮,看著就像得道真人的青城王吳靈素也有這份待遇,不過他看到皇帝陛下跟太子殿下後,仍是畢恭畢敬跪了下去,欽天監幾位原本都遵循常例站著作揖便是,結果看到北方道首都這般作態,隻好也跪下叩聖。唯獨小監正始終沒有屈膝,趙家天子不生氣,反而很高興,太子趙篆還快步上前,捏了捏小孩子的臉頰。綽號“小書櫃”的監正大人有些懊惱,天子見狀開懷大笑,斂去笑意後,率先入樓,到了頂樓的通天台。太子趙篆在需要架梯子才能拿到上方書籍的書櫃前閑逛,吳靈素跟宋玉京小心相伴,不過太子殿下是太安城出了名的好說話好脾氣好心腸,吳宋兩人倒是沒有太過拘謹。當太子笑話說他就喜歡閨女多些,詢問曾經以房中術獻媚京城卿士名臣的吳靈素,到底有沒有法子頭胎不生兒子生女兒,這讓青城王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作答,性格古板的宋玉京會心一笑,心想太子殿下真是不減赤子之心,殊為不易,有如此儲君,必定是本朝大福啊。
樓外有一條八十一塊漢白玉打造而成的摘星路,突兀橫出閣樓六丈遠。趙家天子跟小監正前後走在潔白無瑕的“天地橫梁”上,眉目靈氣的孩子對於這個坐龍椅家天下的中年男子,似乎沒有什麽畏懼,而皇帝也絲毫不介意這點小事,天底下為他當牛做馬自甘為狗的人實在太多了,有一兩個不怕他的,又不對他有任何威脅,不是壞事是美事。而天下半點不怕他的,近的有這個小書櫃,遠的嘛,不談北莽蠻子,離陽朝野,一隻手數得過來,而一手數目裏,能讓他忌憚的,又是隻有一個而已!然後這個家夥馬上就要死了,他如何能不想笑,捧腹大笑?趙家天子伸出一指,指向王朝西北,然後縮回握拳,彎腰捧腹,卻壓抑著沒有笑出聲,眼光直直望向一座大殿的屋頂。在那裏,曾經有三個人喝酒論英雄,一起造就了如今離陽王朝的宏圖霸業,結果都是死人了!死得好!最老的那個,不死,他就無法登基!那個禿驢,死在了鐵門關,死得其所,不過死得有幾分可惜,最後那個即將躺進棺材的,當年皇子奪嫡,選擇了冷眼旁觀,更是讓他恨極!在他看來,這老家夥死得還是太晚了。
趙家天子轉身摸了摸身旁欽天監監正的腦袋,微笑問道:“小書櫃,你說給他美諡穩妥,還是惡諡恰當?”
一個是穩妥,一個是恰當。
伴君如伴虎。
若是那些廟堂之上大半輩子都在潛心揣摩帝心的伴虎老狐狸,立即就能從君王措辭中咀嚼出真味了。
可小監正一板一眼說道:“監正爺爺臨終前說過,咱們欽天監新曆一出,劫胡了那兩禪寺白衣僧人用心叵測的曆書,北涼王是被賜惡諡還是獲封美諡,都已無關大局啦。我覺著既然先賢有說君子有成人之美,給美諡也行的。不過皇帝伯伯,劫胡是啥意思?”
神情晦澀變幻極快的趙家天子最終露出一個和煦笑臉,喃喃自語了一句,然後提高嗓音,笑道:“劫胡啊,是你那個監正爺爺的宿敵黃龍士第一個說出口的,想來與圍棋打劫差不多。對了,小書櫃,朕聽說你弈棋不俗,何時與朕在棋枰一較高下?”
小書櫃想了想,笑臉燦爛道:“監正爺爺教了我定式攻守死活收官翻盤五樣,前四樣我都會了,不過翻盤還不太懂。不過監正爺爺說了,這個不用急,反正什麽時候懂了,就可以喊那黃老兒來太安城手談啦。監正爺爺還說,如果想讓黃三甲被減去一甲的話,就隻有兩個人有機會,我算一個。”
看著孩子自己指著自己的天真模樣,趙家天子龍顏大悅,摘下腰間所懸一枚足可稱之為價值連城的玉佩,笑道:“那朕就不自取其辱了。玉佩贈你,送人也無妨。哈哈,朕的離陽,確是人才輩出。黃龍士這狂人,理當老無所依,死無墳塚。”
小書櫃嬌憨輕笑一聲,雙手捧著玉佩,“那我見過一位宮女姐姐,看了一眼就喜歡,下次還能見著她的話,玉佩送她好了。”
以勤儉勤政勤勉奪魁曆代帝王的離陽明君笑了笑,點頭道:“皇帝伯伯告訴你啊,玉佩得等你長大後再送於她,然後你就有媳婦了。你放心,朕先幫你找出了那宮女,給你留著。”
小書櫃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春風拂麵,趙家天子轉身走向閣樓,嘴角泛起冷笑。離陽按律賞賜封贈諡號,美諡分文武,文諡以“文”字打頭,又以“正”字牽頭,依次是貞、忠、端、康、義等二十四字;武臣諡號偏低,字數也少,但仍是分出了十八等,故有“讀書人當封二十四”和“大丈夫當封十八”這兩個說法。這幾年死去的廟堂重臣,文臣居多,這些老人雖說不至於誇張到獲封正、貞、忠、端幾個諡號,但在世人看來“文康”“文義”總是跑不掉的,像那宋家兩夫子,以及曆經三朝的青黨魁首、上柱國陸費墀,都在此列,可惜這些家夥都晚節不保,雖在二十四諡之列,諡號卻極低,反倒是當初家族聲望遠遜宋陸的江南道“琳琅滿玉”的盧家,有望摘走這幾個大美之諡中的兩個。
徐驍?
朕不給你什麽惡諡,但你早就被剝去大柱國頭銜,因此以武臣身份獲贈文諡就別想了,而且武臣十八,朕要“大大方方”送你一個最下等的“武厲”!
你死了後,膽子再小的牆頭草,也要用嘲笑聲送你徐驍最後一程啊。
這一夜,習慣了老涼王難掩疲態的清涼山王府並沒有什麽異樣,還覺著說不定明天一起床,就能在府上某時某地,遙遙望見老人跟年輕涼王一起散步散心的情景。
徐驍所住小院的內屋,徐渭熊的輪椅靠近門口,她的雙手擱在腿上,死死攥緊。匆忙趕回家裏的徐龍象腦袋低垂,紅著眼睛站在床頭。
從門外望去,隻能看到一個坐在床邊的背影。
躺在床上的老人竭力壓下咳嗽,緩緩說道:“爹知道你不喜歡現在這個隻知道絮絮叨叨講大道理的徐驍,是啊,你這個爹動刀動槍在行得很,確實不是個擅自講道理的人,爹也不怎麽喜歡,這麽多年來,爹就是個誰罵我我就打誰的粗人,是個在金鑾殿上佩刀站左站右看心情的老匹夫,可年兒啊,爹不說這些,不把話說完,就不放心你啊。記住,你既然坐上了北涼王這個位置,就要能聽得進去不想聽的話,要容得下自己不喜歡的人。一樣米養百樣人,各有各自的難處,也就有了各自的愛憎和脾氣,尤其是那些不記得別人好的家夥,很多時候你也得忍著。誰讓你是北涼王了,不是輸給哪個人,而是得照顧大局。爹當了這麽多年的大將軍和北涼王,也有許多憋屈,跟誰都說不出口,這是沒法子的事情。記得當年我帶著一幫老兄弟出錦州下兩遼,被離陽一位實權校尉害慘了,死了好些兄弟,一氣之下就帶著四十幾個沒死的兄弟,殺到了他家,自然不是去蹭吃蹭喝,而是要殺他全家,把人都給捆成粽子拖到了院子裏,你知道然後怎麽樣了?那家夥叫蔡青河,如今肯定已經沒有人記得他了。蔡青河在官場上的攀爬,不擇手段,這家夥陰人的時候冷血無情,說好兩支兵馬共進退,結果眼睜睜看著我的八百人死扛兩千敵人,都沒有帶著他的千餘人投入戰場,事後還帶話給我,說他寧願不要軍功,也不想讓我徐驍上位。這麽一個梟雄,臨死前,就跪在地上給我磕頭,說隻要放過他妻兒,他願意領死自盡,千刀萬剮也不怕。最後,我當然沒答應他,滿門三十幾口老小,都當著他的麵一刀斃命,因為我徐驍身後還站著四十幾個兄弟,而且不這麽做,以後注定還會有第二個王青河第三個宋青河跳出來坑害我。我徐驍可以不怕死,但怕兄弟為了我而死!打江山?打江山要死人啊,死很多人,隻要我徐驍一日不死,就都是欠了那一個個早早走了的老兄弟。
爹什麽時候開始怕死的?是娶了你娘之後。在爹所處的那個死了比活著容易太多的世道,怕死未必能不死,但不怕死的肯定死。爹見識過太多這樣的死人了,而且很多人就是死在爹手上。可爹年紀越大,就越不敢殺人了,爹告訴自己,不顧自己,總得給你們子女四人積德攢福哪,是不是這個理?爹再大老粗,也曉得天底下做父母的,能給子女十分好,萬萬沒有自己留下一分好的道理!爹呢,少時不懂事,比你小時候不懂事太多太多,就隻知道混日子,成天想著外邊,恨不得離家萬裏,哪裏會想什麽家。兩老走了後,就更沒覺著自己有家了,出兩遼的時候,就告訴自己要死也得風風光光死在外頭,打死也不回那個小地方了。後來遇上了你娘,把你娘騙進家門後,就覺著她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裏。再後來,有了你們,她走了,就覺得你們在哪裏,家就是哪裏了。咱家跟很多人的家不太一樣,咱家啊,倒過來了,都是你娘親唱白臉扮惡人,爹呢,就護著你們幾個。你娘很少生氣,有一次爹記得很清楚,爹小時候就跟你說,爹娘不在身邊的時候,誰欺負你,你就打回去,打不過就用石子砸,拎得起刀就拿刀砍。你娘就發了大火,一開始爹還覺得占理,我兒子這麽心善的一個孩子,誰還敢欺負我兒子,不讓他去床上躺著怎麽行!我兒子讓別人家的兒子欺負了躺著,徐驍這個做爹的,就讓他們老子小子一塊兒躺著去,這就是老徐家的道理!你娘發火之後,就心平氣和跟我說,她不是舍得別人欺負小年,而是小年以後注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若是養成了太凶煞的乖張性格,從不知道與人為善,半點不懂得吃虧是福,到頭來吃大虧的肯定是自家孩子。還說你徐驍總有老死的一天,到時候沒人護著小年,怎麽辦?你娘走得早,爹這麽個最不講規矩的家夥,啥都不能教你,就牢牢記住了你娘講的一句話:慣子如殺子。年兒,那幾次對你發火,不是爹怪你啊,是爹在怪自己沒能盡好一個當爹的本分。以前你總不願意喊我爹,爹是真的不生氣,每次被你拿掃帚攆著打,每次挨在身上,越來越疼,就知道爹老了,你也長大了,這就是天大的好事。”
老人的言語斷斷續續,總是被大口喘氣和艱難咳嗽聲打斷。
那個年輕的背影,沒有言語,隻是雙手握住床榻上老人的手。
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子女麵前流過眼淚的老人,這個被朝野上下罵作“人屠”的老武夫,終於在此刻淚流不止,老人便是想要擦拭,精氣神早已如燈油枯竭,也沒有那抬手的氣力了。
而那個連姐姐弟弟都看不到神情的年輕人,甚至不敢抽出一隻手去幫老人擦去淚水,怕一鬆手,老人真的就走了。
“當了皇帝被稱為孤家寡人,那是君臣有別,況且做皇帝做久了,就真不把人當人看了,真以為是什麽狗屁天子。咱們徐家靠自己打拚出來的這個北涼王,跟皇帝也差不離,年兒,別的不說,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爹嚐過,就更不想你走這條老路。所以當初放走嚴傑溪一家子,讓他們去京城當皇親國戚,爹從不後悔,徐驍連老首輔都敢罵得他氣得半死,怎麽會將一個迂腐文人放在眼中?爹隻是不想讓你跟嚴池集兄弟反目成仇罷了。即便你們注定當不成兄弟,讓你們餘下一份不壞的念想也好。爹這些年最開心的事情,一個是從邊境上回家,看到你們幾個都好,再就是偶爾夢到你們娘親。我徐驍從你娘答應嫁給我之後,這輩子就一直在虧欠她,爹唯一埋怨她的地方,就是走得早。夫妻兩人,其實是誰後走誰更苦,這份苦,不是說什麽為了家業勞心勞力,這都是咱們大老爺們兒應該做的,隻是很多時候有好事情了,身邊都沒人能說上兩句,要麽是很想她了,也見不著她不是?天下很大,爹走了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可在爹眼裏,就始終隻有你娘一個女子啊。”
門口徐渭熊握拳擋住嘴唇,仍是泣不成聲。
“院子裏那棵枇杷樹,是你娘到這兒後親手種下的,以後有了枇杷,恰巧又想爹和你娘親了,記得摘下一些放在墳頭。”
“年兒,爹把你二姐和黃蠻兒都交給你照顧,還有咱們徐家,咱們徐家的三十萬鐵騎,以後就都得你一個人扛著了。你會很累的,別怪爹讓你接下這份擔子啊。”
年輕背影點了點頭。
黃蠻兒抬起手臂,遮住臉龐,輕聲嗚咽。
當老人說出今晚也是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後,徐渭熊撲出輪椅,號啕大哭。
年輕背影仰起頭。
背對姐弟二人的他隻是張大嘴巴,哭卻無聲,生怕吵到了閉上眼睛的老人。
老人最後是說:“爹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