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王仙芝坐而論道,袁青山一氣三清(3)
王仙芝閉上眼睛,緩緩道:“就劍而言,被你吃掉棠溪劍的盧白頡,原本劍意不俗,可大器晚成,做了兵部侍郎,也就徹底廢了。王小屏原本誤入歧途,如今跟劉鬆濤形影不離,既有問劍也有佛道砥礪,前途不可限量。城內齊仙俠以往隻有龍虎山那半吊子仙氣,卻無俠骨,去了趟武當山,下山後如今大有改觀,也有劍道扛鼎的可能。吳六鼎勝負心太重,注定不如女子劍侍翠花走得遠。說刀,袁左宗肯定可以躋身天象境界,早晚而已。至於江斧丁,不好說,性子太邪,但因為武道路數跟我最為相似,運氣不好,一輩子待在指玄,運氣好,等我飛升,他不是沒有機會直入陸地神仙。吳家劍塚家主,北涼徐偃兵,爛陀山和觀音宗這兩位,登頂成為天下第一人,希望都不大,但都是有機會成為陸地神仙的人物。如今的江湖變數太大,我也不敢斷言他們的最終成就。不過這些人,撐死了也就是武評十人,僅是位置高低不同而已。但有兩人,變數尤其大——聽潮閣裏那用刀的南宮仆射,已經‘悟劍’的西楚亡國公主薑姒。隻是後者,多半是曇花一現。”
隋斜穀格外記住了一個名字,“江斧丁?”
王仙芝平淡道:“你可知我習武的心願?”
隋斜穀輕輕皺了皺眉,結果小妮子被雪白長眉拖曳得一個踉蹌,吃劍老祖宗轉頭歉意一笑,綠衣女童報以微笑,擺擺手示意沒關係。
王仙芝雙拳撐在腿上,“你可知李淳罡,你,拓跋菩薩,鄧太阿,曹長卿,你們這些人境界跟我相差其實不多,為何真要死戰,肯定是你們必敗無疑?”
隋斜穀氣笑道:“還不是你這老匹夫仗著皮糙肉厚!”
綠衣女童掩嘴一笑。
王仙芝直視隋斜穀,問道:“你信不信你們幾人聯手與我一戰,我仍可拚死殺盡絕了你們?”
隋斜穀眯起眼。
顯然不信。
但他不得不信!
王仙芝站起身,閣樓頂層東西兩向並無牆壁窗欄遮擋,故而東麵可遙望東海,王仙芝輕聲說道:“在我王仙芝由武道而非那天道成功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後,始終自稱天下第二,並非世間有人可以與我作生死之戰,之所以如此,是懷念李淳罡無敵於世的那個江湖,那時候的王仙芝,仰視那一襲仗劍青衫,心服口服。正是他讓我悟得了何謂一個人的江湖,正是李淳罡,讓我走上了今天腳下這條走了一甲子的路。如果說江湖以為我那第二,是在以此嘲笑天下人,我也不會否認。誰有本事,就來做一個他們覺得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好了。”
隋斜穀靜待下文。王仙芝笑了笑,“但更重要的是,我心目中的敵人,是整個天下。”
王仙芝握緊雙拳,東海之上驀然浪潮滔天,隻聽他道:“所以哪怕武評身後九人,加上全天下所有一品高手,盡數聚於武帝城,我王仙芝仍是不慮敗,隻會勝!”
隋斜穀雙眉從稚童手中抽出,飄拂不定,綠衣丫頭蹦蹦跳跳,想要抓住那兩縷白眉。
王仙芝鬆開拳頭,負手而立,東海複歸風平浪靜,他接著道:“那江斧丁,若是不死在北涼,也就有了與整個江湖為敵的氣概,唯有此,才能有與世為敵的覺悟。到時候的江湖上也許就是他跟南宮仆射兩人的江湖了,至多加上一個洪敬岩,三足鼎立。你隋斜穀牽掛於劍,曹長卿牽掛於當年那觀棋女子,你們心中都有所執,反而不如那無情無義的江斧丁走得輕鬆。可你們的所執,恰巧是你們成為頂尖武人的根基所在,更無奈之處在於你們即便可以散去一切,東山再起,但是你們仍然不願放棄。”
隋斜穀譏諷道:“你以為誰都是你這樣一輩子心無掛礙的武癡?高樹露也不過是刻意讓自己走火入魔,才到了這種傳說中的天仙境界。王老怪王老怪,你還真是個怪物,我就納悶了,怎麽沒有天仙下來收了你,要不弄幾千道天雷劈死你也成啊。”
王仙芝一笑置之。
天仙?法相就算了,尋常陸地神仙都可以斬殺,根本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就算有真身到了人間,一樣也得講究他王仙芝的規矩。
隋斜穀雙手指尖抹過眉頭,問道:“那你到底是要跟誰打那人間最後一戰?”
王仙芝反問道:“你跟誰借的劍?”
隋斜穀怒道:“放你娘的屁!姓徐的小子有多少斤兩我會不知道?他能宰了韓生宣,還虧得是我那一手千裏禦劍。他若是一心一意在江湖上混,未必到不了我的高度,可他得當那北涼王,哪能像你王仙芝這般心無旁騖鑽研武學,別說十年,給他一百年,他也沒資格做你最後一戰的對手!”
王仙芝平靜道:“我被他兩拳擊退一千丈。”
隋斜穀瞪大眼睛。
綠衣女童也瞪大眼睛,一老一小,如出一轍。
王仙芝緩緩說道:“他隻要敢跨入陸地神仙境,我就會立即讓他死。”
倒馬關,今年尤為春寒料峭,雖說未到凍殺年少的誇張地步,但關內附近村子一些孤寡老人,好不容易熬過了寒冬,還是沒能扛過這道被老百姓說成是“鬼門關”的倒春寒。隻不過這樣悄無聲息的去世,驚不起什麽浪花,反正沒死在兵荒馬亂,老死在家中床上,誰樂意搭理,唯有一些退伍老卒,才能由官府出麵潦草安置身後事,算是老有所終,比起離陽那邊已經算是天大的幸運。
有兩騎來到倒馬關,出關之前稍作歇息。借著元宵佳節的餘韻,關內集市還算熱鬧,孩子們都在目不轉睛盯著老鴉下棋之類的把戲。風塵仆仆的徐鳳年嚼著一隻大餅,牽馬而行,眼尖看到孩子堆裏有個眼熟的小胖墩,便走過去拿腳輕輕踹了小胖子的屁股。這孩子正看得起勁,頭也不轉拍掉踹他屁股蛋的玩意兒,沒想到那廝踹上癮了,被拍掉後又給他踹在屁股上,不依不饒。事不過三,小胖墩怒氣衝衝轉過頭,正要破口大罵,見著了是位牽馬佩刀的俊逸公子哥,愣了愣,好不容易認出是當初送了他一隻肉包子的俠士,趕忙起身,按照私塾先生教誨的禮儀,生疏作了一揖。徐鳳年笑問道:“右鬆呢,沒跟你們一起耍?”
小胖墩環視四周,嘿嘿笑說道:“剛才還在呢,鬆子跟他娘一起來集市上買些邊角緞子,這會兒得是被他娘拎著耳朵拽走了。公子,要不我幫你喊一喊鬆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了,我得馬上出關,你回頭見著右鬆跟他說一聲就行。”
然後徐風看見這小胖子咽了咽口水,盯著他手上的大半張肉餅,徐鳳年笑道:“不嫌棄被我咬過,就拿去。”
小胖子笑臉靦腆,使勁搖頭,眼角餘光瞥見了這位公子腰間有兩柄長短不一的佩刀,越發眼饞。徐鳳年遞給這孩子肉餅,後者一邊撕咬著肉餅,一邊含糊不清道:“公子,聽我爹說現在出關很難的,好像是倒馬關外的大葫蘆口有好多好多的將卒,年關前後這段時日都沒幾個人入關了。”
徐鳳年微笑道:“我跟關門的官老爺們有些關係,所以不怕。”
小胖墩憨憨笑道:“我就說嘛,公子你肯定是大人物!鬆子在私塾裏常說你,別人都不信,就我幫著鬆子,跟鬆子一起說是你闖蕩江湖的大俠。”
徐鳳年揉了揉小胖子的腦袋,轉身離去。背後小胖子馬上跟身邊玩伴吹噓他跟有馬有刀的公子是如何熟悉,先前一同在私塾蒙學的孩子們大多不信他跟趙右鬆,如今親眼瞧見了胖子得了半張餅的打賞,這份交情總作不得假,小胖子的“江湖地位”頓時上漲了好幾層樓那麽高。
北涼邊軍校武閱兵,將近二十年,始終遵循一年一小校三年一大閱的老規矩,隻是去年的大閱無故被拖延到今年,也定在了從沒有先例的開春時節。接連壞了兩個規矩,加上此次閱兵規模尤為壯大,讓許多邊關將卒都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小小一座邊境關隘倒馬關,廟小,菩薩卻不少,折衝副尉周顯,有勳品垂拱校尉傍身的韓濤,想要從這裏順利出關入關,尤其是貨物值錢的話,都需要小心打點這一雙死對頭。此時倒馬關地頭蛇周顯和韓濤都畢恭畢敬站在牆頭,大氣都不敢喘息,別說是兩條才入流品的地頭蛇,就是條龍都給老老實實盤曲趴著,因為他們身邊站著兩尊真正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大菩薩——幽州副將石遷高和幽州別駕李桂翁,都是從三品大員。韓濤和周顯這對老冤家此時此刻也沒了相互下絆子的心思,隻得捏鼻子合作,想著如何把這趟差事給對付過去,他們還沒有本錢知曉內幕,隻得到消息說是有重要人士從倒馬關出關。
折衝副尉的兒子周自如有了邊軍身份,也得以站在牆頭上等候,不過離那兩位幽州權臣很遠。這位曾經差點讓魚龍幫頃刻覆滅的邊關將種,小心翼翼瞥了眼石遷高的鮮亮甲胄,以及李桂翁身上那件繡有孔雀圖案的官服補子,眼神敬畏中又夾雜有熾熱。石遷高是一名春秋老將,老當益壯,原本這次最有希望順勢遞補成為幽州將軍,結果被當時僅是果毅都尉的皇甫枰捷足先登,倒馬關這邊從上到下戰戰兢兢很大程度是因為這個緣由,生怕被火爆脾氣的石遷高當成出氣筒。倒是李桂翁一直跟傳聞中那般對誰都和和氣氣,登城牆時有意走在石遷高身後,抽空跟周顯周自如父子溫言寒暄了幾句。周自如不知為何,細心察覺到性格迥異的石將軍、李別駕竟是都有幾分緊張。這次選擇葫蘆口子上的北涼大閱,北涼都護褚祿山早已置身其中,步軍統帥燕文鸞和騎軍統帥袁左宗本就早早到達關外,北涼新貴顧大祖,不屬邊軍行列的涼州將軍和兩位副將,也都在正月初三初四往北疾行,甚至連北涼經略使李功德也不例外,可以說北涼的大人物,幾乎全部已經在元宵左右到達葫蘆口。周自如猜不出誰能讓石李兩人如此謹慎對待,根基不牢的幽州將軍皇甫枰雖然比他們品秩高出半品,但應該還沒有這份威嚴。
倒馬關石遷高和李桂翁自然是在等世子殿下。
徐鳳年其實可以更早一些進入倒馬關,隻是被一名雲遊道人給攔下,死皮賴臉要給他測字算卦看手相,信誓旦旦算不準非但不要錢,還倒貼銀錢。徐鳳年不動聲色看了眼徐偃兵,後者破天荒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徐鳳年就有些玩味了,能讓徐偃兵吃不準深淺,要麽這邋遢道人是真的毫無內力,要麽就是善於偽裝的天象境高人,要不直接就是陸地神仙了。好大的彩頭!徐鳳年笑著跟那生得賊眉鼠眼的老道人來到路邊攤子前坐著,開門見山打趣道:“老真人,就你這副尊容,想要讓人信你是得道高人,很難啊。”
老道人唉聲歎氣道:“跟名字一樣,都是爹娘給的,有啥個法子哦。貧道也實在是饑寒交迫,才不得已擺攤做這給人算命的凶險營生。天機不可泄露啊,可不掙錢就得餓死,貧道這可是拿命換命,怎麽都是苦命。”
徐鳳年正要開口,道人好似洞穿人心,已經感慨道:“天機漏一,方能旋轉不息,這個一,在貧道看來就是自身,所以公子哥就別問貧道為何會算命,卻算不準自身命數嘍。”
徐鳳年笑道:“老真人別的不說,察言觀色的功夫相當不差啊。”
自號“四方”的老道人瞪眼道:“哪裏是察言觀色,分明是算準了公子心思。天時地利人和,算天算地算人心,貧道跟那些出身道教祖庭的神仙不一樣,不算天地隻算人心。”
徐鳳年訝異哦了一聲,笑眯眯道:“那我可得借機跟老真人好好問道問道。佛不可說,道不可道,那凡夫俗子,如何才能成佛得道?”
老道人跟徐鳳年隔著攤子相對而坐,撚須笑道:“貧道不說那虛虛實實雲霧繚繞的言語道理,僅說一些自己走過的路悟出的理,如何?這位公子,行小事不拘小節,逢大事更能大氣,想來能靜下心來聽一聽貧道講述。”
徐鳳年點頭道:“好。”轉頭對徐偃兵說道:“去買一屜小籠包子。”
老道欣慰點了點頭,也不知是在欣慰那屜能填飽肚子的包子,還是欣慰眼前公子哥終於入甕。等到徐偃兵默默轉身,老道士正了正衣襟,緩緩說道:“修道如登山,行百裏者半九十,愈行愈難。那龍虎山一心隻想登頂,仿佛每個甲子不出一位飛升真人就丟了祖宗的臉麵,這談不上對錯,但武當山便不修這樣的道。也不知從何時起,世人修道就隻盯著‘長生’二字,這與當官盼望著‘一品’二字有何異?咱們修道如讀書,像公子哥看那些才子佳人小說,說到底還不是那相見相識,看那才子佳人小說,說到底還不是相見相識,運氣好的相親相愛,紅妝到白,運氣不好的相恨相離,再講得露骨一些,也就是從床下到床上那點破事。若是再往大了說,人這輩子更慘,也無非‘生死’二字,這麽想,也忒無趣了。公子以為然?”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深以為然。”
老道士繼續說道:“在貧道看來,這人哪,投胎在世走一遭,精髓就是‘走著’兩字,走過山走過水走過江湖走過東西南北,到了什麽地方不重要,一路上見到了有趣的人無趣的事,吃苦也好,享福也罷,都是人生百年這一遭而已。遇見了好風景,大可以停下腳步瞧一瞧看一看,有氣力了,再走。不願意挪腳了,那就別動彈了唄,溫柔鄉英雄塚?嘿,那都是吃不著葡萄的家夥在喊酸呢。要不咋說隻羨鴛鴦不羨仙?貧道此生雲遊四方,已經好些年月,求仙之人豔羨那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貧道卻是喜歡在滾滾紅塵裏腳踏實地走走停停,也不怕哪天就突然死在路上,若是為長生而懼死,如何得真正的長生?貧道這輩子,走進過的道觀大大小小,得有六百餘座,去寺廟跟和尚們求教佛門義理,也不下三百位。”
見徐鳳年默不作聲,老道人咳嗽一聲,厚著臉皮小聲提醒道:“公子這會兒該附和一句,才合情合理。”
徐鳳年笑道:“我在忙著算計老真人如今多大的歲數,才能走完那六百道觀三百寺廟。”
老道士搖頭唏噓道:“貧道早忘啦,隻記得娶了三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