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真武帝法身再現,王仙芝一退千丈(3)
才提起雙手的薑泥猛然下按,大涼龍雀重新歸鞘,輕喝道:“落子!”
棋盤落子?棋盤在哪?要落在棋盤之上的棋子又是何物?
身材雄偉的老人臉色依舊雲淡風輕,但眼中閃過一抹異彩,竟是小覷了這丫頭,在他眼中那先手的劍出鞘劍歸鞘若說是小打小鬧小意思,那接下來就有一些大意味了。
萬裏晴空,瞬間被切割成無數條縱橫溝壑。
劍氣!
千萬條淩厲無匹的劍氣肆虐當空。
兩撥浩浩蕩蕩的劍氣,一撥出自吳家劍塚,一撥出自東越劍池,如黑白雙線勾勒棋盤,以劍氣為線,以雲天做棋盤。
好大的手筆!
王仙芝刹那間就明悟其中精妙——小丫頭所說遇強則強,半點不假,正因為對手是他王仙芝,那一道道一條條借自劍塚劍池兩地的靈犀劍氣才會來得如此迅猛,來得如此密集!
王仙芝笑意更濃——倒真是個實誠到可愛的閨女,難怪李淳罡如此器重。
當薑泥“落子”二字出口之後,天上劍氣就如同暴雨灌頂,齊齊落下,而且下落得並非毫無章法,而是全部劍尖直指王仙芝一人,以至於像是呈現出一個氣勢恢宏的陸地龍卷。
王仙芝巋然不動,任由劍氣當頭潑下,隻是劍氣無一例外在他頭頂數丈外被攪爛,當最後一條劍氣潰散時,不過是擠壓到距離王仙芝頭頂一丈而已。麻鞋麻衣的老人始終沒有任何動靜,就是這般僅憑外瀉體魄的雄渾罡氣,便硬扛下了所有千萬裏之外遠道而來的上古劍氣。
王仙芝望向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平靜道:“確實還隻是個雛形,老夫很期待你以後引來兩座實打實劍山如同蝗群的場景。”
王仙芝心中感慨,這女子竟然隱約有了成為天下名劍共主的氣象。
有多少年沒有生出後生可畏的感觸了?
王仙芝沉聲道:“薑姒,老夫很好奇你的第二劍。”
徐鳳年那雙原本略顯陰柔的丹鳳眸子,在呈現詭譎的金黃之後,整個人竟然有了君臨天下的意味,他伸手握住形神不穩的洛陽,輕笑道:“我隻要不死,不讓你走,你能去哪裏?八百年前,出海訪仙的方士原本已經求得了一枚長生藥,隻是被你暗中毀去。你以為我不知道?隻是不跟你計較罷了。”
說完之後,不理會錯愕的洛陽,徐鳳年轉頭對牆頭那邊的朱袍陰物搖了搖頭,後者瞬間安靜下來。
徐鳳年單手按住額頭,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理清了頭緒,笑著說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語:“我不愧是我。什麽都是一脈相承,逃不過孤家寡人的命。一炷香後,我還是我嗎?你還是你嗎?”
徐鳳年拉過哭哭笑笑不自知的洛陽,背在身後,然後大踏步前奔,直追那位見機不妙便腳底抹油的柳蒿師。仿佛幾次眨眼過後,就攆上了號稱身處天象五十年的趙家看門犬,徐鳳年跟他幾乎並肩而掠,笑道:“柳蒿師,先前三問,很是威風啊。”
柳蒿師瞬間橫飄出去十數丈,驚恐怒喝道:“你到底是誰?!”
金黃雙眸的徐鳳年微微眯眼笑道:“柳姓老祖宗所在的那座小國國都,被大秦勁弩射成了刺蝟,大秦銳士一人不死,就滅了你們。”
柳蒿師怒極而笑,“徐鳳年,你瘋了不成?”
行走江湖之所以對那些僧尼道姑禮讓三分,就是忌憚他們的“陌手”,這跟對敵劍客很怕遇上新劍是一個道理。除非是武評上的高手,否則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不會陰溝裏翻船。柳蒿師看守皇宮一甲子,遍覽武學秘笈,說他坐井觀天也沒錯,可這口大井本身就是幾近天地同闊了。柳蒿師見識過太多足可稱之為驚才絕豔的招數,他從不敢因為在天象境界逗留數十年便一味自恃清高,那一年武當年輕掌教出入太安城如入無人之境,他跟韓貂寺便在遠處靜觀,權衡之後竟是連出手的欲望都沒有,今年龍虎山又出了一個說是初代祖師爺轉世的趙凝神,也一樣讓柳蒿師感到棘手。不過柳蒿師生性謹慎,卻不意味著這位年邁的天象境高手就是一顆軟柿子,想要殺死一個不願死戰的一品高手,曆來都是難如登天。
柳蒿師空手而歸,隻是覺得沒麵子,覺得那個徐鳳年對於旁門左道出奇地熟門熟路,不好對付。
徐鳳年如同附骨之疽,始終不讓柳蒿師拉開距離,笑問道:“都說藝高人膽大,你這麽個天象境高手為何如此膽小如鼠?”
頭頂天空原本湛藍無雲,驀地先是雲卷雲舒,再是烏雲密布。
柳蒿師一路長掠,並不言語。
徐鳳年瞥了眼天空,停下腳步。
先前像是喪家之犬的柳蒿師也停下,一臉陰森,“聽說有劍陣名雷池,可哪裏比得上真正的雷池?對付你這等陰物,對症下藥得很!”
我有一壺,江湖做酒。我有一掌,可托五嶽。我有一口,吃掉春秋。數百年一位武林前輩定下了一品四境的規矩,曾用這三句話來讚譽天象境界,說的就是天象高手能夠跟天地共鳴之後,會有何種睥睨天下的巍巍氣象。柳蒿師看了眼天色,笑意濃鬱起來。想要在江湖上成名,隻要是個江湖兒郎就都藏有幾手壓箱技藝,像宋念卿這趟江湖行就帶了十四劍十四招,柳蒿師當然也不例外。這一招雷池,原本是打算作為一份大禮,就等著超凡入聖的曹長卿下次赴京——曹官子的三過皇宮如過廊,次次都打在他的臉上,柳蒿師如何能咽下這口惡氣,不承想到頭來先用在了這小子身上。
黑雲如墨,柳蒿師靜等天雷滾滾。
柳蒿師見過許多靠走終南捷徑博取帝王青睞的聰明人,沽名釣譽的本事很是高明,青詞宰相趙丹坪就是之一,可在太安城,柳蒿師侍奉過離陽三代皇帝,始終都是那座京城的中流砥柱,哪怕趙丹坪也無法瓜分柳蒿師對趙室積攢下來的香火情分。柳蒿師習慣了靠境界碾壓對手,這次背負皇命前來絞殺徐鳳年,他跟宋念卿隻是一著先手,萬一沒能得手,讓徐鳳年逃過一劫,還有萬無一失的後手,故而柳蒿師沒有拚命的興趣,可泥菩薩也有火氣,更何況柳蒿師跟北涼那是不死不休的局勢,這個徐鳳年渾身上下冒著一股邪氣,柳蒿師就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還背著洛陽的徐鳳年好整以暇,等著天劫落地。他隻有一炷香時間,如果柳蒿師執意避而不戰,他也沒有太大把握抓住這隻老狐狸的死穴。天象境界高手本就是天地寵兒,極難捕獲氣機流轉,一心想逃的話,因為沒有躋身可以引來天劫的陸地神仙境界,甚至躲過疏而不漏的天網恢恢,好似那條昭昭天理之外的漏網之魚,徐鳳年即便追得上柳蒿師,卻耗不起光陰。可天底下就沒有無懈可擊的招式,隻要柳蒿師托大,有膽子落地生根,徐鳳年不介意扛一扛所謂的池中滾雷,然後伺機而動。
天上黑雲猛然下墜,飄浮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幅人世轉換雲海的玄妙畫卷,讓人有滄海桑田之感。徐鳳年上半身露出雲層,齊腰高的黑雲連綿翻湧動蕩,四周雲霧中電閃雷鳴,電光逐漸交織成網,徐鳳年緩緩行走,立即成了被撒網漁夫盯上的遊魚。雲海中眨眼間浮起一顆顆紫雷,一眼望去,粗略計算就有不下五十顆,大小不一,大如井口,小似拳頭。紫雷之間又有一條條不斷跳動的雪白閃電牽連,還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雷池。
腳步不停的徐鳳年膽大包天,伸手握住一顆紫雷,整座雷池翻轉,五十顆紫雷頓時漸次飛掠而來。徐鳳年右手五指鉤入紫雷,紫氣縈繞手臂,左手也沒閑著,輕輕揮動,每次恰好拍掉一顆顆砸來的紫雷,不過這座雷池霸氣十足,加上被徐鳳年死死攥緊的那一顆,毫無頹勢,驚世駭俗的壯闊景象根本沒有半點折損,五十顆紫雷去而複返,被拍掉之後,不過彈出二十丈外就迅猛旋回,來勢洶洶,速度不減反增,慢慢行走的徐鳳年就像被圍困在一座隨之移動的雷池之中。
背後女子拿下巴抵了抵他的肩膀。
徐鳳年柔聲道:“記得當初答應要陪你去昆侖山巔看雲海,可幾次巡狩天下要麽忘記要麽錯過了,後來下定決心時,你已經不願意。今天就當彌補一些。”
她柔聲道:“比起你送給那狐媚子的舉國狼煙,雲海算什麽?”
徐鳳年側了側腦袋,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
深呼吸一口氣,徐鳳年將手中那顆始終沒有鬆開的紫雷放入嘴中,一口吞入腹,大笑道:“當年整個天下都被我吃掉了,小小幾顆天雷算什麽?”
徐鳳年一手拎住一個紫雷,紛紛放入嘴中,當他吞掉一半紫雷後,雲海消散,雷池也就蕩然無存。站在三十丈外的柳蒿師瞠目結舌,哪裏料到這家夥會是以這種蠻橫手段破解掉他苦心孤詣造就的天象秘術。五十顆借天地借龍氣借氣運辛苦形成的紫雷,可以說顆顆都是價值連城,為此北宗附龍練氣士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幾名大宗師的修為甚至直接被榨幹。原本雄厚的家底一下子就沒了一半,柳蒿師如何能不心疼!更可恨的是那莫名其妙就境界暴漲的惡獠還打了個舒舒服服的飽嗝,對柳蒿師露出一個譏諷笑臉,懶洋洋問道:“還不跑?”
柳蒿師幹淨利落就開始撤退。
“難怪整整五十年都沒能成就地仙境界。”
徐鳳年眯起眼,冷笑道:“要是剛才一直不停腳,我還未必能拿你怎麽樣。不過現在嘛,已經晚了。”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在柳蒿師眉心割出一條細微血槽。
急掠之中的柳蒿師頓時頭顱裂開一般,從額頭開始憑空出現一條從上往下觸目驚心的裂痕,滿臉血跡,狼狽不堪。但這並不是最讓柳蒿師膽戰心驚的恐怖,隨著臉麵上淌血不止,他的天象境界竟然像是洪水決堤,江河日下,一瀉千裏。柳蒿師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深厚境界,原本就像一座湖泊,然後眼睜睜看著湖水幹涸,卻完全無法阻擋湖麵下降。柳蒿師痛心疾首的同時更是匪夷所思,天象境界的精髓便是與天地共逍遙,是躋身陸地神仙超然世外的前兆,哪裏聽說會作繭自縛,難不成那家夥有與天地並肩的成就,能夠強行吸納別人的氣數,自作天地?若說是劍斬六國氣運的洪洗象,柳蒿師還會有幾分將信將疑,可身後那小子就算繼承了洛陽的修為,也絕對不至於如此駭人。
柳蒿師幾乎走火入魔,一咬牙,在勢如破竹的險境中,硬是趁勢崩碎自己本就搖搖欲墜的天象境界,在跌入指玄的瞬間之前,壁虎斷尾,任由剩餘一半紫雷滾落,如同陸地神仙一氣掠出數百丈,遠遠拋開那個讓他輸得一敗塗地的瘋子。
徐鳳年停下腳步,心中歎息,隻要柳蒿師稍稍猶豫,再晚上一點點時間,他就有把握宰掉這條老狗。抬頭看了眼天空,徐鳳年嘴角噙滿冷笑,離陽趙室不愧是如今的正統,連給趙室看門護院的一條走狗都身具相當可觀的氣數。徐鳳年轉身望向十裏之外,密密麻麻的劍氣,陣仗宏大。
徐鳳年默默將一顆顆紫雷納入袖中,融為氣機。
洛陽掙紮著落在地上,平靜道:“你去吧。”
徐鳳年牽著她的手,轉頭跟她對視。
她淒然決絕道:“你要天下,我隻要你。我不能獨占,我寧肯不要。八百年是如此,八百年後還是如此。”
徐鳳年突然笑了,“大秦皇後了不起啊?”
洛陽一臉震驚,後退一步。
徐鳳年嘴角翹起,笑道:“我是他,他可不是我。”
洛陽神情複雜。
徐鳳年蹲下去,示意她上背,柔聲道:“洛陽,回北涼之前,咱們去洛陽城看一看吧?”
洛陽一腳狠狠踢在他屁股上。
摔了個狗吃屎的徐鳳年繼續蹲著,輕聲道:“當年大秦鐵騎沒能踏平如今叫北莽的大漠,這輩子補上。拓跋菩薩敢欺負我女人,我……”
不等徐鳳年說完,洛陽輕輕趴在他後背上。
徐鳳年站起身,“回頭跟你慢慢算賬。”
洛陽說道:“你先打贏了王仙芝再說。”
東海武帝城。
城外有一劍懸停,停了許久,以至於起先看到千裏飛劍一驚一乍的江湖人士,都漸漸失去了耐心興趣,一些無聊的江湖人就自己找樂子,坐莊賭博那柄劍到底要停幾日,押注早的,大多輸了大把銀子。城內有人說那柄飛劍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的挑戰書,很快就會騎驢入城。也有人說是東越劍池宋念卿新悟出的一劍,也有人信誓旦旦揚言吳家劍塚的老祖宗要出關了,要為吳家枯劍正名。看熱鬧湊熱鬧的說到底就是等那個“鬧”字,可既然這柄劍不鬧,雷聲大雨點小,就對城外停劍習以為常,隻有一些在武帝城土生土長的頑劣稚童,時不時攀上外城牆頭,拿彈弓去射劍。期間有個想一鳴驚人天下知想瘋了的佩劍遊俠,掠到劍身上站定,耍了許多蹩腳劍招,結果遭來白眼無數,他也覺得尷尬,訕訕然跳下,灰溜溜出城。幾乎沒有人留意城中來了個雙眉雪白的老家夥,他進城以後,深居簡出,隻是偶爾去那麵插滿天下兵器的牆壁下站定,看上半晌就安靜返身。牆上每日都要有一柄名劍消失無蹤,隻是牆壁上的名劍利器實在太多,不可計數,像宋念卿當年攜帶十二柄劍登樓挑戰王仙芝,除去碎裂的六劍,其餘六柄都按照武帝城輸人留下兵器的老規矩插在了牆上,這一留就留了許多年,結果其中一柄昨天就悄然不見。
雙眉及膝的獨臂老人又獨自來到牆下,瞧著牆上較高處的一柄無主遺劍,咂吧咂吧嘴,看上去有些嘴饞,別人都是饞美色饞美食饞美酒,他就顯得格外特立獨行了。牆上兵器無疑以名劍居多,將近占據了半麵牆壁——這也不奇怪,劍林之盛,一直是獨茂武林。老人伸出兩根手指,撚住一縷白雪長眉,正打定主意今晚拿那柄新近瞧上眼的長劍下嘴,驀地咦了一聲,轉頭望去,就見一名氣韻出塵的負劍道士正好與他對望。
長眉老人問道:“龍虎山的小道士,本該掛在武當大庚角的呂祖遺物為何會在你身上?”
一身素潔普通道袍的年輕道士反問道:“前輩為何人入城內,卻停劍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