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紈絝子當街行凶,徐鳳年收買人心(2)
北涼貧苦,也許是由於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沒有幾隻,光腳的曆來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風彪悍,對於械鬥,那是司空見慣,也就是徐驍到來之後,才有所收斂,可骨子裏流淌著的好鬥血液,始終沒有淡去。此時出現難得一見的民與官鬥,很多漢子都在喝彩瞎起哄,隻是誰都沒有想到當一個穿著普通的男子走出後,別說什麽雷聲大雨點小,根本就是雨點都沒了。那蠻橫無比的董家千金愣是被鬼附身似的,慌慌張張下馬,走到那男子身前,遠處旁人也聽不到說了些什麽,隻看到那男子神情冰冷,越騎校尉的千金竟然也不惱羞成怒,依舊局促不安站著,外人不知這邊狀況,董家大小姐的那幫狐朋狗友,一個個嚇破了膽,紛紛滾落下馬,如履薄冰。那伍長更是迅速收刀歸鞘,帶著手下士卒嘩啦啦跪了一大片。原來陵州第二大實權校尉“董越騎”的女兒董貞,認出了這位男子是姓韓的陵州副將,在韓副將年前巡視軍營時,董貞恰好在附近逛蕩,遠遠看上一眼,隻覺得這大叔氣勢淩人,便是她心目中在陵州隻手遮天的爹也遠遠比不上,隻能從旁陪襯著。事後她聽父親小心翼翼說起過,韓副將隨同世子殿下一起進入陵州,那個從未在將軍府邸以外露麵的世子殿下不用理睬,隻要別跟他硬碰硬,殿下遲早就要自己夾著尾巴離開陵州,可這韓副將卻萬萬招惹不得,此人不但是槍仙王繡的師弟,武功蓋世,更是大將軍的貼身扈從,以後還要在陵州長久為官,這會兒陵州官場已經有“寧惹經略使不惹韓副將”的說法。董貞怎敢在這個堪稱無敵的傳奇男子麵前耀武揚威,不過在她看來,折騰出這麽大動靜,理在她這邊,再者她不覺得韓將軍會跟她一個晚輩女子斤斤計較什麽。
隻是當董貞看到那貂帽年輕人走到韓將軍身邊,低聲說了什麽,而韓將軍竟然隻有點頭的份,董貞頓時嚇得肝膽欲裂。
偌大一座陵州城,誰能如此對待韓嶗山?
那人的身份哪裏用猜想?董貞第一個驚醒,重重雙膝跪地,其餘紈絝子弟見狀,也是嚇得屁滾尿流,撲通撲通陸續跪下,大氣都不敢喘半下。
韓嶗山語氣生硬道:“都跪著,請人去讓你們家裏官最大的,來領人,給你們五炷香工夫,沒人來,韓某人就直接擰下你們的腦袋!”
董貞欲哭無淚,他們都得老老實實跪著,讓誰去請人?
那貂帽年輕人輕聲笑道:“讓這幫兢兢業業給陵州老百姓做事的軍爺去傳話好了。各位軍爺,趕緊的,騎上他們的駿馬,這樣的機會不多的,一匹馬就比你們全部家當值錢了。到時候這幫人隨便死了一個,你們身上的皮就得被人遷怒扒下來,不光是身上甲胄,皮肉也得少一層。”
那名伍長壯著膽子起身,有他帶頭,麾下士卒也猶豫著站起,徐鳳年對伍長說道:“我數過了,剛好多了你一個,你留下,其他人去報信。對了,跟他們長輩說一聲,當過武官的,都要一一披甲而來。”
董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垂首時眼神驚懼又怨毒,這都快小半炷香沒了。遠處,越來越擁擠的街上眾人隻瞧見那個應該來頭很大的貂帽年輕人,摘下了巡城伍長的腰間佩刀,然後安靜蹲著,橫刀在膝。
這讓看客們大失所望,前些年見慣聽多了四位陵州惡少的跋扈行徑,按照常理,天下烏鴉一般黑,比拚靠山比拚家世最終勝出的膏粱子弟,不是應該往死裏拾掇那些輸了的可憐家夥嗎?否則和和氣氣的,也配當個陵州紈絝?
王綠亭好奇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是要殺雞儆猴,讓這些人所在家族裏的陵州官員服軟低頭?可照目前情形看,不像是要真的殺人啊。如果真要等到那些官員到場才殺,那也隻能殺個口服,很難心服。”
孫寅緩緩說道:“下策亂殺一通,殺紈絝殺官員,在陵州百姓眼裏立威,到頭來惹得陵州武官文臣和衙門胥吏更加同仇敵愾,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燒光了眉毛。中策一個不殺,權當賣一個人情給這些家族,起碼能讓他們以後吃相不會太難看,雙方暫時相安無事,但對於陵州大勢,仍然於事無補,幽涼兩州的邊關將士,還會輕看了世子殿下。上策,當下局勢,幾乎沒有上策可言。”
王綠亭笑道:“幾乎?”
孫寅平靜道:“有是有,可我不覺得世子殿下辦得到。”
王綠亭追問道:“說說看。”
孫寅難得笑道:“要是稀裏糊塗收場,然後你請我喝頓好酒,我喝高了,就說給你聽。反正在北涼,我孫寅這輩子注定高不成低不就,既然活不痛快,就隻能喝痛快了。”
四炷香光景後,一匹匹駿馬狂奔而來,所幸絕大多數是武將出身,馬術精湛,僅有一位不曾上過沙場的文官,也有急智,讓扈從駕馬,同乘一騎,他本人顧不得氣度風範,死死抱住扈從的腰,狼狽不堪。
越騎校尉董鴻丘離得最遠,但還是跟那文官一起到達,前頭到場的四位武官,一位陵州兵曹從事,一名雜號將軍,兩位實權都尉,都已經跟各自子孫跪在地上。那個撞牆昏厥過去的紈絝也給拖來。
主掌一州文書案卷的治中周大人,也腳底抹油,身形竟然是快過了董越騎,幹淨利落撲倒在地,打著哭腔道:“卑職周建樹參見世子殿下!孽子驚擾了世子殿下,卑職罪該萬死啊!”
要知道這位陵州治中周大人,正是那天得以進入將軍官邸的一小撮人裏的一員,在書房得到了世子殿下的暗示允諾,不說升官發財,起碼不管陵州如何跌宕起伏,他周建樹好歹穩穩保住了屁股底下陵州文官第三把交椅的治中一職。那騎乘白蹄烏的周大公子,正是他周大人嘴上的“孽子”。
連咱們背靠燕文鸞燕統領這座巍峨大山的周治中都乖乖跪了,那些兵曹從事和將軍都尉也都心裏舒服幾分。
唯獨董越騎僅是站立著抱拳沉聲道:“末將董鴻丘參見世子殿下。”
他站著,但是世子殿下還蹲著。
周治中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頭又低了幾分,隻是嘴角悄悄翹起。
整座陵州官場都知道董鴻丘是鍾老將軍的心腹愛將,而且董鴻丘因為年少投軍,也是經曆過春秋戰事的功勳武官,否則也當不上威風八麵的陵州越騎校尉,這類地位顯赫的肥缺,不知道有多少從邊境上退下來的武將眼巴巴盯著,沒有點真本事,就僥幸算當上了,也會被踢下來。
說實話,哪怕是那些看不慣董貞之流紈絝的尋常百姓,心底也覺得董越騎不跪見那手無寸功的世子殿下,是應當的。
那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緩緩起身,沒有董鴻丘預料中的勃然大怒,甚至也沒有要拿北涼世子或者是陵州將軍兩個身份來強迫他下跪的跡象。
畢恭畢敬站在世子殿下身後的韓嶗山才要前踏一步,就被徐鳳年擺了擺手。
徐鳳年拄刀而立,雙手輕輕疊放在刀柄上,微笑道:“諸位大人放心,本世子沒遭什麽罪,倒不是說你們的兒子孫子不想造孽,隻是他們沒這份本事而已。他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敗家子也好,還是隻知道躺在你們功績簿上享福的蛀蟲也罷,跟本世子都沒太大關係。本世子在北涼不講理了小二十年,的確是很多事情都不講理,在這方麵跟你們子孫是一路貨色而已,不過今日借著這個機會,還是要跟你們講一講恰好本世子懂的一個小道理。”
董越騎冷笑道:“哦?既然世子殿下有這個閑情逸致,末將願聞其詳!”
徐鳳年笑道:“其實也不用本世子怎麽講,來人,除了治中大人,幫其餘這些大人脫去身上甲胄。”
跪在地上的武官個個猛地抬起頭,愕然之後就是遮掩不住的憤怒。其中那名年過五十的兵曹從事更是黑著臉站起身,老子為了你們徐家拚死拚活,才有今天的風光,如今這些家底都是老子應得的,可殺不可辱。我那孫兒雖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畢竟不曾傷你分毫,即便你仗著是大將軍的嫡長子,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我孫兒命不好,生下來就輸給了你這位想要當官就立馬能當上陵州將軍的年輕人,你徐鳳年要打他一頓,老子認了,隻是想要羞辱老子,沒門!老子活了這麽大把年紀,還真不信你敢把街上這些人都給殺了!若真是如此,就當老子當年瞎了狗眼才給你們徐家賣命!
雜號將軍跟兩位都尉對視過後,也都咬牙站起身。
那群在遠處隻能約莫看個大概的百姓,已經有人開始大聲叫好,有嚷嚷說咱們陵州爺們兒就是好樣的,也有交頭接耳說著這些官老爺為官不咋的,可脾氣對胃口。
裴南葦望著那個背影。
沒來由記起了當年在襄樊城外蘆葦蕩,那一幕被她親眼所見的驚心動魄情形。
本該幸災樂禍的她,有些意態闌珊。
徐鳳年沒有動刀,僅是微微歪了歪頭。
早已殺機沉重的韓嶗山一掠而出,把極有骨氣的董越騎踢得身軀前撲,又被韓嶗山一肘敲在後背上,董鴻丘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身軀硬生生轟砸在街麵上,塵土飛揚。
平日裏在陵州連經略使大人也使喚不動的董越騎,就這麽趴在地上,竭力掙紮著要起身,被已經刻意收斂勁道的韓嶗山又是一腳踩在後背上,徹底成了一條灰頭土臉的死狗。
看得所有百姓悚然。
治中周建樹喉嚨一動,咽了口唾沫。
董貞和周公子這夥人都被震懾得麵無人色。
就連那個許久不曾聽聞沙場號角久不見沙場狼煙的陵州年邁兵曹從事,也開始膽戰。
徐鳳年提起北涼刀,指向那名雙腿打戰的伍長,“去,脫光董大人的上身衣物。脫光了一個接著下一個。”
徐鳳年陰森森加了一句:“本世子很少講理,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越騎發出一聲悲壯嘶吼,不被韓嶗山阻攔後,踉蹌起身,“我越騎校尉董鴻丘,今日自己脫甲!從今往後,老子再不是北涼武卒!”
兵曹從事也紅著眼睛,嗓子沙啞,桀桀笑道:“去你娘的,當個卵的陵州官,黃鍾也自己卸甲!”
於是除了文官周建樹,一眾武將大冬天都光了膀子。
既滑稽又可悲。
當年為了大將軍徐驍披甲死戰,如今因為這個世子殿下憤而卸甲!
百姓們不知誰帶的頭,越來越群情激憤,如果不是有尋常甲士按刀截住去路,恐怕他們就要一窩蜂衝上去。
那個挨千刀的世子殿下竟然就那麽冷漠站著紋絲不動!
夾雜在洶湧人群中的王綠亭嘴唇發抖,轉頭問道:“孫寅,這可如何是好?”
孫寅眯起眼,目不轉睛望向那個同齡人,不說話。
董貞丟了馬鞭,站在父親身邊,捂住嘴,淚流滿麵。治中大人也被他的“孽子”強行攙扶起身。
徐鳳年眼神冰冷,平靜說道:“董鴻丘,現任陵州四品越騎校尉,二十六年前投身徐驍軍中,跟隨褚祿山千騎開蜀,頭一個登上春山關城頭,僅此一戰,身負四刀。
黃鍾,現任陵州正四品兵曹從事,襄樊城攻守戰,身為登先營死士,六次蟻附城牆登先,六次負傷,直至重傷無力再戰,八百登先營死士,經過十二次填補,戰後隻活下十九人。
洪原,與親生兄弟洪河、洪山,皆是涼州第一批遊弩手,一起割下北莽斥候頭顱二十一顆,兄弟相繼戰死,洪原身受重創,右手至今握不住一隻茶杯,不得不退出邊境,被徐驍親自賜下雜號威遠將軍,許諾長子及冠便可為官。”
其餘兩名靠著父輩功蔭或是銀子鋪路成為都尉的家夥,世子殿下都沒有正眼看上哪怕一眼。
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轉身離去。
隻留下一句話。
“站在這三人身邊的,去數一數你們祖輩父輩身上的傷疤。”
別看陵州城西這邊遠不如城北富裕,不過臥虎藏龍,官衙胥吏大多居於此地,風波內幕很快就傳遍大小酒肆。
王綠亭和孫寅挑了一家專賣劍南燒春的酒樓,坐在二樓臨欄位置,又叫了一份名動北涼的駝峰炙。
樓下言語喧沸,都離不開方才文泉街上的鬧劇,起先都是怒罵那世子殿下的無良行徑,往死裏羞辱了董越騎、黃兵曹以及一門忠烈的威遠將軍洪原,不但仗著陵州將軍身份逼迫眾人下跪,還要他們袒露上半身,讓三人氣得不惜自己卸甲,以此表明心跡,決意脫離北涼,再不給徐家賣命做事。然後一些耳目靈光的胥吏加入其中,才知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原來是董、周幾家的千金公子當街縱馬,跟世子殿下尋釁在先,還要調動甲士“圍剿”了這位陵州將軍,這讓一邊倒痛罵徐鳳年不是個東西的局外人,都有些收斂,仍是嘀咕不過是狗咬狗一地毛,都不是啥好玩意。後來隨著越來越多知曉內情的胥吏披露真相,不斷有小道消息湧入陵州各座府邸和酒樓,這才水落石出,於是民風雄烈的陵州破天荒開始默然。那些個最先罵世子殿下最凶的一夥人,都有些心虛的愕然。
王綠亭看在眼裏聽在耳中,如釋重負,放下筷子,看到桌對麵的孫寅仍是無動於衷,夾了一筷子香味流溢的駝峰肉,放入嘴中。王綠亭笑問道:“這就是你的上策?我當時不知殿下說了什麽,沒有抽刀沒有殺人,竟然就能讓董越騎麵對殿下背影,主動跪下,還以為是搬出北涼王和全族生死來壓他董越騎低頭。兩個身經百戰的老家夥,更是一個抱甲痛哭,一個當街就開始痛打孫子,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