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北涼道鐵騎四出,徐鳳年剝皮收刀(3)
北涼校尉一銜十分紊亂,掌兵名額也相差懸殊,像潼門關韋殺青、辛飲馬就各領三千人,品秩卻仍是要比同為四品的珍珠校尉黃小快低了一階,凍野校尉馬金釵北國校尉任春雲和風裘校尉朱伯瑜,跟韋辛二人同階同品,隻是麾下士卒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潼門關一名校尉。北涼武官勢壯,壓製得文官抬不起頭,但自身也是派係繁多山頭林立,除了由來已久的邊境地方之爭,地方上又有關隘郡縣之爭,郡縣裏又有實缺勳官之爭,錯綜複雜。身陷其中,如同墜入一張蛛網,稍有動作,便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引來震蕩反彈,當初徐鳳年著手整肅陵州官場,之所以不被看好,根源就在於此。
韓嶗山提了一杆被命名為“小蠻肩”的棗木長矛,輕聲笑道:“此人肯定沒有想到殿下有如此魄力,直接調動了四名校尉將近三千騎,要在折桂郡內就讓他折戟沉沙,根本不給他去潼門關的機會,更別提進入陵州州城竊取名聲。”
徐鳳年笑道:“他要是能用江湖人的手段,在萬軍叢中取了上將首級,你說朝廷會不會賞賜他一個大將軍當當?”
潼門關韋殺青嗤笑道:“就憑這小子的能耐,都上不了山。聽說這家夥長得細皮嫩肉,有一副俊俏女子般的好皮囊,辛兄,你口味雜,等殿下五花大綁了那人,你不妨跟殿下求個情,抱回潼門關當個偏房。”
相貌偏陰柔的潼門關校尉辛飲馬,被老韋一通葷素不忌地嘲笑,也不反駁,低聲道:“卑職倒是有這個念頭,不過哪敢自作主張壞了殿下的謀劃。老韋,既然你勾起了飲馬的心思,要不你把那水水靈靈的小兒子送我,咱倆結成親家算了,以後我喊你老丈人便是,低了一輩分也無妨。”
被將了一軍的韋殺青氣得一腳踢在辛校尉馬腹上,罵罵咧咧。他跟辛飲馬出自北涼軍不同山頭,韋殺青是根紅苗正的大將軍親軍近臣,辛飲馬則輾轉各軍,在鍾洪武、陳芝豹等舊北涼巨頭麾下都擔任過軍職,後來又跟步軍統領燕文鸞有了牽連,如今辛飲馬勉強算是半個燕係成員,不過他跟韋殺青這些年在潼門關相處得不錯,在關內自然也是鉤心鬥角,委實是要養活各自旗下嗷嗷待哺要官要銀要軍械的三千子弟兵,容不得他們高風亮節,可是對外始終保持一致。辛校尉喜好男風眾所周知,他對於積攢錢財家底一事反而看得很淡,舊部都尉如果孝敬辛飲馬,都是花費重金從江南購置調教嫻熟的唇紅齒白小相公送往辛府,這比什麽都管用。好在北涼王從不是那刻薄寡恩的主子,對於這些於北涼軍政無傷大雅的汙垢,從不拎上台麵計較。
辛飲馬瞥了眼那名已經卸任陵州將軍的年輕人,聽到他跟韋殺青的言語之後,置若罔聞,笑臉依舊,望向山下驛道,緩緩吐出“開場了”三字。
辛飲馬聚精會神,直起腰遠眺而去,馬金釵的那兩百騎已經衝殺向主仆二人。辛飲馬對凍野校尉馬金釵的部卒一直看不上眼,在他看來,這些將種子弟兵都是軟蛋,據說這次繞後攔截退路,本該是風裘校尉朱伯瑜的軍務,馬金釵死皮賴臉跟殿下求來軍功在即的“美差”,而且不顧既定軍令,跟主仆保持距離依次推進,而是擅自發起衝鋒,顯然是認定那對作亂的江湖草莽好欺負,隻要擒拿下兩人,事後也就不怕殿下責罰,至於搶了珍珠騎軍的頭功,是否會交惡在陵州被孤立起來的黃小快,跟燕大統領親戚有一段姻親關係的馬金釵哪裏會在意。
公子搖扇,閉目養神,耳中傳來身後稀拉零碎的馬蹄聲響,哪有什麽傳聞北涼百騎便震雷的氣勢。他在薊州以東的邊境,已經領教過顧劍棠大將軍的治軍手腕,曾被顧家六百騎在遼闊平原上長途追殺,那才是真的金戈鐵馬,假若北涼都是身後兩百騎的騎戰水準,那北涼鐵騎甲天下就真是個天大笑話了,這樣的兩千騎,都能被那顧家六百騎一衝而散。無須主子眼神示意,樂章轉身麵對那兩百隻繡花枕頭,深呼吸一口,腳尖廝磨了一下驛路冷硬如鐵的凍土,瞬間踩出一個坑,身形飄掠而出。
短弩灑下一撥不痛不癢的黑雨,落在內行眼中,就有些滑稽可笑,看著氣勢洶洶,實則離樂章還有六七丈射程。給兩百騎墊底的馬金釵倒是不覺得有何不妥,身邊有十幾騎衣甲鮮亮的騎卒護駕,其中竟是有位眉目嫵媚的嬌小扈從,身披一件華美輕甲,分明是位身段婀娜的女子,敢情咱們馬校尉除了要搶功勞,還要在寵溺美嬌娘麵前顯擺一下他的治軍有方?
不過很快馬金釵就心知不妙,短弩第一撥攢射不曾建功,這不打緊,弩機攜帶輕便不說,而且遠比挽弓來得發射急促迅捷,隻是馬金釵臉色劇變,隻見兩百騎光顧著傾力衝鋒,那江湖漢子奔速遠勝戰馬馳騁,第二撥短弩當頭潑墨而下,倒也稱不上落空,隻是那漢子都不屑伸手去遮擋弩箭,任由敲打在身,如蘆葦稈子拍鐵石,折斷的折斷,滑落的滑落,不給騎卒繼續“嬉戲”的機會,已經跟為首三騎打了照麵。那三騎嚇了一大跳,直接就丟棄了弩機,倉促提槍,樂章如豺狼入羊群,闖入馳騁兩騎的寬裕空隙,高高跳起,身形橫平,一拳砸馬,一腳踢馬,左側最靠外的一騎也被殃及池魚,兩匹戰馬疊著往驛道外橫摔出去,右側戰馬更是被漢子一拳砸出五六丈外,轟然砸地,雪屑如柳絮,肆意飛揚。
隨後並排三騎顯然膽寒至極,就想要避開此人勢不可擋的鋒芒,卻來不及躲閃,其中一騎馬術還算精湛,無奈之下,浮起一股暴戾性子,直接策馬直至撞向這江湖莽夫。馬校尉早已發話,誰能斬殺一寇,賞銀六百兩,官升三級!樂章輕輕一跳,抬起一肘向下砸在馬頭上,一匹急速前奔的高頭大馬竟是被一肘砸趴下,身體前撲的騎卒手中一槍也順勢刺在悍勇無匹的樂章胸口,隻是不等他驚喜,就發現握槍的虎口傳來一陣刺骨疼痛,長槍脫手,樂章一手拿過長槍,一手扯住這名騎卒的領口,抓小雞一般高高拋出,然後左手抖腕抬槍,身形倒退而走,追上先前僥幸擦肩而過的兩騎,然後將那杆長槍橫放,擋住去路。兩騎戰馬撞在槍身上,竟是尺寸都不得前行,後邊幾排騎卒馬擁馬,槍擠槍,先前的衝鋒陣勢瞬間七零八落。
樂章雙手內力灌注長槍,大笑著往前踏步推移,前方十幾騎簇擁在一起,人仰馬翻。樂章不顧這些孱弱螻蟻,雙手橫槍變作單手握槍,有伶俐機巧的幾名騎卒在馬背上一槍擲出,其中一根長槍刺向樂章腦門,在搖扇公子麵前溫馴如家養貓狗的漢子腦袋向前一撞,直接將長槍撞得寸寸碎裂,手中奪來一槍向上斜掃而出,掃向那名騎卒腰間,那名倒黴騎卒瞬間身軀彎曲著橫向飛蕩出去,在雪地上滾出一個略顯“俏皮”的大雪球。樂章一躍向前,也不管什麽槍法矛術,隻把手中長槍當棍子使喚,一棍子揮下,將一匹戰馬從背脊劃拉到馬腳,分屍兩半。騎卒坐在倒地的半隻戰馬屍體上,目光呆滯。
馬金釵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不去看花容失色的寵妾,自言自語道:“賊子生猛,咱們可以徐徐退之,再殺他一個回馬槍!”
然後凍野校尉馬金釵便掉轉馬頭,一溜煙跑路了。
山頂這邊,徐鳳年轉頭對韋殺青和辛飲馬微笑道:“看來咱們馬校尉迎來了一個新年開門紅啊。”
然後望向一臉冷笑的珍珠校尉,語氣平淡道:“黃小快,馬金釵哪裏是想跟你爭搶軍功,顯然是用心良苦,示敵以弱,想要誘敵深入嘛。”
黃小快嘴角翹起,輕聲道:“馬校尉的人情,黃小快心領了。殿下?”
徐鳳年點了點頭。
黃小快獨自一騎往山下奔去。
山腳三百騎按兵不動,其餘三百騎自成左右中三軍,衝向那慢搖桃花扇的公子哥。
樂章回首一望,譏笑著喲了一聲,不去追擊那幫潰敗的凍野騎軍,當初朝他展開衝鋒的時候跟饑漢子見著了娘們兒一般急不可耐,這會兒還沒等他熱手,就哭爹喊娘回家了。樂章丟了手中那根紅纓浸透戰馬鮮血的長槍,打算去領教領教北涼陵州下一支騎軍的能耐。
在這位金剛境高手看來,什麽狗屁北涼鐵騎,都他娘的是豆腐做的啊。
樂章呸一聲吐了口濃痰在地上。
就這樣的蝦兵蟹將,他樂章都能當個北涼王耍耍。
山頂上,一直冷眼旁觀的徐鳳年雙手插袖,袖內雙指撚動,好似在抽絲剝繭。
驛路上由凍野騎軍擔當主角的戰事告一段落,很快就有斥候將大略軍情傳遞給西南北國校尉任春雲,和西北風裘校尉朱伯瑜。兩將反應迥異,身披鮮紅甲胄的任春雲佩刀而立,聽聞馬金釵吃癟後哈哈大笑,撫摸馬鬃,一臉幸災樂禍。同州為將,品秩相當,既然大家頭頂的官帽子差不多大,那自然而然就是仇家了,貧寒出身的任春雲早就瞧不順眼那名字可笑的馬校尉,麾下都尉標長都是陵州將種子孫占了坑,能調教出什麽善戰精兵?陵州平原有兩塊易於騎軍伸展的平原區域用以練兵,去年任春雲就跟馬金釵就起了紛爭,狠狠教訓了一通華而不實的凍野騎軍,不過任春雲很快就在官場上被馬金釵扳回一城,俸祿還好,誰都不敢在這座雷池動手腳,隻是一批按律從幽涼邊關分發給地方軍伍配備的兵器軍械,任春雲隻拿到一些連乙等資質都不到的“殘羹冷炙”,一打聽才知道是馬金釵背後那個在北涼道兵庫擔當要員的親家下了絆子,後來馬金釵帶著甲胄嶄新的一百騎軍借口剿殺遊寇,來到任春雲駐地轄境耀武揚威,若非任春雲死死壓下部將不許生事,差點就要鬧出兵變。
另一邊的朱伯瑜就要冷靜許多,他對馬金釵的觀感一向很差,隻是從不擺在臉麵上,真遇上了該喝酒喝酒,該客氣客氣,因此風裘騎軍跟馬金釵那批公子哥相處得還算湊合。主要緣於朱伯瑜亦是將種府邸裏走出來的武官,父輩們曾經並肩作戰,有換命的交情打底子。不過朱伯瑜雖說從未去過邊境沙場鍍金,功勞簿相當單薄,卻是少見能沉下心去治理軍伍的北涼青壯派校尉,這些年手握實權,常常被許多背著軍功回陵州養老的雜號將軍挖苦嘲諷,讓朱伯瑜反而更樂意與馬金釵這些家夥相處,畢竟虛情假意的觥籌交錯,也好過那些家族子嗣後繼無力的老前輩的一見麵就擺資曆,個個鼻孔朝天。朱伯瑜現在擔心沒有在陵州官場大開殺戒的世子殿下,要借機拿馬金釵之流開刀,連累他朱伯瑜也要被連累拉下馬,世子殿下哪裏會管你一個沒戰功的風裘校尉是潔身自好,還是跟馬金釵沆瀣一氣?不幸生了一張娃娃臉的朱伯瑜高坐馬背,戰馬僅是乙等,風裘騎軍中僅有的三十幾匹甲等戰馬,都被他贈給有功都尉和精銳士卒。朱伯瑜揮了揮手,讓那名按照風裘騎軍自立規矩無須下馬稟報的斥候反身再探,一身尋常甲胄的朱伯瑜呼出一口霧氣,神情異常凝重,因為他看得出來那世子殿下對陵州官場可謂菩薩心腸,但是軍政有別,有懷化大將軍鍾洪武這個前車之鑒,朱伯瑜斷言陵州各郡駐軍就沒這份幸運了。
桃花美人扇輕柔扇動,微風拂麵,鬢角發絲輕靈飄動,一身黑裘的俊逸公子哥平視而去,呈現扇形戰陣圍殺而至的三支騎隊,顯然跟先前兩百騎有著雲泥之別,馬蹄整齊一致,沒有絲毫混淆。他憑借卓絕眼力,已經可以清晰看到那些一張張麵孔年輕的騎卒,眼神堅毅,似乎得到授意,根本就沒有去動輕弩的意圖。北涼對勁弩的管禁十分嚴苛,私佩北涼刀還能靠著家世蒙混過關,若是膽敢持弩,哪怕是一架寸子弩這般閨婦可用的力小輕弩,一經發現,也要被當日抄家,絕無半點回旋餘地。
樂章在驛路上撒腿狂奔,腳下那條直線上泥屑四濺,氣勢駭人。給人當走狗實在當膩歪了的金剛境武夫今天隻想著怎麽酣暢怎麽來,在他眼中,先前不堪一擊的兩百騎是身嬌體弱需攙扶的小娘們兒,麵前這兩三百騎也無非就是力氣稍大些的壯實女子,一樣經不起他樂章幾下鞭撻。
性格跟名字極不相符的一品高手大笑著前衝,三根鐵槍同時刺來,樂章雙手握住兩枚冰涼槍尖,擰成兩團鐵塊,手腕往內一扯再往外一撞,不肯鬆手的兩騎被他敲鍾落馬,中間那一槍抵住樂章心口,卻沒能紮出一個通透,反倒是被笑臉肆意的魁梧漢子繼續前衝,向下斜穿而出的長槍在空中曲出一個誇張弧度,可見這名騎卒的膂力和韌性都絕非馬金釵部卒可以媲美。樂章作為江湖之巔那一小撮人中都可占據一席之地的卓絕武人,哪裏在意腳下螻蟻一口咬下是輕了還是重了,雙膝彎曲,鑽入馬腹下,單肩硬生生扛起一匹迅猛前奔態勢中的戰馬,樂章如同霸王扛鼎,將這匹馬砸向騎隊後方。被殃及池魚的尾隨幾騎都倒地不起,隻是很快就被側向繞開死絕戰馬的騎卒拔肩上馬,兩名袍澤同乘一騎,又是一槍槍凶悍遞向完全刀槍不入的樂章,總算被激起幾分興致的樂章猖獗大笑,猛然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騎的腦袋上,然後順勢蜻蜓點水,左右遊走,踩踏下一名名騎卒和一匹匹戰馬,瞬間就讓十幾騎徹底失去戰力。樂章似乎覺得仍不過癮,落地後都懶得出手,隻顧埋頭衝撞,所到之處,戰馬劇烈撞擊之後皆是碎骨而亡。
百人騎陣很快就給樂章輕鬆穿透,不過樂章也沒能閑著,左手百人騎隊見狀後,在領頭都尉指揮下,沒有蠻撞衝鋒,而是領兵繼續一弛而過,手中百杆長槍依次丟出,大多數刺在樂章身上的鐵槍或滑落或彈落驛路之上,還有些沒有刺中樂章的鐵槍直接釘入驛路凍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