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李功德開誠布公,神秘客挑釁世子(3)
徐鳳年在一處驛路南北交叉口停下馬,很快有一匹極為雄壯的青騅馬,這一騎分明是單槍匹馬而來,仍是給人馬蹄踩地如炸雷的錯覺,在黃小快的視野中,隻見徐鳳年輕夾馬腹,緩緩前行。黃小快咋舌,那一手提槍的魁梧漢子,並無身披官服或是甲胄,可見著身份煊赫的世子殿下,也沒有下馬,那份說不清是武學宗師道不明是疆場大將的氣度,讓黃小快心折。
徐鳳年平靜道:“徐叔叔辛苦了。”
去幽州邊關外殺了一個來回的徐偃兵輕輕一笑,“北莽洪敬岩忍著沒有出手,否則還得多耽擱一些時日。”
徐鳳年調轉馬頭,跟這位北涼繼老劍神李淳罡之後又一位足以奪魁江湖的大宗師,一起並肩策馬,忍不住好奇問道:“徐叔叔真要跟那天下前十的洪敬岩過招,勝算有幾分?”
徐偃兵猶豫了一下,淡然道:“五年之內,他死我活,畢竟如今我還占著一層境界優勢;以後不好說,那人跟南朝董卓一同被譽為北莽的‘小拓跋’,天賦異稟,等他接近陸地神仙境界,大抵就隻能同歸於盡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董卓的“小拓跋”是指這死胖子的軍事才華,第五貉死後乘勢接管柔然鐵騎的洪敬岩,在天下第一大魔頭白衣洛陽離開北莽之後,已是當之無愧的北莽武道第二人,據說拓跋春隼進入一品境,目中無人,第一個挑釁的就是這位柔然之主,輸得很慘,不過愈挫愈勇,有了公之於眾的三年之約,揚言他拓跋春隼要三年破一境,每破一境就要跟洪敬岩打上一架,讓北莽朝野刮目相看。
江湖就是這樣殘酷,誰都可能淪為下一個風流人物的墊腳石,除了可以跟五百年前的呂祖一較高下的老怪物王仙芝,哪有真的什麽舉世無敵。江湖的美妙恰恰就在於這種殘酷無情,隻是想要一舉成名,練劍的相對苦悶一些,不說李淳罡、鄧太阿太神仙人物杳無音信,可仍有許多劍道宗師俯瞰著天下劍林;練刀的略好,就隻有顧劍棠這麽一道繞不過去的門檻,不打贏他們,很難自稱劍術刀法天下第一。
風塵仆仆的徐偃兵融入騎隊,小聲問道:“殿下可曾查探清楚那對入涼主仆的底細跟腳?”
徐鳳年搖頭笑道:“是橫空出世的角色,以前都不曾聽說過半點蛛絲馬跡,不光是咱們北涼諜報不知所措,興許離陽趙勾也得落個失察的罪名。其實這些年離陽江湖,本不該如此寂寞,隻是很多有望登一品的小宗師都給韓貂寺暗中宰殺,一些個追求逍遙的散仙人物,即便入了一品,與世無爭,依舊沒有能夠逃過韓生宣的血腥貓爪,基本上人貓每次奉皇命秘密出京,都得帶回一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我實在想不通誰能逃過朝廷和趙勾的眼線,突然就以一品高手的身份浮出水麵,不說那些風雨飄搖的二流江湖門派,便是龍虎山和吳家劍塚這幾家,也不是有人說一品就一品的,躋身二品小宗師就已經殊為不易,更別提鳳毛麟角的一品高手,太講規矩的,成為不了此列頂尖人物,不講規矩的,都成了韓貂寺的手下亡魂,天曉得那廝是何方神聖,也真是不惜命,才一出世,就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找本世子的麻煩,看來是覺得我這世子是軟柿子好拿捏啊。”
徐偃兵問道:“需要我會一會那人?”
徐鳳年還是搖頭,“不急,如果陵州鐵騎都是不堪一擊的繡花枕頭,再讓徐叔叔收拾殘局。”
徐偃兵皺眉道:“既然是一品高手,就算是最低的金剛境界,那麽哪怕做不出一口氣殺光七八百騎兵的壯舉,想逃出生天總是不難的。除非那人落在易於騎兵衝鋒的遼闊平原上,被多支戰陣厚實的騎軍圍住,而且還得是不讓其有片刻歇息的機會,否則很難掉。當年西蜀劍皇鎮守國門,那是心懷必死之誌的無奈之舉,才被我北涼鐵騎碾壓致死。此人假使有指玄境界,輔以一兩種練氣士精通的天象感悟,無疑會更加難以捕獲。北涼軍當年馬踏江湖,對付江湖宗派,死的都是些不願舍棄根基去背井離鄉的江湖人,針對那些本事不弱的漏網之魚,也隻能拿江湖出身的鷹犬去追捕圍殺,用大將軍的話說那就是以江湖殺江湖。殿下這般調兵遣將,是想在陵州練兵?”
徐鳳年點頭道:“既然是一場貓抓老鼠的嬉戲,老鼠太肥貓太弱,也沒關係,反正被驅趕著出力的貓崽子多,在頭頂遊弋盯梢的鷹隼也多,那隻老鼠總有打盹懈怠的時候,本世子就是要關起門來慢慢耗死他。先是層層阻截,先讓他無法快速遊蕩推進,如果他想痛下殺手,一次次殺光殆盡再撤,那就得有陷入大規模甲士圍殺境地的覺悟。陵州出動軍伍裏的大量斥候,配合老遊隼和新鷹士,無非就是攔一攔這隻一品身手的老鼠,如果連這都做不好,死了也就死了。他們身後站著的都尉校尉,還要被本世子遷怒斥責。這次練兵,不管那對主仆是否殺人如麻,肯定都要死人。陵州官場沒殺人,本世子也憋了口怨氣,省得幽涼兩州的將士誤以為本世子隻會動嘴皮子不動刀。”
徐偃兵笑道:“殿下,我身上這個陵州副將,還是早些拿走,光是聽到殿下這般九曲十八彎的官場門道,徐偃兵就頭疼。”
徐鳳年一笑置之,笑問道:“徐叔叔,給講一講一品四境?”
徐偃兵笑了笑,“光講沒用,殿下要是吃得住打才行。”
徐鳳年眼睛一亮,“那就不騎馬,跟徐叔叔跑著去青蛇郡東風郡接壤處了?”
徐偃兵不置可否,手中普通長槍一掃而過,倉促應對的徐鳳年雙手在槍身上一拍,結果被當場砸落下馬,身形飄落在十幾丈外,徐偃兵高高躍起,同時抬臂一槍,一槍丟擲而出,氣焰雄渾,好似割裂天地。
但這名武夫身形竟是比那一槍更快到達狼狽的殿下身前,一腳踏在殿下格擋左臂上。殿下再度倒滑出去,恰好被那根劃出一道弧線的長槍槍尖所指,腰間那柄北涼刀鏗鏘出鞘,堪堪擋下這一槍之威,就被握住槍柄的徐偃兵一個抖腕,槍花綻放,徐鳳年淒慘得隻能一退再退,可謂險象環生。
黃小快被這一幕驚嚇得臉色蒼白,以為這廝是刺客,正要調動兵馬解救世子殿下,坐在馬背上穩如泰山的韓嶗山平靜道:“無妨,下令繼續前行。”
六百騎都穿過了大半個青蛇郡,珍珠校尉黃小快仍是沒有見著世子殿下的身影,有點沉不住氣,若是殿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個小小陵州校尉,提頭去見大將軍也賠不起這大罪啊。不過有陵州副將韓嶗山好言安慰,黃小快隻能壓下滿腔煩悶,畢竟韓將軍還有個大將軍十幾年貼身扈從的殊榮身份,對清涼山王府大小事務知根知底,這才讓黃小快寬心幾分。
北涼不缺董越騎這樣坐享榮華富貴多年而迷失本性的將領武夫,但像黃小快如此感恩戴德恪守本分的老實人,也一樣不少。春秋戰事落幕不過一代人的光景,北涼這棟大宅子,有北邊的北莽蠻子院牆外虎視眈眈,勉強還算是戶樞不蠹,許多人還記得住自己或者是父輩身上那股子戰火硝煙的血腥氣味。
一攤酒肆,外邊風雪如訴,鵝毛大雪簌簌落,年紀差了一輩的兩名男子相對而坐,要了兩壺極難入口卻很能暖胃的燒刀子烈酒,各自慢飲。酒肆內酒客寥寥,桌上擱了一杆無纓長槍,讓酒肆掌櫃漫天要價的心思也淺了幾分,能在北涼道上堂而皇之攜帶兵器的江湖好漢,都不簡單。掌櫃捂著手,不禁多看了幾眼那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公子哥,看著不像是窮苦人家,怎的在酷寒時分這般寒磣裝束出門,就不怕凍死街頭嗎?這直娘賊的撒潑老天爺,那可是每年冬春交際都有熬不過去的可憐人。
這一路被拾掇得淒慘無比的徐鳳年喝了口烈酒,通體舒泰。
對麵徐偃兵緩緩說道:“百川入海,萬流歸宗。練劍練刀練槍,到頭來也就是鍛鑄那一股形神意氣,不過這類措辭說好聽點那叫提綱挈領,說難聽也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不說又不行。徐偃兵當年離開師門闖蕩江湖,正值師兄王繡與春秋劍甲的李淳罡在江湖上高峰對峙,聽了許多讚譽,其中有一句是獨占春秋三甲的黃龍士所說,‘可笑世人見識短,不知其中劍氣長’,是講述那李淳罡劍意充沛舉世無匹,一劍出鞘就是氣衝鬥牛的恢宏氣象。起先聽著隻當是有些文采的溢美之詞,後來真當自己由金剛步入指玄,才知曉此言並非無的放矢,招數不論是煩瑣至極還是返璞歸真,都要在‘神意’二字前退避三舍才行,而天下神意種類細分下來,不計其數,如你我腳下的驛路,有許多條,其中又以劍意一路最為引人注目,因為走在這條路上的劍士,實在太多,成就了群峰迭起的景象,猶如一條綿延不絕的龍脈。
武人養意一事,就像官場上的養氣功夫,實則如出一轍。先前徐偃兵跟殿下提及‘劍意’二字,並非要簡簡單單讓殿下棄刀練劍,而是有老劍神兩袖青蛇和劍塚養育飛劍的雄厚底子在,境界跌了,跌的不過是那內力,不妨礙意氣高樓平地起,尤其是殿下在桃腮樓斫琴有悟。人貓韓生宣能夠以指玄殺天象,便是他的指玄感悟,數遍天下高手,僅次於鄧太阿一人而已,這才讓他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
我輩武夫生死之戰,不是名士清談爭辯,咱們隻會怎麽不擇手段怎麽來。為殿下所殺的西蜀草堂主人,就是例子,紙上談兵起來,恐怕能算陸地神仙了,可在真正在血水裏錘煉過的拔尖武夫麵前,不值一提,紙糊的老虎,一捅就稀爛。都說寒門不出貴子,溫柔鄉也出不了一流高手,這些人行走江湖,哪怕起點很高,花哨得很,不懂也不屑那些不合章法的野路子,對上同境高手,隻有被羞辱的命。若非如此,生下來就有名師和秘笈的他們得天獨厚,怎就走不到江湖鼇頭?
殿下讓徐偃兵倍感欣慰,就在於那趟北莽之行,把自己放在必死之地上,慢慢打熬境界,走得跌跌撞撞,可一旦到手,那都是實打實的東西,不像許多江湖世家聲名鵲起的晚輩後生,手裏秘笈無數,可曾有一本半本是他們自己撰寫出來的心血?一輩子亦步亦趨,步人後塵,如何成才?
我徐偃兵當初離開師門,一來是外姓子弟,不願跟師兄王繡爭什麽,二則也是不願自己坐井觀天,想親眼見一見外邊江湖的風土人情,親眼見一見出世入世的各路神仙。這些年跟師兄韓嶗山喝酒聊天,他也說入江湖晚了,才會滯留指玄境界多年,興許這輩子都無法躋身天象。當年師父四名嫡傳弟子,天資最高的不是我,也不是王繡,而是一個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的吳金陵。他九歲入品,十二歲就已入二品,十七歲入金剛,天縱奇才,幾乎比肩當時破境之快堪稱天下第一的李淳罡,可至此之後,跟王繡爭奪師門掌門,經曆了一場生死戰,慘敗告終,就失去了滿身意氣,跌境不止,終日酗酒,就在這個天氣裏,醉死在街上。”
徐鳳年笑道:“挺可惜的,否則咱們北涼就多出一位登頂巔峰的大宗師了。”
很少多愁善感的徐偃兵感歎道:“江湖江湖,每次石子投下,起了湖水漣漪也好,激起江水巨浪也罷,肯定都會有人淹死在裏頭,指不定哪天就輪到自己。吳金陵若是像那龍虎山天師府的趙凝神,如今比我徐偃兵的境界隻高不低。”
徐鳳年搖頭道:“有些人旁觀江湖還好,可是天生不適合在江湖上混,這就如同朝堂上的那些狀元郎,其實沒幾個能混到二品大員,沒幾年就被風流打散,遠不如那些普通的進士及第。”
徐偃兵點頭道:“不信命不行,尤其是僥幸入了天象境界後,才知道虛無縹緲的氣數之說,絕非先輩用作唬人的荒誕言辭。”
徐鳳年一口飲盡碗中燒酒,放低聲音說道:“先前斫琴有悟,思來想去,也就是是悟了‘來去’兩字。”
徐偃兵興致濃鬱,放下酒碗笑問道:“殿下此話怎講?”
徐鳳年雙手插袖,望向窗外淩厲風雪,眼神飄忽,悠悠然說道:“我曾偶然與王仙芝一戰,談不上如何酣暢淋漓,王老怪到最後關頭撐死也就使出七八分氣力。這之後我獨處荒野,也不知是出竅神遊還是走火入魔,反正先是陸續在腦海中退散了山川河嶽諸多天下事物,那種感覺,妙不可言,好似天下盡握手中,卻能夠隨意棄如敝屣,比起人間帝王還要來得指點江山。然後身無一件外物,百無聊賴,又將那些退散之物一件一件取回,隻是這一散一取之間,對我而言,一開始就隻是個看客,並無抓住什麽。直到桃腮樓幫人斫琴,記起斫琴所求的不平而鳴,加上當時所見宋念卿第十四劍,隱約感知到這地仙一劍歸根結底,是在為誰鳴不平。而我當年做了許多一擲千金敗家底的荒唐事,如今也不過是一件一件撿取回來。但我要鳴不平事,卻不是為此,而是當時神遊萬裏多地,收斂思緒前的最後一處,是置身九天雲霄之上,恍惚之間,像是看到蛟龍翻騰,行雲布雨,更有許多位仙人正襟危坐,位列仙班各處,不論雲卷雲舒,他們始終手持魚竿,無線無鉤,卻高高坐於眾生頭頂,一次次甩起魚竿,釣起了天下絲絲縷縷的氣運,尤其是北涼之上,提竿次數尤為頻繁,而那引吭高歌的仙人背影,我分明熟悉,卻偏偏記不起是誰。我有不平不得鳴,如何是好?所以我很想知道,若咱們頭上,真有人上人,有沒有法子去試一試斬龍殺仙人,才算解氣!”
哪怕是境界修為深不可測的徐偃兵,聽到這種口氣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瘋癲言語”,也有些瞠目結舌。
徐鳳年猛然起身,望向東方,“懸停在東海武帝城外的春秋一劍,終於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