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徐人屠慨談生平,宋恪禮履新都尉(2)
隻有春神湖姥山上的王家人,才知道這兩年自家小姐根本心思就不在姥山,不管風吹雨打,不管霜雪深重,都要去湖邊茶樓坐上一會兒,望東望北,也沒個定數。
以往小姐每逢心有不快事,隻要馬球、蹴鞠、秋千一會兒就煙消雲散,蕩起秋千能有兩層樓那麽高,連膽大男子見了也要咋舌。可如今不一樣了,含含蓄蓄,坐在秋千上總是發呆,偶爾驚覺秋千沒動靜了,才會輕輕踮起腳尖。
幾位與她尊卑有分私下卻情同姐妹的貼身丫鬟,知道緣由,也都惱恨起當年那個把小姐魂勾走的俊逸男子,她們也都勸說小姐多寫些詩篇,便是胡亂寫上幾被貶為“小道”“詩餘”的詞也好啊,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在翹以盼,可小姐就是不理會。尤其是到了如今冬天,念叨什麽“冬眠不覺曉,一覺睡到老”,除了雷打不動的去臨湖遠望,然後回到書房,才看了幾頁書,就呀呀幾聲說犯困啦,丫鬟才研墨遞去一杆羊毫,就又找百般借口偷懶。這還是那個膽敢自詡“提筆前,雲蒸霞蔚我去見聖賢仙佛,提筆後,風清月白天地鬼神來拜我”的王東廂嗎?好在掙錢早已掙得金玉滿堂的老爺從不計較這些,哪怕有門當戶對的高門士族登山提親,也都一一婉拒。
姥山暮色昏黃中,有人下山有人上山。
下山登船的是新近撤出兩淮幕後鹽鐵買賣的青州富商王林泉,此時熱淚盈眶,激動萬分。離船上山的是位頭發灰白的公子哥,不知不覺來到了王初冬的閨樓,當一名丫鬟見到那個眼神清澈的男子後,不知怎的惱意就煙消雲散了。不過好像當年他不是這般的,那時候的他,白袍玉帶,風流倜儻,那雙丹鳳眸子給人感覺蘊著水意,誰家待字閨中的女子看見了都要心顫幾下。如今再見到,這個丫鬟直覺好像他變了許多,至於變了什麽,就不得而知了,隻是旖旎清減,多了幾分打心眼裏的親近。
男子朝她豎起手指在嘴邊,示意不要出聲,顯然他身邊領路的管事已經告知小姐還在憊懶“冬眠”。管事到了院門口就恭敬反身,言語不多,可丫鬟卻清晰看到先前管事在偷偷打量那位公子時,眼睛裏的敬畏驚懼,如鼠見貓都不止,根本就是如鼠見虎。
到了鋪設地龍溫暖適宜的大廳,樓內也就三名丫鬟,其餘兩位也腳步輕盈循聲而來,見到了他都有些意外。他要了一壺沒有雜土木氣的春神湖茶,自己煮茶自己斟茶,都沒有勞駕丫鬟,即便往往成為雞肋的頭道茶水也香味幹淨,還不忘給她們各自都倒上一杯,讓幾名習相近性相親俱是一身書卷氣的妙齡女子受寵若驚。不過他烹茶的手法拙劣稚嫩,隻是即便纖毫不差落在三人眼中,她們也不敢指指點點。
喝過了茶,年輕客人看了眼天色,一名心竅活絡的丫鬟就說要去喊醒小姐,他問能否去屋子等候,三人麵麵相覷,然後會心一笑,齊齊點頭。
途經姥山歇腳的徐鳳年輕輕推門而入,丫鬟幫著掩門,然後躡手躡腳退去。徐鳳年坐在臨窗位置,餘暉透窗紗,跟姥山的富麗堂皇不一樣,這位女子的閨閣十分素雅簡潔,桌上除了文房四寶,並無太多雜物,就擱了一件老竹根剔雕而成的“玲瓏”,大竹球套小竹球,約莫有大小不等八九顆。徐鳳年手指按在玲瓏上,在桌麵上推移幾寸,聲響不大。桌上有一疊小幅彩箋,色澤不一,杏紅鵝黃銅綠都有,最上頭彩箋上歪歪扭扭寫了三個字:“槐黃集”。
徐鳳年是在上次離開姥山以後才知道這位王東廂才學奪魁文壇,可寫出來的字似乎很不成氣候,今日親見,才知道真是蚯蚓爬過,不堪入目,不過《槐黃集》下邊所壓著的精美小箋,字還是難看,寫了許多殘句斷詩,卻都不容小覷,既有氣象雄渾的軍旅邊塞詩,也有宛如隱士的苦吟言語,反倒是閨閣幽怨之語極少。
胭脂評正評僅以女子姿色排榜,環肥燕瘦,男子各有喜好,對榜上十人多有異議,許多人就說名妓李白獅的名次低了,也說那個什麽姓南宮的根本就沒見過,哪裏有資格在陳漁之前。胭脂副評就要公道許多,北涼郡主徐渭熊,春神湖王初冬,已是太子妃的女學士嚴東吳,都算名之所歸,異議不大。
徐鳳年一封封彩箋翻過,翻閱完畢後次序顛倒,又翻閱一次,《槐黃集》重歸頁。疊好六十餘封彩箋,徐鳳年靠著椅背,望向窗外。
春神湖上,軒轅青鋒痛下殺手,一天內接連殺了六名登擂武夫,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幾乎成為江湖共敵,之後一天無人上擂,第三天又有三名盛名享譽天下的武林高手陸續登台,又被軒轅青鋒拍爛頭顱。這樣的武林盟主,令人發指,絕對不是被江湖所心儀的武林盟主,可徽山牯牛大崗憑此一舉天下知。
說來奇怪,軒轅青鋒越是手段淩厲無情,江湖上並非一邊倒地怒罵,新老兩代江湖人士的認知截然相反,老江湖痛心疾首,新江湖躍躍欲試,私下暗流湧動,都說唯有這樣的冷血女子,如此的盟主,惡人唯有惡人磨,唯此才能有望鏟平逐鹿山。
徐鳳年不知道以後的江湖是怎樣的麵孔,老一輩風流魁首若是仍然在世,會作何想。徐鳳年思緒飄遠,想到了上陰學宮那襲從北涼帶往南方的狐裘,若她死心決然,是絕不會留下這披狐裘的,可她既然不願做籠中雀,徐鳳年也就隻得假裝大度,順水推舟一次。以後若是有機會再相逢,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是老嫗蒼蒼。
徐鳳年還想到了第一次行走江湖時,那是身處底層在抬頭仰望江湖,洛水畔曾有個念念難忘的身影,如今早已淡漠。
第二次則算是居高臨下俯看江湖。
徐鳳年轉過頭,看了眼床榻,那年陪她一同湖上乘黿,徐鳳年還沒有想過會有今天光景,果真去了一趟北莽,還活了下來,以後就要按部就班世襲罔替,主政北涼,接過徐驍的家底,繼續畫地為牢,鎮守西北門戶。
餘暉清減,暮色漸濃。
床上傳來啪一聲,年輕嬌憨女子一巴掌狠狠拍在臉上,睡眼惺忪,滿臉惱羞成怒坐起身。原來閨樓鋪設耗炭無數的地龍,室內雖說冬日溫暖如春,卻也讓蚊蟲有了蟄伏越冬的本錢,擾人至極。女子嗜睡,每次都要跟冬蚊鉤心鬥角一番,丫鬟無法喊她起床,都是這些冬蚊立了大功。
女子裹著繡被坐起身後,張牙舞爪,對一隻叮咬她的冬蚊追殺不休,悻悻然無功而返,熬不住被子外的冷意,嘀咕了一句,“世間竟然還有能逃過本女俠靈犀一指的蚊子,那就暫且饒過你一命。”
然後便繼續倒床蒙頭大睡。
大概是覺得這般頹廢確實不好,躲在被子裏碎碎念了半天,好不容易探出一顆腦袋,望向光線最亮的書桌那邊,空落落的,什麽都已經不算小的姑娘有些怔怔失神,秋水長眸裏泛起些不可與人說的委屈。
她伸出雙指,狠狠擰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一陣吃痛,這才消去困乏睡意,心不在焉起床穿衣,期間又縮回暖洋洋的被窩數次,等她實在懶得穿靴,僅是穿好襪子就落地,也已經用去半個多時辰。
踩在並不冰涼的木板上,清醒以後,終於有了些大文豪王東廂的氣質,賢淑婉約,眼眸尤為靈氣,盤膝坐在椅子上,屏氣凝神,研墨提筆,隻是才落了一筆,就被自己的字跡打敗,覺得真是醜,頓時滿腔豪氣全無,唉聲歎氣,百無聊賴,一手托著腮幫,準備去翻那些彩箋,驀然瞪大眼眸,那頁《槐黃集》,神不知鬼不覺多了一行小字,除了當下年月日,還加上“到此一遊”四字,比王初冬的字自然寫得要好上十萬八千裏。
王初冬撞開房門,顧不得披上外出必需的禦寒裘子,顧不得幾名貼身丫鬟的呼喊,一口氣跑到了山腳湖邊渡口。
一雙襪子汙濁不堪。
最心疼這個獨女的王林泉慌慌亂亂跑下山,一臉心疼。
王初冬望向老人,哭腔悔恨道:“我以後再也不睡懶覺了!”
王林泉有違常理地咧嘴微笑,竟然沒有安慰她,反而落井下石道:“以後還這麽不懂持家,看誰敢把你娶回家。”
王初冬抽了抽精致鼻子,欲哭無淚。
她突然被身後一人托住腋下轉過身,雙腳踩在那人鞋背上,那人笑眯眯道:“也就我敢了。”
如墨夜色中,兩駕馬車駛入一條不起眼的巷弄,馬車豪奢寬大,就越發顯得巷弄逼仄狹窄。
襄樊城作為青黨的老巢,“富貴”兩字涇渭分明,富埒王侯如王林泉之流,由於沒有家世和功名傍身,即便在城內有宅子,也都不常住,而勳貴如有一位上柱國做家族中流砥柱的陸家,就跟其餘家族一同大隱隱於市在這條巷弄兩旁,他們的宅子,幾乎與皇族宗親府邸規格相等,而王林泉在姥山上的正門,不管如何氣派,也僅是富裕人家的宅門而已,稱不上府門。
而在這條被青州百姓稱為羊房夾道的胡同,權貴林立,除了香火鼎盛的陸家,朝廷六部侍郎裏最年長的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手握一州軍權的青州將軍洪靈樞也都相互毗鄰。正是這三大青州豪門,抱團支撐起了當初那個在廟堂上可與張顧兩黨分庭抗禮的青黨,可惜成也三姓,敗也三姓,隨著陸、溫、洪三位老供奉的離心離德浮出水麵,青黨便不複存在,鳥獸散入其餘勢力。其餘列第於此的高門,亦是樹倒猢猻散,紛紛另擇高枝依附,人心再難聚。
若有人能就近細觀,就會發現門檻跟品秩府邸主人身份相符,比較尋常人家要高出許多,這裏頭的規矩不可逾越,世人所謂的門當戶對和鯉魚跳龍門,由此而來。而羊房夾道上又以陸家府門最為市井津津樂道。當年建府,兩扇大門,是直接雕樹而成,然後做成房門搬運而來,這才再裝上,這樣的巨樹,注定兩人合抱不及,陸家的門檻之高,據說高到許多稚童都要攀爬而過。老百姓往常對羊房夾道隻能繞道而行,完全沒法子靠近這條巷弄,也就更沒有能耐去陸家門口一探究竟。
府門台階下站著一位雙眉雪白的慈祥老人,提了一隻竹篾燈籠,燭光微微搖動,映照著老人那張和善臉龐熠熠生輝,花甲之年已算高壽,老人竟是八十歲高齡。
身邊嫡長孫也快到不惑之年,男子相貌清雅,身上還穿著華美的四品文雀錦緞官服,他本就是一員素有美譽的清官良吏,可臨近年關,事務繁多,這些日子除了升堂坐衙,還要參謁上司官員,應酬郡內同僚,更有治下年輕士子登門請教學問,都是瑣碎卻又不可疏忽的頭疼事情,原本今晚要挑燈通宵處理一大堆簿書文案,府上家丁臨時通知老祖宗要他趕回家裏,陸東疆這位太溪郡郡守隻好來不及換下公服就匆匆趕回。
陸家未來的家主望向巷弄盡頭,轉頭小聲詢問爺爺是否由他代勞拎住那隻燈籠。昔日青黨主心骨的老人搖了搖頭。
老人並沒有跟這個嫡長孫說誰要深夜登門拜訪,打小就懼怕這個爺爺的陸東疆不敢多嘴,這種敬畏,一直綿延到了有“陸擘窠”之稱的陸東疆而立之年,直到這兩年去了太溪郡當一郡父母官,勉強算是外放任官,才略有好轉,不至於老人每次當麵問話就直打哆嗦,生怕老人輕視了自己。怪不得青州名士陸東疆如此沒有男子氣概,委實是他的爺爺太過功成名就,僅是與當今首輔的恩師在前朝一起組閣這一樁事,就已經足夠讓人敬若神明。
陸家已經六代同堂,但所有人無一例外都活在老人的功蔭庇護下,恐怕也就陸東疆的女兒,對上老祖宗可以言笑自如,其他人都沒這份膽識。
致仕還鄉後還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人瞥了眼小巷對麵的府邸,正是溫太乙那老兒的宅子,細算來,當下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差不多得有四五年時間沒見過麵了。不見麵好啊,總還能維持麵上的和氣,不像跟洪靈樞那家夥低頭不見抬頭見,反倒是愈行愈遠,連累得原本關係頗好的兩家子孫都兩相厭起來。前不久還大打出手了一次,以至於鬧到那年輕藩王那邊,那個年輕人也會做人,竟然不惜以藩王身份擺出負荊請罪的架勢,你一個隔岸觀火的青州之主,不各打五十大板就罷了,何罪之有?
古稀之年還能留在京城,經常沒日沒夜為君王謀太平,還不覺得累,這會兒老人是真真切切感到有些疲倦了。轉頭看了一眼儀門上的門環,陸費墀自嘲一笑,一輩子兢兢業業,那麽多次膽戰心驚的取舍,才換來這麽一個不輸公侯的綠油獸麵錫環。
陸東疆見爺爺有些罕見的意態闌珊,就越發忐忑不安。自問這幾年主政太溪郡,不敢懈怠,人情往來也無紕漏瑕疵。如今朝廷大刀闊斧,大興科舉,轄境內多位與他有師生之誼的士子都進士及第,在陸東疆捫心自問之時,老人突然提了提手中燈籠,輕聲說道:“這玩意兒有個說法,越工越俗,是說一旦造工太過繁複,失去原味,就過猶不及。做人也是一個道理,誰都不厭惡一個八麵玲瓏的人物,可誰都不會真心實意跟這種人成為知己,就更不會患難與共,想要與人相處融洽,總要知道那人的一兩件糗事一兩個把柄才能舒心,才能放心。你在太溪郡,不是沒做好,是做得太好,已經木秀於林。咱們陸家的長孫媳婦人不壞,雖說是小戶人家出身,到了這裏以後卻能夠持家有道,她不喜你拈花惹草,是人之常情,你願意與她相敬如賓,更是好事,可因此推掉那些風月場合的應酬,與整個官場格格不入,你真以為那點表麵上的清譽,離任時的一兩柄萬民傘,就能讓你踩著別人升官啦?須知如今咱們陸家在青州已經無法一言九鼎,以後也隻會每況愈下。有爺爺在世一天,一切還好說,等哪天我閉眼了,你這般舉世皆醉你獨醒的作態,無異於四麵樹敵。你興許自認是好官好人,仰俯皆無愧,可你爹走得早,幾個叔伯也不爭氣,爺爺扶了他們大半輩子也沒能扶起來,別說出力,能不拖後腿就殊為不易,日後既然是由你當家,難免要像儀門之後的那道影壁,獨當一麵,為這個家族擋去所有汙穢,你就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想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