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逐鹿山九十相爭,上陰宮鳳年攬士(5)
羊角丫兒愣愣看向這個無法無天的登徒子,徑直坐在了魚姐姐身邊,朝自己笑道:“這位拳法淩厲腿法無雙的女俠,懇請讓我跟你姐姐說幾句話,行不行?”
小姑娘歪著腦袋想了想,離開魚幼薇溫暖懷抱,小手使勁一揮,如同將軍揮斥方遒,蹦蹦跳跳離開涼亭,“準了。”
離了亭子,一堆小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便是那個被小女俠一腿掃地的孩童,也不記仇,屁顛屁顛跑來蹲在一起,看到她生氣,裝傻嗬嗬一笑,羊角丫兒一臉凶相冷哼一聲撇過頭,嘴角翹起微微笑。
一個把齊神策視作長大後非他不嫁的小女孩怯生生打抱不平:“那個家夥是誰呀,怎麽那般無禮,齊公子肯定是不願跟他一般見識,否則以齊公子的劍術,一劍就將他挑落到佛掌湖啦。”
羊角丫兒白眼教訓道:“沒聽魚姐姐說齊神策出劍是自取其辱嗎?你這個小花癡,早跟你說齊神策是繡花枕頭,你喜歡他作甚?他那些詩詞也就是狐朋狗友鼓吹出來的玩意兒,當初蓮湖邊上的徐大家都評點過一文不值了。”
小女孩氣鼓鼓,卻也不敢反駁。
似乎早早老於世道的羊角丫兒嘖嘖道:“雖說那個白頭跟我結下大仇,遲早有一天要被我一頓痛打,可我這會兒還是很服氣的,他可是放話說不跟齊家計較,而不是跟齊神策不計較,你們聽聽,多爺們兒!”
一個憨憨的小胖墩兒納悶道:“不都一樣嗎?”
“你爹學問忒大,怎生了你這麽個一天到晚就知道貪嘴偷食的呆頭鵝?”老氣橫秋的羊角丫兒一拳砸過去,小胖墩一屁股坐在雪地裏,眼眶濕潤,想哭又不敢哭。
悶了半天,小胖墩哭腔道:“我今年也作過詩了!”
在古風古意的上陰學宮,這些個大儒文豪的孩子,要是十歲之前都沒能作詩幾首,那可是要被笑話的。
羊角丫兒撇嘴道:“狗屁不通,那也叫詩?”
小胖墩擦著眼淚小跑回家,去跟爹娘哭訴。
羊角丫兒譏笑道:“看吧看吧,跟那個齊神策是一路貨色,鬥嘴不過,也打不過,就喜歡找長輩搬救兵。”
其餘孩子都麵麵相覷,無話可說。
亭中。
魚幼薇看著他,不說話。
春神湖離別後相逢,徐鳳年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給在上陰學宮為人師的魚大家,正兒八經開口第一句話就極其大煞風景,“上陰學宮有個叫劉文豹的老儒生,給了我一些名字,你看有沒有熟識的,我不是很信得過劉文豹的點評,如果有,你給說說看,如果跟劉文豹說得八九不離十,那這些人我都要按圖索驥地來一次先禮後兵,甭管是千裏馬還是百裏驢十裏犬,先弄去北涼再說。不過既然劉文豹點了他們將,估計都是有些墨水學識的鬱鬱不得誌之輩,也樂得去北涼撈個官當當。大祭酒那邊,你去說一聲,要是拉不下臉麵,也沒關係,我稍後自己找上門去。”
魚幼薇平淡問道:“說完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轉過頭,冷冷清清說道:“那世子殿下可以走了。”
徐鳳年沉默了一炷香工夫,說了一個“好”字,輕輕起身走出涼亭。
飛雪壓肩,白不過白頭。
上陰學宮有座記載先人聖賢功德的碑林,非禮勿視非禮勿往,唯有稷上先生可以進入,徐鳳年鑽研過學宮的地理輿圖,駕輕就熟,本以為一路上會受到阻攔,少不得一番波折,可當他進入碑林,天地孤寂隻剩飛雪,他的足跡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坑,隨即被連綿雪花覆蓋。之前他去了趟二姐求學居住的蓮湖小樓,小坐片刻,亦沒有人出麵指手畫腳。
徐鳳年走入記載先人聖賢功德的碑林,石碑大小不一,碑上銘文多為墓誌銘,隻是墳卻往往不在碑後,碑林就像一部另類的青史,一座座安靜豎立在上陰學宮後山。徐鳳年在一座格外纖小的石碑前麵蹲下,拿袖子擦去積雪,碑上墓誌銘字跡有大秦之前玉箸體的豐韻。徐鳳年抬頭看了眼簌簌而落的雪絮,挑了身邊一座相對雄偉的石碑背靠而坐,不知過了多久,睜眼望去,一個披蓑衣的嬌小身影蹣跚而來,手臂挽了一隻覆有棉布的竹籃,走得艱辛吃力,途經徐鳳年身邊,才要蹲下,好似瞧見一雙黑眼珠子懸在空中,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徐鳳年站起身抖去滿身積雪,一臉歉意,伸手去把不打不相識的羊角丫兒拉起身,他本以為小姑娘會這麽徑直走過去,不承想她恰巧就在這座石碑前停下。讓她受了一場虛驚,羊角丫兒拍了拍胸脯,瞪了一眼神出鬼沒的白頭仇家。徐鳳年一經詢問,才知道無巧不成書,小姑娘姓歐陽,祖籍瀧岡,身後碑銘是她爹所作的一篇祭文,徐渭熊每每讀之都為之淚下,徐鳳年本以為是文辭如何超然脫俗,讀後才知道有如一封家書,有如家長裏短的嘮叨瑣碎,初時並無感觸,隻覺得質樸平白,讀過一遍便拋之腦後。如今及冠之後,遭逢變故,這會兒幫小姑娘擦去雪屑,回頭再讀祭文,竟是抿起嘴角,不敢讓那個小姑娘看到臉龐。她還是天真爛漫的歲月,祖輩逝世,她還未出生,自然沒有太多切身感受的痛感,在學宮長大,又是無憂無慮。她放下籃子後,就自顧自碎碎念,徐鳳年才知道今天是她爺爺的忌日,此地確是一座墳墓,隻是爹娘遠行,就叮囑交代了她今日來上墳,不料一場不期而至的降雪,讓小姑娘吃了大苦頭,這一路上罵了老天爺無數遍。小姑娘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能說話的家夥,對著墓碑輕聲道:“我最佩服的徐先生曾說過我爹的祭文通篇出自肺腑,沒有一個字刻意諛墓,是頂好的祭文,我也不太懂這些,隻覺得爹寫得簡致恬淡,就跟他教書授業一般,總是說不出大道理,這麽多年在學宮裏也沒教出幾個拿得出手的得意門生,要不是徐大家替他說了句好話,前些年家裏都要揭不開鍋啦。我娘裝嫁妝的那個盒子,也越來越空,我小時候還能趁爹娘不在,偷偷在頭上別滿簪子玉釵,這會兒不行啦。”
徐鳳年柔聲笑道:“你這會兒也還是小時候。”
姓歐陽的羊角丫兒白了他一眼,“你這人有些時候嘴毒,跟吃了青蛇蜈蚣蠍子似的,能把咱們學宮的齊大公子都氣得七竅生煙,但也嘴笨,哪能這麽跟女子說話,我看呀,你肯定在魚姐姐那邊沒討到好,是不是?”
蹲著的徐鳳年雙手插袖橫在胸口,微笑道:“我吃了青蛇蜈蚣,你吃了烏鴉?”
小姑娘聰慧,揚起拳頭,故作凶神惡煞模樣,“你才烏鴉嘴!”
徐鳳年笑眯起眼,這一瞬,便顯得眼眸狹長而靈性,整張俊美臉龐都洋溢著暖意,很難想象這就是當年那個陰柔戾氣十足的北涼頭號紈絝。公門修行最是能夠曆練一個人的眼力道行,當別人削尖腦袋想要跳進官場染缸,徐鳳年早已在缸子裏看遍了光怪陸離的好戲。身旁羊角丫兒雖然行事如同女俠,像個孩子王,可衣衫單薄,此時身上所披過於寬鬆的蓑衣更是破敗,家境顯然比不得佛掌湖邊上的同齡人,再過個五六年,孩子們知曉了世上那些軟刀子的厲害,恐怕就要反過來被當初兩小無猜的玩伴所欺負。上陰學宮雖自古便是做學問的聖地,可既然百家爭鳴,必有紛爭,例如春秋大亂時兵家尤為鼎盛,哪怕是濫竽充數之輩,都能紛紛被春秋諸國當成可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雄才搶走,不過當時這撥盲目哄搶,倒也還真被幾國給撿漏幾次。如今天下大定,書生救國的場景,早已不複當年盛況,稷上先生和稷下學子大多蟄伏,難免糾纏於柴米油鹽和蠅營狗苟,劉文豹舉薦十數人,勢單力薄,大多如此,抑鬱不得誌,蹉跎複蹉跎而已。
羊角丫兒提起籃子問道:“你跟不跟我走?”
徐鳳年搖了搖頭,“就要離開學宮了。”
她皺了皺已經有一對柳葉雛形的精致眉頭,低頭看了眼竹籃。窮孩子早當家,籃子裏的祭祖食物不能浪費了,可她胃口小,雖說冬天不易壞,畢竟餐餐溫熱,也就壞了味道,當然主要是她覺得一個人返身走這一兩裏路,委實無趣,歸程有個說話的伴兒,總好過一個人淒淒涼涼的。徐鳳年笑了笑,“你要是不介意我蹭頓白食,我就跟你走。”
羊角丫兒大將風度地打了個響指,還是那句俏皮口頭禪:“準了。”
風雪歸路,羊角丫兒腳上踩了一雙質地織工俱是不錯的蠻錦靴子,隻是多年不換,緞麵綢子就磨損得經不起風雨,從家中走到這座道德林,已是幾乎浸透,小姑娘正懊惱方才下廚匆忙,出門時忘了換鞋,既心疼又自責,不過想到即將過年,娘親允諾正月裏會給她買一雙新鞋子,就有些期待。
徐鳳年接過了竹籃子,讓她走在自己身後,在碑林冷不丁撿到一個大活人,小姑娘興致頗高,也沒有交淺言深的忌諱,自報家門之餘,都說了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說她爺爺是兩袖清風的舊北漢大文豪,做得一手錦繡文章,隻是在國滅前夕,在廟堂上給一個姓徐的大將軍說了幾句公道話,就被罷官,還差點砍了頭,到了學宮,講授王霸義利,也被排擠,她爹接過家學衣缽,亦是家徒四壁。小姑娘不怕自揭其短,徐鳳年跟她到了與幾位稷上先生共居的兩進小院,其餘幾位學宮祭酒大多窗紙也透著股喜慶,唯獨她家門前隻搭了一架葡萄,入冬之後不見綠意,隻留藤枝,更顯慘淡。小姑娘倒是安貧樂道,估計是隨了爹娘的性子,走過葡萄架時抬頭笑道:“你來的不是時候,夏天才好,摘下兩三串,去佛掌湖裏擱上一個時辰,好吃得天上仙桃也比不了。就是晚上招蚊子,一家人乘涼的時候,我爹總讓我給他搖扇子趕蚊子,我不大樂意的。”
裏屋兩間,外頭狹廊辟出一座小灶房,羊角丫兒換了雙靴子,架起火爐,把濕透的靴子放在火爐邊上,然後就去揭籃子裏的溫熱食物,讓徐鳳年自便。他拎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眼角餘光可以看到小姑娘的“閨房”一角,小桌小櫃,簡陋潔淨。
天漸暮色,隻是雪地映照,比往常要明亮幾分,院子裏其餘幾家都房門緊閉遮擋風雪。徐鳳年正在打量時,吱呀一聲,對門打開,跑出那個先前在湖邊被羊角丫兒撂翻在地的稚童,唇紅齒白,長大以後多半會是個風骨清雅的俊俏書生。小男孩兒不記仇,本來想著吃過飯,就跑去對門找青梅竹馬的女孩,哪怕不說話,甚至要冒著被她揍的風險,隻要看幾眼也好。可當孩子看到那個在亭子裏惹惱了齊公子的陌生人,就有些怯意,站在門口,進退失據。一位手捧古卷輕聲默念的中年男子不知怎麽來到門口,順著兒子的視線看見了坐在小板凳上的徐鳳年,略作思量,握書一手負後,瀟灑跨過門檻,臨近歐陽家的房門,笑道:“小木魚,家裏來客人了?”
文雅男子客氣說話間,跟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徐鳳年也站起身,不失禮節稱呼道:“見過稷上先生。”
這個說法中規中矩,好處在於怎麽都不會出差錯,朝野上下都笑言學宮裏掃地打雜的,到了外邊,都能被尊稱為先生。綽號“小木魚”的羊角丫兒從灶房探出小腦袋,笑嗬嗬道:“秦叔叔好。”
客套寒暄幾句,姓秦的先生就轉身離去,關門時聲響略大了一些。羊角丫兒這才哼哼道:“這家夥幾乎算是齊神策的禦用幫閑,隔三岔五就互贈詩詞,學識是有幾分,風骨是沒有半點的。這些年掙到不少潤筆,三天兩頭跑我家來說要搬走了,嘴上說是遠近不如近鄰,如何如何不舍得,可每次說來說去,都會說到住的私宅跟王大祭酒離得不遠,嘿,是跟我爹娘炫耀他的家底厚實哩。”
徐鳳年拿過飯碗,細嚼慢咽,抬頭跟站著吃飯的小閨女笑道:“要見得別人好。”
小姑娘白眼道:“就你大道理多。”
徐鳳年一個驀然轉折,壞笑說道:“不過詩詞相和一事,如今除了離別贈友,作得最多的也就是文人騷客跟青樓名妓了,也不知道你這個秦叔叔跟齊大公子是誰嫖誰。”
羊角丫兒聽得小臉蛋一紅,不過眼眸子泛著由衷歡喜,笑道:“你真損。”
吃過了飯食,小姑娘很不淑女地拍拍圓滾肚子打了個飽嗝,徐鳳年接過碗筷就要去灶房,羊角丫兒一臉看神仙鬼怪的震驚表情,雙手端碗拿筷的徐鳳年笑道:“君子才遠庖廚,你覺得我像嗎?”
小丫頭一臉沉痛道:“魚姐姐遇見你,真是遇人不淑。”
徐鳳年笑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