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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逐鹿山九十相爭,上陰宮鳳年攬士(2)

  遠處那一堆江湖看客,其中被瘋和尚劉鬆濤借取佩劍的劍士,久久沒有回神,驀地喜極而泣,大聲嘶吼,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曉那位古怪僧魔跟他借了一劍。劉鬆濤毫無征兆的一次借劍,此人的江湖地位驟然水漲船高,幾位江湖前輩大佬都主動向他靠攏,說些客套寒暄的炙熱言語。


  李玉斧置若罔聞,一條豔紅江鯉不知怎的躍出江水,撲入年輕道人懷中,果真應了武當山上一座小道觀的對聯:魚懷天機參活潑,人無俗慮悟清涼。李玉斧捧住這尾鯉魚,低頭望向懷中活蹦亂跳的錦鯉,怔怔出神,突然笑了,“貧道李玉斧,你我有大緣,望你莫要貪嘴上鉤,成為那食客盤中餐。若是萬物當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


  李玉斧雙手捧住鯉魚,輕輕拋入江中,“希望數百年後有機會再相見。”


  青渡江邊微機玄乎,一人一鯉立下數百年之約,三十裏外一場碰撞,則隻是血腥味十足。


  祭出了一尾從大秦帝陵中帶出的靈物的洛陽在這三十裏路途中,沒有一次阻攔,而是直接飄落青渡江三十裏外,完全是想要一擊功成,足見其身為北莽第一魔頭的自負。瘋和尚搖搖晃晃,一路狂奔,偶然有寥寥行人聽聞那首初聽倍感荒腔走板的《無用歌》,抬頭再看,早已是人去幾裏路外。洛陽傲然而立,那頭長須魚龍在她身邊優哉遊哉環繞。當年龍壁翻轉,她被那個自以為得逞的王八蛋一劍刺心,落入河槽,殊不知洛陽返身便回到已是八百年不見天日的陵墓。之前徐鳳年僅是看到一層帝陵風貌,就已是覺得壯闊宏偉,哪裏知道洛陽嫻熟地打開機關,往下而行,別有洞天:地麵上篆刻有無數道符籙,出自上古方士耗費心血的上乘手筆,當世練氣士宗師見之也要歎服其契合天道;更有兩尾魚龍圍繞一棺近千年。洛陽離開這座黃河之下的大秦帝陵後,秘密奔赴極北冰原,恰好趕上了北冥大魚由鯤化鵬的時機,拓跋菩薩辛苦等了幾十年,仍是被她硬生生壞了好事大半。


  拓跋菩薩曾與女帝密語,當他拿下那件兵器,便是拓跋數十萬親軍鐵蹄南下之日。如此一來,拓跋菩薩震怒不說,連原本對洛陽青眼相加的女帝都天子一怒。李密弼手中那張“蛛網”,出動了一百捉蜓郎和三十撲蝶娘不說,除了一截柳之外的全部六提竿和雙繭,更是傾巢出動,由李密弼親自部署一切捕殺細節,斬殺洛陽,勢在必得。可惜洛陽當年一路殺到北莽都城,那一次更是一路殺到邊境,甚至中途繞了一個圈子,特意去與重重鐵騎鐵甲護駕的李密弼遙遙見上了一麵。洛陽所作所為,比起劉鬆濤百年前的行走江湖,堪稱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這樁秘史,遠在離陽的江湖沒機會聽說而已。


  劉鬆濤並沒有提劍,那柄材質普通的長劍懸空,與他並肩而行。


  有朝一日躋身陸地劍仙,號稱天下無一物不可做劍,可真正一劍在手,不論竹劍木劍鐵劍,都是截然不同的氣勢。尤其是同等境界之爭,手中有劍無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劍是靈物,否則吳家養劍的精髓便不會是那一枚如意劍胎。高明鑄劍師鑄劍,劍胚都隻是第一層,劍胎才是至關重要的關鍵所在。不知哪一位前輩笑言高手過招,就像兩位身著綢緞錦衣的潑婦鬥毆,都想著撕碎對方衣裳,可絲綢衣裳都縝密結實,由千絲萬縷織造而成,劍士之所以能夠成為江湖千年不衰的光鮮行當,就等於潑婦手中提了一把剪子,撕起衣服來可以事半功倍,若是徒手,就得一拳拳先把那緊密緞子給打散了,把絲絲縷縷給弄鬆了。上代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不在三教之中,卻身負大金剛境界體魄和天象境感悟,又身披符甲,無異於穿上天地之間最為厚實的一件衣服;人貓韓貂寺的生猛,就在於他的抽絲剝繭,不僅在於可以手撕一副金剛體魄,還可以斷去天象境高手與天地之間的共鳴。一品四境,對三教之外的武夫來說是毋庸置疑的依次攀升,指玄低於天象,差距之大,遠甚於金剛指玄兩境,後者兩境中人互殺,不乏案例,韓貂寺能夠以指玄殺天象,才讓他媲美鄧太阿的指玄,隻可惜隨著人貓死在神武城外,他的修行法門並未有人繼承衣缽,成為一樁絕唱,不論人貓品行如何,都被當成了世間指玄大缺憾。


  頂尖高手,尤其是一品高手過招,往往透著股惜命的意味,切磋遠遠多過拚命搏殺。


  白衣洛陽顯然是個好像從不珍惜境界來之不易的例外,北莽女帝眼皮子底下戰拓跋菩薩,敦煌城外戰鄧太阿,棋劍樂府戰原先的天下第四洪敬岩,極北冰原北冥巨魚背上再戰拓跋菩薩,無一例外都是連累對手都不得不去搏命的手法。


  這一次也不例外。


  兩兩一撞。


  洛陽任由劉鬆濤一劍穿過手心,一掌拍在他額頭上。


  兩人各自後撤數丈。


  洛陽那條擋劍的胳膊下垂,滴血不止。


  劉鬆濤七竅流血,也不好受。


  長劍碎裂,洛陽身旁一尾魚龍也是靈氣潰散。


  洛陽瞥了一眼不再瘋癲的中年僧人,倒退而掠,平淡道:“一百裏外再接你一劍。”


  劉鬆濤笑著倒吸一口氣,血跡倒流入竅,如劍歸鞘。


  他大踏步前行,散亂滿地的碎劍凝聚成一柄完劍,這一次他握劍在手。


  一百裏外有一座城,白衣洛陽站在西麵城牆之下。


  人來劍來。


  一道劍氣粗壯如山峰。


  等洛陽站定,已是在東牆之外。


  這座城池被劍氣和洛陽硬生生撕裂成兩半,城牆割裂,這條東西一線之上,塵埃四起。一名販賣胭脂水粉的掌櫃瞪大眼睛,癡呆呆看著被劈成兩半的淩亂鋪子。一位正在跟好友在私宅後院附庸風雅圍爐煮酒賞湖景的士子,隻見得湖水翻搖,院牆破裂,亭榭後知後覺地轟然倒塌,眾人貂帽都給勁風吹落在地,不由麵麵相覷。一個攜帶奴仆正在街上鮮衣怒馬逛蕩的公子哥,連人帶馬墜入那條橫空出世的溝壑,人馬哀嚎,仆役們都以為白日見鬼,畏畏縮縮,不敢去溝壑救人。


  西牆之外的劉鬆濤放聲大笑,沿著裂牆縫隙前奔,“一劍摧城哪裏夠,再來一劍摧國吧!”


  洛陽撫摸了一下憑空多出的一尾魚龍身軀,微微一笑。


  複又入城。


  “滾!”


  她一腳將一同入城的劉鬆濤踏回西牆外。


  洛陽在城鎮中心站定,白衣飄飄。


  劉鬆濤在西牆之外身形彎曲如弓,直起腰杆緩緩站定,眼神又有些渾濁,如一壇子窖藏多年的白酒,給人使勁一搖,壇底渣滓又浮。


  劉鬆濤晃了晃腦袋,再次火速入城,來到城中一條被東西攔腰斬斷的南北向街道。深不見底的溝壑附近有一名麵容平平的女子坐在路旁,心有餘悸,環視一周,尋見了從發鬢間鬆開落地的小釵,正要彎腰去撿起——她是小戶人家,釵子是她積攢好幾月碎銀才買來的心愛物件,要是丟了少不得心疼多時——突然看到一隻手幫她拾起了小釵,抬頭一看,是位麵容溫醇的僧衣男子,袈裟破敗,貧苦到穿不起鞋子。她性情怯弱含羞,一時間漲紅了臉,手足無措。麵貌清逸的僧人一笑,遞還給她釵子,呢喃一聲,“當年她將她的釵子別在我發髻之間,取笑我小釵承鬢好嬌嬈。”


  在女子眼中古裏古怪的僧人站起身,茫然道:“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了。”


  眼神恍惚的劉鬆濤長呼出一口氣,低頭手中已無劍。


  那一年見她見晚了,將她無衣屍體放入懷中,他曾脫衣為她裹上,然後背她回逐鹿。


  劉鬆濤伸手撕下一隻袖子,手腕一抖,一柄衣劍在手。


  他對那女子笑道:“替她看一看這一劍如何。”


  哪裏經曆過如此驚心動魄場景的女子被嚇得不輕,癡癡點頭,泫然欲泣。


  劉鬆濤淚流滿麵,沙啞哭笑道:“當年三人一起逍遙江湖,趙黃巢負你不負江山,你負劉鬆濤。劉鬆濤有負逐鹿山,隻不負你。”


  劉鬆濤抬臂提劍,另一手雙指從衣劍輕輕抹過,眼神決然。


  城中洛陽從一尾魚龍身上折下一根龍須,手指輕旋,龍須繞臂,顯然連她也沒有太大信心徒手擋下那一劍。就在此時,一人悍然攪局,出現在劉鬆濤所站街麵盡頭。他飛奔入城,見到灰衣僧人後緩下身形,慢慢前行,相距十丈外停步,譏笑道:“真是魔教教主劉鬆濤?怎麽越活越回去了,跟一個娘們兒較勁算什麽英雄好漢?”


  原本不想理睬不速之客的劉鬆濤轉過頭。年輕公子哥自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韻味,雙手插袖,不減玉樹臨風,身後更遠處有一名雄偉男子護駕隨行。劉鬆濤笑了一笑,當今江湖是怎的一回事,怎麽江湖大才如同雨後春筍,這般滿大街不值錢了?這名白頭年輕人雖說假借陰物跨過天象門檻,稱不得貨真價實,可若是自身底子不行,一方小塘豈能容下一江洪水?白頭公子身後的男子,更是不容小覷,加上之前江畔出聲的武當道人,劉鬆濤忍不住感慨唏噓,如果百年前後的江湖各取十人對決死戰,勝負未必懸殊,可若擷取五十人,自己當年所處的那個江湖,恐怕沒有半點勝算。劉鬆濤一劍在手,蓄勢待發,劍意滔滔,身形四周氣海翻湧,仍是被他強行壓抑,對那年輕人笑道:“年紀輕輕,有這身本事殊為不易,劉某今日不與你一般見識。觀棋不語真君子,你要觀戰無妨,若是插手,休怪劉某劍尖指你一指。年輕人,勸你一句,藏在暗處的陰物本身修為便已經搖搖欲墜,別意氣用事,此時雪上加霜,恐怕它這輩子都回不到天象……”


  不等把話說完,劉鬆濤磅礴劍意瞬間煙消雲散,不見劉鬆濤任何動靜,隻是手中衣劍已如大江東去,地動城搖久久不停,讓城中百姓誤以為地底蟄龍作祟,引發了劇烈地震,各自從房屋中逃到平坦處。


  二十丈外洛陽被一劍穿心。


  劉鬆濤遞出一劍而已,卻眨眼間衰老十歲。


  劉鬆濤在百年之前不曾出手一劍,興許是江湖上最寂寞的老劍仙,百年後這晚來一劍,勢可摧山。劉鬆濤不悲不喜,隻是望向那位百年後立於江湖鼇頭的白衣女子,然後訝異咦了一聲,“難道你是心左之人。”


  洛陽從廢墟上站起,冷笑道:“該我了。”


  劉鬆濤瞥了眼白頭年輕人,轉而望向兩次震動北莽朝野的女魔頭,搖頭歎息道:“同病相憐。一個不得不靠旁門左道竊取修為,一個拿外物元氣給自己續命,都是篡改氣數的無奈行徑。你的陽壽本就不多,跟我一戰再戰,就算你攔得住我劉鬆濤三百裏,結果到頭來跟一個活了兩個多甲子的老頭子晚死不多久,何苦來哉?”


  來者自然是庸人自擾的徐鳳年,他躍上城頭後便止步遠眺旁觀,起先萬萬沒有要橫插一腳的意圖,甚至都顧不上先去上陰學宮,接到青隼傳來的密信,直接就繞路前來,生怕錯過了這場大戰。不說百年一遇,畢竟有羊皮裘老頭和王仙芝東海一戰珠玉在前,兩任魔教教主內鬥,怎麽也算得上是幾十年難遇的曠世大戰,隻是信上所謂的逐鹿山白衣男子,他哪裏料到會是北莽死在龍壁河槽中的洛陽娘們兒!當他臨近城牆,心意相通的陰物就讓徐鳳年知曉已經給洛陽察覺。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徐鳳年幹脆就不跑路了。鬼使神差,當他看到劉鬆濤一劍起手,就有些怕。一邊火急火燎躍下城頭,一邊給自己壯膽,反正有半吊子天象境傍身,湊個熱鬧,跟老教主說句良心話總不至於就給當場宰了吧?你一個劉鬆濤堂堂上任魔教教主,忙著跟全天下較勁,何必跟咱們這種不混江湖的過不去,是不是這個理?再說了,老子在北莽過慣了過街老鼠的苦日子,一旦風緊扯呼,咱跑起路來也不慢嘛。


  一直前行的洛陽正眼看都不看一下徐鳳年,讓他的媚眼白白拋給瞎子。洛陽若是那個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女子,也就不會是洛陽了。饒是飽經風雨的劉鬆濤,也覺得有些費解,這女子分明無須玉石俱焚,是懶得分出勝負高低,那就直接分出死活嗎?劉鬆濤仰頭放聲大笑,竟然有一種百年之後終於得遇知己一人的痛快感覺。他撕下僅剩的袖管,第二把衣劍在手。不知是否是劍仙魔頭陰物同時存在的緣故,天人感應,引來異象,天空似乎稀稀疏疏飄下了些許雪花。徐鳳年抬頭看去,是一個晚來天欲雪的慘淡黃昏啊。


  能飲一劍無?


  劉鬆濤像是十年性命換一劍。


  隻是比起第一劍,這一次就連徐鳳年都察覺到有一鼓作氣再而衰的嫌疑,下一刻徐鳳年都來不及破口大罵,難怪劉鬆濤這一劍有所鬆懈,劍尖初時所指是洛陽,才離手數丈便掉轉劍尖,朝自己急掠而刺。袁左宗比起劍尖最終所指的徐鳳年還要更早動身,隨手從街邊抓取了一根木棍做槍矛,大踏步前奔。隻是飛劍之快迅於驚雷,徐鳳年十二柄贈劍被韓貂寺毀去數柄,不過打造一座劍陣雷池不在話下,身前三丈之內劍氣森嚴,在袁左宗趕到之前,劉鬆濤那柄快至無形的衣劍已是破去喻義不可逾越的雷池,飛劍一時間叮叮咚咚胡亂飛竄。徐鳳年心如止水,抬手撼昆侖,這摧山一劍,讓守勢近乎圓滿的徐鳳年不斷滑步後退,淩亂劍氣如同無數根冰錐子,狠狠砸在臉麵上。飛劍不斷撞擊那柄始終不見真身的衣劍,徐鳳年仍是一退再退,那位劍仙以十年壽命換來的一劍,可謂是讓徐鳳年吃足了苦頭。


  好在袁左宗雙手持棒,一棒簡簡單單揮下。


  袁左宗眼前地麵炸出一個大坑,有木屑,有衣屑。


  衣劍被毀,徐鳳年站定後伸出手指,擦去一抹被狠辣劍氣擦出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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