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龍尾坡風波頓生,破客棧真人露相(1)
江南山嶺多逶迤如盤蛇,淮南龍尾坡尤其如此。相距重鎮鐵廬三百裏,多有商旅來往,隻是一場罕見大雪封山阻路,山路之行難上難,一般商賈寧肯繞遠路轉入驛道。
龍尾坡上有一支旅人艱難往北,一輛簡陋馬車緩緩前行,劣馬四蹄沒入雪中,更是吃力,鬃毛晦暗的黑馬打著響鼻,噴出一團團霧氣。馬夫是個幹瘦老仆,都舍不得揮鞭駕馬,都說快馬加鞭,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匹軍旅中淘汰下來的老馬,鞭子抽多了,來了無賴脾氣,十有八九就不願走了,好在車廂中的主人善解人意,時不時出聲跟馬夫安慰幾句,讓他不用太過於著急趕路。
車廂內的老者麵容清臒,裹了件恐怕比老馬還要上歲數的破敗裘子,神態安詳,捧書默念。車外山林銀裝素裹,忽如一夜春風,千樹萬樹梨花開。老人掀起簾子舉目眺望,原本積鬱心境,也為之開闊幾分。
同是龍尾坡上,馬車身後不足半裏路,有五騎緊緊尾隨,大多黑衣勁裝,三男二女。為首一騎是個輪廓微胖的富態中年男子,生了一對如佛像的圓潤耳垂,應是有福氣之人,罩了一件惹眼的白狐狸皮麵的鶴氅,給人觀感不俗,容易心生親近。身後一騎年輕俊彥,麵如冠玉,提了一條裹金槍棒,便是這等陰寒天氣,也是呼吸悠緩,確是當得“風姿如神”四字評語。兩名女子中一名年紀稍大,若說女子似水,在世俗眼中,她全身上下便都流淌著風流風情,殊為難得的是媚而不妖,有大家閨秀的端莊。並肩策馬的少女就要黯然失色,僅是中人之姿,宛如鄰裏初長成的小家碧玉。最後一騎是個相貌粗獷的少年,衣著寒酸,馬術也蹩腳,隔三岔五就要偷偷去揉幾乎開花的屁股蛋,幾次都給前頭的小家碧玉抓個現行,少不得一陣白眼,讓少年漲紅了臉,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在雪地裏。當一路上跟他針尖麥芒相對的少女轉過頭,換了一張麵容,跟提棒俊彥歡聲笑語,難掩一身貧寒氣的少年就會偷偷壯膽望向年紀略大的女子的婀娜背影。
他叫李懷耳,地地道道的鐵廬城人,爹娘去得早,大伯是個教書先生,名字也是大伯給取的,他自認這輩子也就這個文縐縐酸溜溜的名字還算拿得出手。李懷耳自幼喜歡武藝,市井巷弄從來不缺那些神神道道的江湖傳聞,就像好事之徒給鐵廬城裏排出了十大高手,墊底的彭鶴都能單手舉馬丟擲數丈遠,第六的軍鎮將領丁策更是可以一箭射透磨盤,對於這些,一直想著哪一天能名揚天下的李懷耳寧可信其有,哪怕每次街坊毆鬥,次次給打得鼻青臉腫,也不損他的熱衷江湖行。
這一次能跟著前頭四人一起騎上馬,緣於兩天以前城內一樁被他無意間撞破的血腥秘事。半裏路外坐馬車的黃姓老頭兒,據說是個當大官的,要去京城,不知為何給一夥佩刀持弩的黑衣人暗殺,老人踉蹌躲入陰晦的窄巷小弄,跟李懷耳撞了個滿懷,一場刀林箭雨,弓弩嗡嗡作響,釘入牆麵,遭受無妄之災的李懷耳也是熱血方剛,主要是一時間沒來得及害怕,拉著老人就抱頭鼠竄,後來前頭那四騎就橫空出世,好一場狹路相逢,殺得天翻地覆,李懷耳親眼見到那名耍棍棒的俊哥兒一棒子敲下去,差不多就能讓一堵巷牆砸出一條長坑,也見到此時的眼前女子一劍遊龍驚鴻,雪地照映,恰巧被李懷耳看到那張殺人時冷峻的絕美容顏,李懷耳當時就知道,隻要能闖出名堂,那這輩子非她不娶了。
可李懷耳單純,卻也不傻,都說世上的高人觀潮就能悟出劍法,可鐵廬城外倒也有條江河,李懷耳一得閑就去江邊撅屁股,瞪大眼睛猛看江水滔滔,無風無浪時看,暴雨洪水時也看,前幾日大雪磅礴時也看了,可都沒能看出個究竟。無意間聽說世外高人都在山林隱居,就又把鐵廬周邊大山小嶺來回走了幾遭,除了拉屎撒尿,什麽都沒留下,也什麽都沒遇上。打遍附近幾條街無敵手的豹爺據說是得了一本絕世秘笈裏的兩三頁,就有了今日的一身高超武藝,可李懷耳雖然有個教書匠的大伯,性子卻隨他那個一輩子都跟莊稼地打交道的爹,天生就不喜歡讀書,字沒認識幾個,知道就算自己拿到了一本武學秘笈,多半也看不懂。
李懷耳看了眼前邊的男男女女,有些泄氣。那位神仙姐姐說了,等將黃大人送到京城,就會給他一些盤纏返鄉,到時候鐵廬這邊也不會再有人找他的麻煩,他可以繼續安生過日子。
李懷耳當時嚅嚅囁囁,沒有多嘴一句,心中所想,不敢與人言:我隻想跟你一起闖蕩江湖啊。
龍尾坡坡頂有一間客棧,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名字,反正開了好些年頭,生意不溫不火,僅是維持生計,真正樂意一擲千金的文人雅士都不樂意去。
山頂大雪初霽,總算驅寒幾分,五騎策馬來到客棧附近,看到老爺子站在馬車邊上笑顏相迎,附近還停有兩輛馬車,似是同為羈旅之客。罩鶴氅的富態中年人揉了揉貂帽,有些無奈,下馬後快步前行,低聲道:“黃大人,咱們身上都帶有幹糧以供果腹,就不要停歇了吧?”
老爺子披了一件石青色綢緞麵料的補服,放晴之後,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獨有的紅褐色光澤。老人畢竟是入品的官員,加之腹有詩書氣自華,有幾分能讓市井百姓望而生畏的不怒自威。
鶴氅貂帽男子家世優渥,自然不是因為黃老爺子的從八品官員身份而親身涉險,不惜跟廣陵道西地沆瀣一氣的抱團官員撕破臉皮,而在於黃老爺子身居要職,品秩不高,才入流而已,但話語之重,用上達天聽形容也不為過。廣陵道西部都敬服黃老爺子的為民請命,耿直諫言,此次赴京任職,跟北地碩儒朱桂佑一起“入台”,提舉成為禦史台監察禦史,可黃大人去入京麵聖,身上帶著足以讓廣陵道西部數個龐大州郡幾十頂官帽子去留的折子,這就給老爺子帶來殺身之禍,若非大批有識之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替老爺子擋下數撥不光彩的狠辣襲殺,別說巍巍太安城,老爺子都走不出廣陵道半步。在他看來,老爺子兩袖清風,風骨極高,可有些時候過於迂闊,行事刻板,無形中給暗中護駕的江湖俠士帶來莫大危機,可他又不好直言告知,有些時候私下苦笑,也隻能安慰自己若非老爺子如此性格,也當不上監察禦史。
心懷愧疚的黃老爺子朝幾位俠士抱拳謝過,一切盡在不言中。
包括李懷耳在內的幾騎陸續下馬,都畢恭畢敬抱拳還禮。在家族所在州郡素來以仗義疏財著稱的寧宗,即鶴氅中年人退而求其次,輕聲笑道:“那咱們就跟黃大人一起吃過了午飯,然後加快趕路。廣陵道邊境上,會有一隊人馬接應,名震兩淮的武林前輩梁老前輩親自出山,到時候那幫鐵廬宵小也就不敢如此猖獗了。”
少女皺了皺精巧鼻子,小聲埋怨道:“梁老爺子既然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八十歲高齡,一杆六十斤梨花槍還耍得潑水不進,又有武林同道相助,怎的就不願多走兩三百裏路?”
佩劍女子皺眉,輕輕喝道:“椿芽,不得無禮!”
反倒是黃大人解了圍,緩步走向客棧時,一臉和顏悅色笑著跟少女解釋道:“這些個成名已久的江湖世家門派,不說嫡親和幫眾,便是混口飯吃的家丁護院,也要個個記名在冊,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很多事情都要仰人鼻息,像黃某人年幼時還是那種隻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一去不複還嘍。”
對此最是感受深切的寧宗笑道:“黃大人學富五車,在家便知天下事。”
清瘦老人擺了擺手,自嘲道:“光是讀萬卷書不行,還要行萬裏路。書上道理是死的,做人是活的。我黃裳一日不讀書便寢食難安,幾十年下來,確也讀書不少,也經常去走訪鄉野,可自知斤兩,太認死理,不會活泛做人,尤其不知曉在官場上輾轉騰挪。這次入京,是黃裳連累眾位英雄好漢了。當然,還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周姑娘和胡姑娘。黃裳除了給人奪走的一樓藏書,已然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這一路北去,想著以後哪天不為官了,就寫一本俠客傳,希冀著能報答一二。”
寧宗麵露喜色,“這可是名垂青史的幸事。”
被稱作“椿芽”的少女嘰嘰喳喳雀躍道:“黃大人,千萬別忘了我,我叫胡椿芽。”
黃大人笑著應諾。
頗有不食人間煙火之仙俠氣的周姓女子跟提一條棍棒的俊雅公子,相視淡淡一笑。
沒他半文錢事情的李懷耳跟隨眾人,低頭跨過門檻,他一直把自己當作沒用的拖油瓶,自卑而寡言。
客棧不大,每張桌麵上油漬常年積澱,泛著膩味的油光,不是一塊抹布就能擦拭幹淨的。江湖閱曆豐富的寧宗環視一周,有些警惕不安。客棧內五張桌子,同一夥人寥寥五人,便占據了臨窗兩張,其中一名健壯青年身上更滲著股血腥氣,這還不算什麽,主桌上一名年輕人大概是年少白頭的緣故,白衣白鞋白玉帶,有一雙不易見到的桃花眸子,寧宗一看就覺著棘手,這類人就算身手平平,可光看那架子,就是極為難纏的世家子弟。白頭年輕人左首位置坐著一個黝黑少年,右首坐著一個舉杯飲酒的男子,識人功夫不淺的寧宗更是當即頭皮發麻。男子估摸著身高九尺,己方使棍棒的高手徐瞻已算身材雄偉,比之仍是略遜一籌,寧宗所在家族離一支廣陵境內精銳行伍的軍寨駐地不遠,見過了實打實在戰場上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殺伐氣焰,很是熟悉。
要是這批人阻截黃大人赴京,寧宗估摸著就算自己這邊幾條命都交待在這龍尾坡,十有八九都無濟於事。
一桌是徐鳳年、少年戊、袁左宗。
一桌是參加過神武城外一戰的騎將盧崧和王麟。
青鳥受傷極重,不易顛簸南下上陰學宮,跟隨大隊伍一同趕赴北涼,有褚祿山親自開道,恩威並施打點關係,天大的難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徐鳳年這一趟先去學宮接人,然後去青州秘密麵見兩撥人,接下來就可以回北涼。如何吸納那人人上馬可戰下馬可耕的十萬流民,就是李義山故意留給他去解決的難題,做成了這個活眼,才能真正打開北涼新局麵。之所以帶上有儒將之風的盧崧和負傷的王麟,是在有意栽培他們成為嫡係心腹,以便順利釘入北涼軍之前,總歸得有個循序漸進的相互熟識過程。兩人麾下部卒死傷慘重,徐鳳年總不能拍拍屁股就分道揚鑣,把兩位功臣晾在一邊,徐鳳年從不相信幾句豪言壯語就可以讓有才之人納頭便拜。
至於武力在離陽軍中僅次於顧劍棠、陳芝豹之後的白熊袁左宗,是他自己要求同路南下。
除了寧宗不斷的眼神窺探,以及少女胡椿芽使勁去看徐鳳年外,在跟客棧夥計要了吃食後,其餘黃老爺子和周姓女子以及徐瞻就都屏氣凝神。
客棧最後兩壇子窖藏釀酒都給徐鳳年兩桌要了去,好在寧宗深知貪杯誤事,一開始就沒想著溫酒暖胃,不過赴京入台擔任監察禦史的黃裳生平所好,不過是讀書喝酒吃蟹三事,每年可憐兮兮的俸祿也都用在了這三件事情上。此時早已過了吃蟹的應時光景,馬車上雖說有書可讀,可出行倉促,性命堪憂,幾壇子桂子時節精心製成的醉蟹都沒能顧上,黃裳此時聞到了酒香,就有些動容,隻是常年修身養氣,也沒有如何說話。
徐鳳年靠窗而坐,笑問道:“老先生,我這邊還有半壇子酒喝不掉,有些心疼銀錢,要不便宜些賣給你們?”
黃裳心中一動,不過仍是笑著搖頭。江湖險惡,比較官場風波詭譎,其實很多時候都一氣相通,不過都是“人心鬼蜮”四字。
一顆懵懂芳心都牽係在翩翩公子哥徐瞻身上的胡椿芽,見到徐鳳年之後,心思起伏不定,可說出來的話就尖刻了,“模樣挺俊,就是白頭,瞧著嚇人。大晚上給我見著了,肯定以為見了鬼。”
若是尋常膏粱子弟攜帶仆役出行,主人如此受辱,少不了幫閑一躍成為幫凶,對口無遮攔的少女就是一頓教訓,可讓寧宗越發坐立難安的是不光正主一笑置之,兩桌男子也都不甚在意,尤其是白頭年輕人隔壁桌上兩位,看待胡椿芽的眼神,竟有幾分直白的佩服,好像小丫頭說了這句重話,就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女俠了。
寧宗原本心底期望著兩桌人勃然大怒,他好從中斡旋,隻要能息事寧人,就說明不是衝著黃大人來的,別說麵子上的賠笑賠罪,隻求一份平安的寧宗就是陰溝裏翻船,徹徹底底裝一回孫子,也無所謂。
可事態發展好到出乎意料,那幫人沒有任何要興師問罪的跡象,興許是當作胡椿芽的童言無忌了,白頭公子哥也沒有強賣那半壇子酒。黃裳潦草吃過了飯食,寧宗迅速付過銀錢,一行人便離開了客棧,如浮萍水上逢,各自打了個旋兒,也就再無交集,這讓上馬起程的寧宗心中巨石落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客棧大門,依稀看到那名早生華發的俊逸公子哥給身邊雄奇男子倒了一杯酒。
胡椿芽猶自憤懣,使勁一馬鞭揮在馬臀上。
子承父業拉出三百鐵騎的王麟身負重傷,少了一條胳膊,可依舊樂天知足,相比南下之行事事謹小慎微的盧崧,在徐鳳年麵前也大大咧咧,欠缺尺寸感,等黃裳一夥離開客棧,就覥著臉端碗坐在少年戊身邊,蹭酒來了。徐鳳年才給袁左宗倒酒,順手就給王麟倒滿一碗。這小子嘴上說著誰都不當真的馬屁言語,一臉嬉笑,沒規矩地盤腿坐在長凳上,說道:“那毒舌妮子肯定不知道自個兒在鬼門關逛蕩了一圈哪。公子酒量好,肚量更大。”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搭話這一茬,隻是望向袁左宗,詢問道:“袁二哥,咱倆出去賞會兒山景?”
袁左宗點了點頭,兩人一起走出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