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新涼王校場閱兵,老涼王壽終正寢(3)
劉元季摟著林鬥房的肩頭,本來想嘴上罵幾句,可碰到那一截空蕩蕩的袖管,就不說話了。當年還是他劉三兒咬著牙幫老兄弟包紮的傷口,當著姓林的兄弟沒好意思,出了軍帳才敢蹲在地上嗚咽,那滋味,仿佛比他自己斷了胳膊還要疼。
劉元季清楚記得那年,林鬥房斷了胳膊,大將軍也受了重傷,那個孩子幫不上什麽忙,但是始終臉色蒼白守在軍帳外,結果一老一小並排靠著軍帳“守夜”。
劉元季、林鬥房、尉鐵山、韓退之,四位老人一起並肩走到武樓門口。大雪紛飛,雖然不複見黃沙裹鐵甲的景象,但是舉目望去,那條河水本就結冰未曾解凍,冰河再往北,盡是白雪壓黑甲。
十萬步騎北涼軍,東西方向分成兩個巨型戰陣,中間留出一線路徑。
白羽騎統領袁南亭得以臨近冰河附近,高坐馬上。
此外還有蓮子營、大馬營、鷓鴣營、先登營,這些老營新營總計三十六,悉數一字排開,氣焰尤為雄壯。
小雪營遊弩手標長李翰林位置稍稍靠後,佩刀負弩,屏氣凝神。身邊是重瞳子陸鬥。兩人一同望向那座校武台,眼神熾熱。
校武台上空無一人,除了一架巨大戰鼓便也算是空無一物了。
戰鼓未擂,對北涼甲士而言最是熟悉不過的號角此時亦是尚未吹響。
南北向都有石階的校武台終於緩緩露出一座小山般的身形。
北涼都護褚祿山,二十年來首次披甲現世!
褚祿山在校武台正中稍稍靠左位置,拄刀而立。
北涼新任騎軍統帥、天下騎戰第一的白熊袁左宗,與那早就揚名立萬的步軍統領燕文鸞大將軍,一左一右,同時走上校武台,拄刀而站!
袁左宗本就是世人皆知的玉樹臨風美男子,此時披重甲握涼刀,更顯得氣勢驚人。
燕文鸞如果隻論身高體型,遠遠輸給北涼都護和騎軍統帥。燕大將軍身材矮小,比起江南男子興許還要矮上幾分,而且早早就在戰場上為流矢射瞎了一眼,這個不高不壯的男子,曾拔箭吞眼珠,繼續再戰。西壘壁一戰西楚覆國之前,兵聖葉白夔無敵於春秋九國,隻有燕文鸞的步軍,能跟葉白夔的大戟軍打了個平手!後宋、西蜀兩國,不宜徐家騎軍馳騁,亦是他燕文鸞立下的汗馬功勞。
他燕文鸞站在那裏,天下誰敢小覷?
然後是步騎兩位跟劉元季、尉鐵山一同擔任多年副統領的陳雲垂、何仲忽!
接下來是兩位新任副帥——南唐將領第一人顧大祖、把持幽州軍權十多年後升任騎軍副統領的周康!
以及緊隨其後的涼州將軍石符、幽州將軍皇甫枰、陵州將軍韓嶗山。
隻是為何不見大將軍,不見北涼王?
最後由黑衣赤足的徐龍象帶著齊玄幀座下黑虎,步入校武台。
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顧大祖、周康、石符、皇甫枰、韓嶗山。
十人拄刀,一字排開!
當這個帶著龍象鐵騎一路碾壓北莽南朝數座軍鎮的徐家次子露麵,一聲悠揚悲涼的號角響徹天地。
徐龍象一步一步走向那架一人半高的戰鼓。
北涼鼓響,曾經最響響於春秋西壘壁!
北涼軍陣後方,有八百鳳字營輕騎,白馬白甲。
當一名頭發灰白的年輕人換上一身王朝藩王才可穿戴的玉白蟒袍,佩刀提矛上馬之後,一位老人為其牽馬而行,通體雪白的戰馬緩緩踩踏出幾丈外,駝背老人鬆開韁繩,直了直腰杆,輕輕拍了拍馬頭,然後欣慰笑道:“去吧。”
這一騎在兩軍戰陣中率領身後八百鳳字輕騎,在漫天飛雪中,縱馬飛奔而去。
老人望著那一騎的背影,雙手插袖,笑得合不攏嘴。
徐龍象開始擂鼓。
鼓響如雷,滾走北涼。
那一騎,並未馬蹄踩踏在結冰河麵上,而是連人帶馬高高躍起,鐵馬躍冰河!
伴隨鼓聲過河之時,男子手中斜提鐵矛猛然插入冰河。
整條冰河碎裂不堪。
身後八百騎停馬後,剛好填滿了那一線。
隻佩有一柄北涼刀的蟒袍男子在校武台前下馬,沿著石階往上走,站在最中央,然後握住刀,猛然喝道:“北涼,抽刀!”
北涼都護褚祿山不再拄刀,抽刀!
燕文鸞、袁左宗、陳雲垂等九人也幾乎同時抽出北涼刀!
十萬飛雪壓甲仍是紋絲不動的北涼軍也抽刀!
亂雪更亂,抖落了滿身積雪的鐵甲越發氣勢驚人。
北涼鐵騎甲天下。
北涼鼓響天下聞。
北涼有新王徐鳳年。
這次北涼大閱恐怕是二十年來徐家入主北涼後,最簡潔最短暫的一次,但也是最為群將薈萃人才鼎盛的一次。武樓一幹功勳老將都看得幾乎老淚縱橫,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軍心凝聚之難。軍心就如人之魂魄,一旦沒了就再難招魂而返,就像劉元季不管如何痛罵世子殿下,何嚐不是在憂心他們辛苦打下的基業,在被離陽被趙室糟蹋殆盡之前,就已經給敗家子揮霍一空?更功利心思一些的,諸如韓退之等人,也怕新王不能服眾,別說心服就連口服都做不到,那他們難道真的要舉家搬遷到仇家遍地的中原,被趙家一點一點秋後算賬?趙家天子開心了就打賞點殘羹冷炙,不開心了就拎出來割下幾顆頭顱來收買人心?所以當身穿天下獨此一家玉白蟒袍的世子殿下馬躍冰河,到了校武台喊出“抽刀”兩字之後,北涼十萬甲士共同拔刀出鞘,所有人其實都心知肚明,徐鳳年將會是那名正言順的北涼王了。於是這些老人也就心安了,甚至會想,大將軍沒能一舉北上踏破北莽,那麽在那個年輕北涼王手上,有沒有這個可能?有了這份本就魂牽夢縈多年的念想,那他們就舍不得死了,也不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自家將種子孫去破罐子破摔了。其實許多老人不是真的年老癡呆,像劉元季這樣並非真的看不見子孫為禍,而是信不過徐家香火傳承,能夠在當下多撈些徐家家底入自家兜裏一些又何妨?不過從今往後,就得重新好好謀劃了。
武樓還算沒有太大波折,畢竟大都是見慣了戰陣廝殺的老家夥,文樓那邊的外地士子們可就真是戰戰兢兢了,以前也就是聽說什麽北涼鐵騎戰力冠絕離陽,至於怎麽個強大,心裏沒譜。那些出身燕剌、廣陵兩道的讀書人,或多或少見識過兩位藩王帶兵的手腕,更是不太信北涼戰力就真能超出一大截,可當親眼看到黑壓壓一望無際的鐵甲結陣,哪怕是登樓遠望,那種森冷氣息也讓人窒息,尤其是十萬甲士一同涼刀出鞘時,仿佛天地風雪都不得不為之停滯,樓內大半人物都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而且先前有好事者一一道出校武台上的將領,個個名字如雷貫耳,當那十人並肩拄刀而立,讓人再不相信什麽北涼青黃不接的鬼話,校武台上那份無言的威嚴,讓文樓眾人不禁自問,辭去兵部尚書的顧劍棠打得過北涼鐵騎?藩王之中僅次於徐驍的燕剌王果真能夠抗衡?就算那一騎突出的蟒袍男子此生都站不到他父親的那種高度,可隻要他徐鳳年坐擁三十萬精銳,當真是誰都能欺負的?
鬱鸞刀沒有這些亂糟糟的思緒,他隻看到了那一襲與眾不同的蟒袍,看到了他躍馬擲矛冰河中,看到他拾級登台之時的緩慢步伐,手指在名刀“大鸞”刀柄上劃抹的鬱鸞刀,突然覺得似乎沒有必要去詢問什麽了。
一個時辰的閱兵之後,人人涼刀歸鞘。蟒袍男子就隨之消失了,武樓那邊由大將軍燕文鸞去打招呼,品秩相當的袁左宗雖然既是大將軍義子,又是騎軍統帥,不過仍是走在燕文鸞半個身位之後,僅是跟春秋南唐名將顧大祖並肩而行。資曆人望俱是不足的皇甫枰則落在最後,顯得有些形單影隻,跟不遠處的老幽州將軍“錦鷓鴣”周康,更是沒有任何言語視線的交集,不過既然此人已經在校武台占據一席之地,就再沒有誰敢存心跟皇甫枰在台麵上較勁了,至於暗地裏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肯定不會少,關鍵還得看皇甫枰何時才能順利吃下幽州軍權。
文樓則由北涼都護褚祿山登樓。當那些外地士子看到褚胖子在樓外翻身下馬時,都嚇得半死,也都察覺到哪怕是經略使李功德這樣的正二品封疆大吏,見著了這尊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魔頭,臉上笑意也有些牽強。文樓內也就王大先生可以做到神色如常,黃裳這種出自離陽的骨鯁文士,則幹脆眼不見心不煩,避而不見。披一身重甲的褚祿山登樓時,這棟新樓也咯吱作響得厲害,讓人憂心階梯是否承受得住這一人一甲的重量,好在這個壯碩如山的肥豬登上五樓,就懶得再浪費氣力上樓了,見過了下樓到第五層的胡魁,相互點頭致意,瞥見了涼州刺史身邊的鬱鸞刀,這位北涼都護就打道回府。等到褚祿山終於上馬離去,士子書生們如釋重負,如果說以往世子殿下的惡名昭彰,不過是在北涼境內做紈絝行徑,那麽褚胖子的惡名可就是令人指了,割乳剝皮,開顱倒酒,哪一樣不該遭受天譴?可這頭肥豬仍舊笑嘻嘻樂嗬嗬當上了北涼最大的官,真是禍害才能遺千年啊!褚祿山回去途中,召來了遊弩手李翰林和陸鬥兩人,一人是世子殿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一人沾光那馬上要與徐家結為姻親的青州陸家,都不能算作尋常的北涼甲士。
褚祿山揮散身後十幾騎心腹扈從,隻帶著李陸二人走到冰河畔。冰塊已是碎裂,褚祿山扯了扯甲胄內的棉布衣領,望向河中,久久沒有出聲。把清涼山王府當成自己家的李大公子跟褚祿山打交道不算少,隻是當上經常要與北莽馬欄子以命換命的遊弩手後,回頭再看這個當年把臂言歡的胖子,就多了幾分敬畏,很難再像以往那樣沒心沒肺開玩笑了——不是不想,而是委實不敢。唯有切身感受過戰火硝煙,跟數百敵軍接觸戰都會生死一線,才知曉這個輕輕鬆鬆千騎開蜀的三百斤肥豬,是何等狠辣淩厲。在北涼軍中,公認萬人以下的戰役,不管如何險境殘酷,陳芝豹都可以做到戰功最大,袁左宗可以做到戰損最少,而眼前這個文采才華全被赫赫凶名遮掩的胖子,則可以做到最快時間讓戰事落幕!褚祿山曾經在北漢霸水一役中,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吃光北漢精銳三千人,己方兩千部卒死了一千八百人!這類血腥戰事,在褚祿山手上不計其數。相傳褚祿山帶新兵時,都會說一句恭喜大夥兒,要麽明天就死了,要麽後天當上都尉滾去別的地兒享福。徐驍封疆裂土後,身為義子的褚祿山隻在前五年在邊境上領兵,之後就離開邊塞,然後就很少有人能記起這麽一頭肥豬,率先登城插旗的次數在徐家將士中位列第一,至今仍然沒有人能打破這個記錄。
褚祿山想了想,終於開口說道:“有些事,還是讓北涼王親口跟你說好了。”
當徐鳳年穿上藩王蟒袍登台,意味著北涼就已經在今日換王了。這當然嚴重不合離陽宗藩禮製,可靠著徐家才坐享江山的趙室敢說一個不字?就算你趙家天子吃飽了撐著要問罪北涼,那也得問過了北涼刀才行嘛。
被騙去南朝又差點被綁去薊州的李翰林蹲下身,捧著頭盔在懷裏,咧嘴笑道:“大致情況,大閱前末將那老爹被逼問得支支吾吾,末將不蠢,已經猜出七七八八了。”
李翰林繼續笑道:“年哥兒那些話啊,我不愛聽。別以為當上北涼王,就不是沒出息的李翰林的兄弟了,沒這樣的好事。反正這輩子,我打定主意就跟著年哥兒混吃混喝,萬一被我混出了名堂,他敢不給一頂天大的官帽子,看我不跟他撒潑打滾。”
褚祿山伸出一隻手掌,揉了揉李翰林的腦袋,笑道:“當遊弩手是好事,可別死啊,否則就是殿下拿我這個北涼都護出氣了。翰林,你我是自家兄弟,我就把醜話說前頭了,你小子敢死在你老爹前頭,我就敢拿你爹出氣!”
李翰林站起身,呸呸呸了幾聲,白眼道:“都護大人,別仗著官大說晦氣話啊!”
褚祿山大手一揮笑罵道:“死小子,滾你的!”
李翰林很不客氣地一溜煙跑走,天生異象重瞳子的陸鬥不忘行禮告辭。
褚祿山看了眼東方,一路東去就是那座天下善的太安城了,冷笑道:“好大一塊肥肉!”
褚祿山低頭走向戰馬時,發出一陣桀桀笑聲,“吃肉什麽的,咱們胖子最喜歡了。”
邊關風雪中,兩架馬車終於碰頭。
馬夫分別是才成為北涼王的年輕人,與那北莽軍神的拓跋菩薩。
乘車男女,可想而知是何等人間至尊的身份。
北莽慕容女帝,舊涼王徐驍。
馬車同時停下馬蹄,徐驍連北涼當之無愧的武道第一人徐偃兵都沒有捎上,隻帶上換了一身普通衣飾的嫡長子。說到底,仍是兩輛馬車,兩人對兩人。
徐驍彎腰掀起簾子,跳下馬車,對麵馬車內的老嫗很默契地同時下車。徐驍斜眼瞥了一下武評第二的男子,望向“姍姍而來”的老婦人,嘖嘖譏笑道:“慕容,當年那麽慘,一個沒臉沒臊哭著喊著跟我要餅吃的女子,如今可真是氣派了啊,都讓拓跋菩薩給你當馬夫了,瞧瞧我,也就帶了自己兒子,可比不上你的架子。”
老婦人披了那件老舊裘子,沒戴貂帽,任由風雪打在滄桑臉龐上,聽著徐驍的挖苦,也不反駁,笑意吟吟,這樣的模樣,在偌大北莽南北兩朝,能讓人活生生瞪出一雙眼珠子。
徐驍冷哼一聲,“有屁快放!老子沒心情跟你喝風吃雪。”
老婦人伸手攏住額頭雪白頭發,笑道:“老瘸子,跟你說多少遍了,我姓慕容,不叫慕容。”
徐驍急眼道:“老子哪裏知道一個人的姓還能有兩個字!以前不知道,以後還是不知道。”
老婦人也不惱火,走近幾步,柔聲道:“你們中原春秋有十大豪閥,其中兩個複姓,如果我沒有記錯,可都是栽在你徐驍手上,不記得了?它們都給你吃了?徐驍啊徐驍,你真是老了。好在你這輩子也就沒有俊過,年輕時候是如此,年老就更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