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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快雪莊世子逢故,餘家村玉斧覓福(4)

  日複一日,春去夏來,李真人除了相貌太過雅意,其餘方麵都已經跟村夫無異,采藥賣藥所得都給了村裏幾位年邁孤寡,隻要村子裏有忙碌不及的農活,讓孩子小跑幾步去知會一聲,他肯定會出現。先前穀雨之後有插秧,幾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間看到他彎腰的身形,竟是無師自通,插秧嫻熟。約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經常要為搶水一事大動幹戈的三個村子,如今也和顏悅色許多,多了幾分將心比心,少人許多仗勢欺人。塾師許亮醺醉後總跟村人長輩嘮叨別因為那些農活,耽擱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後來見李真人還是那個有求必應的李真人,也就心安。期間有人說親眼看到有虎下山,李真人往那裏一站,那頭山中之王就乖乖掉頭奔回深山老林了,見識淺陋的村人越發覺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夏秋之際的黃昏,山上暑氣轉淡,餘福和塾師許亮都在竹樓前坐著乘涼,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飛編織一隻竹籃。


  跟李真人已經很熟悉的孩子托著腮幫蹲在旁邊,問道:“武當山很高嗎?”


  李玉斧停下編籃的動作,柔聲道:“年紀小時,要走很久,可能會覺得很高。長大以後就覺得不高了。”


  孩子笑問道:“那武當山也會下雪嗎?”


  李玉斧抬起頭望向對麵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後點頭笑道:“當然。我師父的師父,曾經背著我的小師叔上山時,就下了好大的一場雪。我記得小師叔跟我說過,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蓮花峰上看去,整個武當群峰就像一個個大饅頭,讓人嘴饞。”


  餘福又問道:“那我可以去武當看一看嗎?”


  李玉斧這一次沒有說話,隻是笑了笑。


  許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餘福一眼,摸了摸他的腦袋,轉頭望向武當李玉斧,輕聲道:“既然有緣,怎麽不帶入道門,這對餘福一家子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堅定道:“我輩修道證長生,不悖人倫,不違情理。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說了遊必有方,那就是說遠遊並非不可,隻要這孩子爹娘安頓好,沒有後顧之憂,就已經是盡了孝道。”


  李玉斧溫暖笑道:“再等等,無妨的。”


  許亮猶豫了一下,沉聲問道:“李真人,有一事許某不知當問不當問?”


  李玉斧點頭道:“先生請說。”


  許亮一咬牙,說道:“我趁著年關趕集,自作主張去城裏問過了武當山的境況,聽說當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確是開門便可見山。李玉斧平靜道:“正是小道。”


  許亮如遭雷擊,猛然站起身,嘴唇顫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著放下編織一半的籃子,站起身把老塾師拉回竹椅子,然後繼續勞作。


  許亮失心瘋一般喃喃自語道:“哪有你這樣的神仙啊。”


  又一年換桃符,李玉斧來到餘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聯來了,餘福他爹厚著臉皮跟李真人要了好幾副春聯,連老丈人家和幾個遠房親戚家都一個沒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轉身離去時,餘福的爹就漲紅了臉,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婦幾次使勁拽他的袖口,這個漢子都沒膽量開口。


  漢子也知道這麽僵著不是個事,聽說書人講過殺人不過頭點地,漢子撓了撓頭,從媳婦手裏接過一隻袋子,咧嘴憨憨說道:“李真人,我媳婦那個,又有了。而且這會兒世道太平,山裏人也不怕多生幾個娃,都養得起。我就想著能不能求真人收下餘福做徒弟。萬一這小子有了出息,咱們餘家也跟著福氣。李真人,家裏沒什麽銀錢,就積攢下這些,知道真人不圖這個,隻是要是能收下餘福,就算是欠錢,咱以後也肯定還上。”


  李玉斧推回錢袋子,然後牽起餘福的手,一起朝這對夫婦深深作揖。


  很少直呼孩子真名的漢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餘福,還不給師父磕頭!”


  李玉斧鬆開餘福的手,往後退去三步,雙手疊在小腹。


  餘福跪地後,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當餘福磕了第一個頭後,李玉斧就已經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臉龐上的淚水。


  這一年武當大雪,掌教李玉斧帶回了一個叫餘福的徒弟。


  年輕掌教背著孩子上山時,昏昏睡去的孩子手裏攥緊了一串舍不得吃的鮮紅糖葫蘆。


  登頂武當後,背著徒弟的年輕道人遠望,哽咽道:“小師叔,回山了。”


  彩船這邊也算耳目靈光,在林紅猿顯擺龍宮身份後,立即就請去二樓一間素雅艙屋。趙鑄進屋後眼前一亮,有女子坐一片大綠蕉葉上,懷抱一架雁柱小箜篌,左手托持,右手扣弦而停,眼神水潤。女子姿色並不出奇,隻是生得纖細,風情柔弱,惹人憐惜。箜篌大抵起於西域,盛於南唐,止於離陽,因為當今朝廷某位女貴人不欲箜篌聲傳於朝野,加上名士儒生推波助瀾,詆毀箜篌靡靡之音可誤國,因此逐漸被相似的古箏壓過一頭。春秋名將之首葉白夔的妻子便曾以擅擘箜篌著稱於世。


  趙鑄快步走近蕉葉女子,一屁股蹲下,對清瘦女子擺擺手,示意她撥弦發音,閉上眼睛傾聽,在女子指下後,纏綿悱惻,趙鑄聽得入神。徐鳳年對這家夥刮目相看。林紅猿揮退婢女,親自斟茶時,小聲解釋道:“咱們殿下精通音律,琴箏笛鼓箜篌,都是行家老手。”


  屋外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叩門聲響,林紅猿起身開門,快雪山莊的二等管事忍住激動,盡量以平聲靜氣的語調說道:“稟告龍宮仙子,才得到消息,徽山山主軒轅青鋒在主擂上掛起生死狀,誰能在她手下撐下十招,徽山珍藏秘笈便可以隨意挑選三本,如果誰能勝過她,徽山便奉誰為主。徽山山主還揚言如果今日無人應戰,或是無人將她打落擂台,那麽武林盟主就落入軒轅世家囊中。但是今天隻要有人上擂,她出手就不再有絲毫留情。這會兒已是群情激奮,就等咱們莊主開擂。”


  林紅猿點了點頭。


  那位管事低眉轉身匆匆離去,心想那紫衣女子真是山莊的貴人,妄想以一己之力敵江湖,不論最終輸贏,都是天大的噱頭,反正對快雪山莊來說有利無弊。


  二十餘艘大船漸次拋錨停下,圍住一座湖上四方大擂,彩旗獵獵,一艘艘龐然大物之間又雜有上百艘略顯寒磣的烏篷小船,三教九流,氣象雄渾。


  武林藏龍臥虎,江湖波瀾壯闊。


  徐鳳年跟趙鑄、林紅猿都走到二樓船頭,比起一樓的擁擠,二樓就要空蕩許多,幾個講究架子的江湖豪客還興師動眾搬來了椅子,對徐鳳年三人都有打量,不過大概是三人中除了青綠捧笏的林紅猿還算有點風範,其餘兩位都不像是什麽有斤兩的貨色,也都沒有上心。趙鑄摸了摸有些凍紅的鼻梁,低聲道:“本來還想著那抱箜篌的小美人如果是個殺手就好了,我這趟走江湖,除了給林小宮主做沒半顆銅板工錢的苦力,就沒見到什麽大場麵,再看看你那幾次驚心動魄的遊曆,人比人氣死人啊。”


  擂台上一襲紫衣盛氣淩人站在中央,還真有那麽點風華絕代的意思,今後注定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彥要對這一幕難以釋懷了。


  徐鳳年收回視線,譏笑道:“你在南疆築起那麽多京觀,都是糊弄人的不成?”


  趙鑄憨憨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我今年可就沒怎麽鬧騰了。納蘭先生說得好,與人為善,要與人為善哪。”


  徐鳳年一笑置之。


  趙鑄猛然一個熊抱,抱住徐鳳年,使勁拍了拍徐鳳年後背,“兄弟,哥這就先回了,見過你,也就夠了。再不趕回去,納蘭先生又得跟我念叨大道理,他要是鐵了心不放過你,能不喝一口茶水說上幾個時辰。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裹腳布說教。”


  徐鳳年愣了一下,問道:“不看徽山山主怎麽大殺四方了?”


  趙鑄鬆手後搖頭道:“殺出個武林盟主又如何,殺出個天下第一又如何,沒意思。”


  徐鳳年送趙鑄、林紅猿來到一樓船尾,彩船一直係住那條烏篷小船,趙鑄離去前從錢囊掏出一枚銅錢,塞到徐鳳年手裏,笑臉燦爛道:“我趙鑄也算是個半吊子的天潢貴胄,這輩子也就隻跟你小子相識相交於貧賤,不管你念不念舊情,總之趙鑄不會忘,不論以後這個天下是好是壞,隻要你願意來兄弟身邊,有我趙鑄一口飯吃,就不會餓了你徐鳳年。除了媳婦兒子不能送你,什麽都沒問題。”


  徐鳳年握住那顆銅錢,沒有說話。


  林紅猿輕聲對徐鳳年歉意說道:“世子殿下,那一式拓碑指玄恐怕要稍晚時候想辦法送往北涼,還望見諒。”


  徐鳳年微笑著點了點頭,對於這個擅長算計的女子,談不上有太多反感,加上趙鑄的緣故,不介意給她一個台階下。


  王朝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坐鎮兩遼,但距離太安城實在太近,稱不上天高皇帝遠,其實也就徐驍跟燕剌王趙炳是名副其實的封疆裂土,如果趙鑄不是趙炳的嫡長子,這番暗藏玄機的肺腑之言,反而有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趙鑄遠比徐鳳年要更早羽翼已豐,隻要他在這場西楚複國的跌宕中立下軍功,離陽王朝浮現第三個世襲罔替也就名正言順。


  徐鳳年等趙鑄跳到小船上,抓起那竿撐蒿竹,笑道:“小乞兒,萬一再度禮樂崩壞,來北涼,保管你做不成老乞兒。”


  趙鑄一臉苦相道:“是該說借你吉言好,還是罵你烏鴉嘴好?”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揮手:“滾回你的南疆。”


  趙鑄橫臂握拳拍了拍胸口,悠悠然撐船而去。


  小船駛出一段湖麵後,林紅猿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還是奴婢來撐船吧?”


  趙鑄把撐蒿竹竿拋給林紅猿,雙手環胸,傲然站立。


  林紅猿敢跟一錘子買賣的徐鳳年耍心眼,可沒膽魄去跟戰功顯赫的世子趙鑄拿捏架子,南疆地利人和已經齊備,其實很多人都心知肚明,隻是不敢深思,更不敢放在嘴上。


  納蘭先生隻是在等那“天時”兩字。


  趙鑄輕聲道:“我要是當上皇帝,不信鬼神信人心。”


  林紅猿幾乎握不住撐蒿竿子。


  趙鑄笑道:“怕什麽?”


  林紅猿臉色蒼白道:“奴婢什麽都沒有聽見。”


  趙鑄自言自語道:“我要是讓徐鳳年用北涼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跟我換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及世代簪纓,他會不會換?”


  林紅猿噤若寒蟬,死都不肯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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