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徐人屠慨談生平,宋恪禮履新都尉(4)
徐鳳年揉了揉臉頰,“黃龍士,荀平,我師父,元本溪,納蘭右慈,張巨鹿,加上昨天去世的陸費墀,都曾為天下讀書人增顏色,袁二哥你大概不算在內,我,永子巷陸詡,寒士陳亮錫,世族徐北枳,這些人,不論有仇沒仇,都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先生的背影,漸行漸遠。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更年輕的讀書人,來看我們的背影?”
袁左宗極少與人當麵流露出傷春悲秋的情緒,這會兒竟是有些不加掩飾的喟歎,“你說褚祿山聰明,可他對殿下的阿諛奉承,瞎子哪怕看不到,光聽著就很膩歪,這樣的人能聰明到哪裏去?可要說褚祿山蠢笨,卻有八叉成韻的能耐,詩詞歌韻,都渾然天成。要說將將之才將兵之才,都隻有陳芝豹能勝過褚祿山一籌。以前我極其反感褚祿山,覺得這人沒有人氣,如今稍好一些,不過想必這輩子都不會與他推心置腹。但是袁左宗覺得,這麽一個人,也稱得上‘先生’一說。他跟陳芝豹兩人,我都看不懂他們到底想要什麽。”
袁左宗欲言又止,正想說話,卻見徐鳳年已經小跑去跟小販買一屜包子,袁左宗笑了笑,也好,要他說句奉承話,真是不習慣。
袁左宗本想說,殿下雖然成為不了先生,可總有一天,你的背影,便是中原的正麵。
所有百姓都會北望。
寧州威澤縣是上縣,按離陽律可配縣尉兩人。威澤縣地處偏遠,民風彪悍,尤為難馴,天下大勢稍有風吹草動,就有流民四竄,據山嘯林。離陽對待馬政極為重視,在兩淮等地施行多年,寧州牧草貧瘠,遠遜別處,原本不宜養馬,可是寧州當初作為離陽十三“老州”之一,矮個子裏拔高個,也在馬政之列。春秋期間幾乎全州養馬,算是為趙室立下汗馬功勞,州牧一級的大員大多擢升入京為官,可寧州民生凋敝,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京官外任,其餘諸地擔當封疆大吏,皆是美差,唯獨視寧州為畏途。
寧州至今仍流竄著數千養馬戶出身的響馬大盜,馬患為朝廷之最。前年有郡守赴任,竟然在南北要衝的羊腸阪坡被幾十號馬賊割去了頭顱,奪去金銀細軟,官服官印灑落一地,震動朝野。趙家天子龍顏大怒,派遣一名有宗室身份的兵部員外散騎侍郎帶領八百精兵,入境剿匪,連戰連捷,上報斬首百餘,後來被言官彈劾,朝廷才知響馬狡猾,這名員外郎根本就找不到盜匪蹤跡,隻得勾結當地官員,用獄中死囚頂替,其中更有無辜百姓十六人,這名散騎侍郎被當場處死,兩位校尉連同八百精兵全部流放遼東。
“寧為別州小吏,不做寧州高官”,寧州治政之難,可見一斑。
文士為官,有許多規矩門道,當縣令還好,品秩雖低,畢竟是登品入流的實缺,也算主政一方,升遷有望,可如果當了司職獄訟捕亡的縣尉,就成了笑話,至於說去寧州臨近羊腸阪坡的武澤縣當縣尉,那就真是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慘事了。
武澤縣兩個縣尉一直空懸其一,老縣尉嚴華盛是武澤鄰縣人,嗜酒如命,要說給縣令、主簿兩位大人拍拍馬屁,一起酗酒行樂,逢迎郡守上級,本事不算小,可要他去剿匪,那就要了他的老命。
嚴華盛每年在郡縣官吏考評都不堪入目,可一直把牢縣尉一職,用嚴縣尉的良心話講那就是誰樂意來武澤縣頂替這個狗屁芝麻官,老子二話不說把官帽子戴你頭上,還朝你豎起大拇指讚一聲“真好漢。不過今年年尾,嚴縣尉沒丟官,隻是來了個姓宋的陌生年輕人,與他成了同品同秩同俸祿的同僚,隻帶了一匹劣馬、一名書童、一箱經書,就這麽撞入了武澤縣衙。”
嚴華盛跟縣令、主簿兩位父母官一頓商量,覺得這小子不像是承襲父蔭當的官,有家世背景的話,誰樂意來武澤縣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遭罪,也不該是京城人士或者進士及第,按照慣例,京官外任,不升個半品一品那都無異於貶謫流放,思量來思量去,三個官場老油條都覺得十有八九是靠詩名文才起家的窮小子,因為那姓宋的寫得一手好字,屬於離陽朝廷流行“一家兩夫子”創下的官家宋體,便是鬥大字不識一個的莽夫,瞧見了也覺得好,況且那廝生得白白淨淨,肌膚比娘們兒還能掐出水來,嚴縣尉不覺得這娃兒能在武澤縣站穩腳跟,所以根本就不屑去排擠,大可以眼不見心不煩,隻要吃不住苦,保準自個兒卷鋪蓋滾蛋。
不過嚴縣尉很快就叫苦不迭,這姓宋的還真當縣尉當上癮了,一到縣衙就去搬出塵埃比書還重的一大堆地理圖誌,而且隔三岔五就去跟他詢問武澤縣的響馬分布,如果不是見這小子還算懂點人情世故,每次都虛心求教給足麵子,以及次次不忘捎上一壺上等杏花燒,脾氣暴躁的嚴華盛早就朝那後生瞪眼罵娘了。
入冬以後,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窮講究,嚴縣尉之流和武澤當地士紳富賈大多穿了狐皮袍子,外罩貂褂頭戴貂帽,一縣富人群聚於此,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除了武澤縣城,就沒個安生地兒,外地人初入此地,多半誤以為這裏是如何的太平盛世。
縣衙鳴冤鼓早已破爛不堪,便是有人想敲,也尋不見鼓槌,何況也敲不響。大堂內按例建造東錢糧西武備兩庫,武庫內兵器鏽跡斑斑,幾杆槍矛之所以沒有生鏽,那還是由於縣衙兵房刑房的兵丁用得著,趁手拎著這個去大街上見著了土狗,一下子敲暈就拖回衙門吃狗肉,再湊錢買幾壺酒,一整座衙門都能聞到香味。幾位大人自然瞧不上眼這等不上席麵的吃食,倒是被取了個“小宋縣尉”綽號的年輕大人,有次循著香氣找到了一幫目瞪口呆的蝦兵蟹將,然後神情平靜坐下,也不客氣,跟屬下一起吃了頓酒肉,事後留下了一袋子銅錢,說是下次再有狗肉吃,酒錢他出。這讓一幫雜吏頓時笑開了眼,這位小宋縣尉上道!是不是清官不去管,懶得操這門心思,但絕對會是個容易打交道的“好官”!
就住在縣衙後寢的縣令和主簿其實一直冷眼旁觀,等了一旬,見新縣尉根本就沒去動錢糧的念頭,也沒有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有把大小紈絝子弟多如牛毛的縣城折騰得雞飛狗跳,兩位父母官也就把心放下,對這個不幸調入武澤的新同僚有了些親近,雖說仍有些矜持倨傲,可好歹見麵後給個笑臉,有幾句寒暄。
縣衙後堂本有縣尉居所,屋子院落占地不小,可早就被縣令大人的小舅子占住,死活不肯挪窩,縣令大人見那小宋縣尉竟然始終悶不吭聲,沒有半句閑言碎語傳入耳朵,要知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縣衙內小耳朵極多,碎嘴的又多,就藏不住什麽秘密。這讓縣令大人很是寬慰,破天荒有些愧疚,主動牽線搭橋,給小宋縣尉在臨近縣衙鬧中取靜的位置租了處宅子,那後生也沒拒絕,更沒有提起租金的事情,而是執後輩禮,很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對四十歲都出頭了的縣令夫人一口一口個大嫂,把以刻薄著稱的婦人喊得骨頭都輕了好幾兩,拉住英俊後生的袖子噓寒問暖,見慣風月的縣令也不以為意。鄰縣的柳知縣為了離開寧州,都大方到讓美豔媳婦敞開領口,給郡守大人探手伸入,美其名曰“炭火取暖哪裏比得上天然乳溫”。可惜郡守大人公正無私得很,仍是讓另外一名知縣去了鄰州,不過柳知縣也沒有竹籃打水,據說年末政績考評,一直中遊的知縣就得了個上等,還有錦上添花的八字附言:風骨錚錚,清廉自守!武澤縣令對這類事見怪不怪,隻覺得這個外鄉小子有些意思,人情老練得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官場雛兒。如果說姓宋的是來混太平日子,那就眾人拾柴給他一個太平,如果說敢攪渾水,那就可別怪地頭蛇咬死過江龍了。
好在姓宋名恪禮的年輕後生很伶俐,所以武澤縣依舊是皆大歡喜的局麵。
小宋都尉也不見得如何勤於政務,經常帶著清秀書童一起騎馬出城賞雪,晨出晚歸,期間多半跟鄉野村莊的樵夫獵人討口飯食,將就對付一下就行。縣衙六房兵役都說小宋老爺雖然是個讀書人,可沒有讀書人的嬌氣,一個月相處下來,幾個投靠無門的老兵痞商量了一下,帶了好酒好肉,還有幾件新狐裘子,去了趟新都尉那棟宅子。沒過幾天,這幾位就開始帶著十幾位心腹兄弟,光明正大沾手城內最大一座青樓的護院差事,被鳩占鵲巢的青皮無賴惱羞成怒——武澤縣連女子都彪悍,誰都跟山林響馬能搭上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也就沒有什麽民不與官鬥的說法——雙方當街鬥毆。要是以往處理這等糾紛,也就是讓縣衙裏的大人息事寧人,然後各找爹娘靠山,坐下來喝酒吃肉送禮談情分,誰身後的靠山說話有分量,誰就算贏了。可小宋都尉好說話不假,卻也頗為護短,大手一揮,讓刑房兄弟手持槍矛披上甲胄去支援兵房。別看這幫脫了官皮就跟土匪無異的家夥頭盔歪斜,槍矛生鏽,可小宋都尉使喚眾人時,絕沒有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習氣,二話不說拿出才到手還沒焐熱的俸祿,一股腦都給了刑房,如此一來,那幫人數上本就不占優的地痞給打得哭爹喊娘。喧鬧大街上看客無數,都覺得場麵新鮮,雖說許多百姓都覺得那新都尉跟以往官老爺一丘之貉,有些腹誹冷笑,可畢竟滿城都知道小宋都尉的威名了。後來寧州大幫派弟子身份的地痞頭子親自出麵,拿棉布裹了一柄刀,招搖過市,嘍囉們鼓吹造勢,揚言大哥要去宅子討個說法,可這位在武澤縣有“拚命六郎”綽號的豪俠進了宅子後,一個時辰後滿嘴酒氣醉醺醺返回,叼了根竹簽剔肉絲,別人問起,隻是笑而不語,三天後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嘛,敢情是官匪蛇鼠一窩了,六郎給那都尉招安進了刑房當了小頭目,沒有擠掉誰的位置,而是縣尉大人大筆一揮,添了一個名額,如此一來,武澤縣城不但知道了那姓宋的年輕官家,還知道了這家夥吃相難看得很!
出人意料的是,宋都尉如此僭越行事,縣令和老都尉都沒有出聲,隻有跟這兩家關係近的親戚,才知道喜好風雅的縣令大人家裏新掛了幅字畫,嚴老爺那個學識平平做隔壁縣刀筆吏的兒子,不知怎麽就妙筆生花,幫主簿寫了篇讓郡守都拍案叫好的應對文章。這可是官場上罕見新婚燕爾的景象啊,武澤縣都不得不開始重視這位小宋都尉,臨近年關,去宅子送禮的富賈絡繹不絕,姓宋的來者不拒,光是收禮,差不多就是日入鬥金。不過誰都心知肚明,這些禮,不是白收的,人情有來就有往,以後得一一還上,要是不還,就壞了規矩,還輕了,照樣是不懂規矩。別看武澤縣頂著上縣頭銜,縣城不大,可雞毛蒜皮的事情多了去,宋恪禮這個從九品上的縣尉,又是專門跟麻煩打交道的勞碌官,以後有的他受。
不過如膠似漆的局麵很快就被打破,快到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一向與世無爭的主簿大人開始率先向新都尉發難,官衙事務百般刁難不說,還讓染指青樓的兵房那夥人幹脆利落丟了身份,讓人瞠目結舌,幾個丈夫原本在兵房做事的婆娘掙錢時眉開眼笑,交口稱讚小宋都尉是爽利人,恨不得介紹當地俊俏小娘去暖床,可丈夫丟了官差後,立馬去潑婦罵街,一個潑辣的,還拎捅去潑了屎尿在門口,說是要讓姓宋的來年晦氣一整年,縣衙六房也連忙見風使舵,對小宋都尉敬而遠之。宅子也被主人板著臉收回,說是給再高的價錢也不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