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神武城白頭相煎,韓生宣身死命消(1)
離神武城越來越近。
六百騎馬蹄激烈如疾雷。
徐鳳年離開馬車,對麵騎將翻身落馬,跪地恭迎。
隨後三百騎和兩百人幾乎同時到達。
徐鳳年單獨騎上一匹無人騎乘的戰馬,一騎當先。
風雪之中,隱約可見一名黑衣人,一夫當關。
接下來一幕,讓人悚然。
王小屏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心甘情願去遞出三劍。
天下第十人韓貂寺攔路而站。
看到當頭一騎白馬之後,開始對撞而奔。
徐鳳年一人一馬,毫無凝滯,加速縱馬狂奔。
自稱賣炭妞的赤足女子乘坐牛車入城以後,幫助爺孫賣完木炭,就反身走向城門。憑借女子直覺,她堅信那隻人貓是在等待在幽燕山莊讓本宗吃癟的白頭男子。
她沒有徑直出城,而是登上城頭,坐在城牆上,搖晃著一雙腳丫。
練氣士想要證道飛升,有一條捷徑千年不變,那就是斬一條惡龍,將那顆墨珠吞入腹中,溫養一甲子以後,根據史料記載便可頭頂生角,半龍半人,將來就能先過天門,再入主一座江海龍宮。
她覺得機會來了。
六百輕騎騎將盧崧,身世清白,曆年攀升,由地方州郡層層遞交給京城兵部報備的履曆,沒有半點出格之處,正值壯年,西楚觀禮太安城一事,天下洶洶而動,前不久還收到了一份兵部密敕,要官升一級,即將親身領兵千餘驍騎,參與對西楚舊地幾個叛亂重災區形成的隱性包圍圈。盧崧生得俊朗風流,有文人雅氣,唯一為人詬病的便是嗜好服用藥餌寒食散,每逢酷寒,也要光腳踩踏木屐,長帶寬袖,行走如風。
三百重騎騎將王麟則與儒將盧崧截然相反,作風跋扈,出身一支春秋末尾才紮下根的鄉族宗室。三百精騎都是不服天王老子管束的王家子弟兵,倒也不如何窩裏鬥,欺負自家人,隻一門心思為禍外鄉鄰郡。前些年實在是讓郡守倍感棘手,幕僚支了一招,招安!郡守大人覥著臉跟朝廷死乞白賴求了一個雜號將軍下來,才算勉強安撫住及冠沒幾年的王麟。開祥郡王氏,作為根基不牢靠的外來戶,靠的是動輒出動五六百號青壯子弟的持械血鬥,才硬生生把鄰近大族打服氣了。王麟的爹,是春秋裏活下來的百戰老卒,跟幾位麾下兄弟一起卸甲以後,靠著紮實的人脈,經營著一個不小的茶莊,雖說生意做得不溫不火,但也攢下一份不容小覷的家業。可惜王麟是個敗家子,遊俠義氣,沒事就拉人紙上談兵,明擺著天底下沒什麽仗可以打,仍是把少說得有二十幾萬兩真金白銀的厚實家底都砸在了那支騎兵上,買馬養馬,購置兵器軍械,開辟校武場等,都是一張很能吃銀子的血盆大口。好在三百鐵騎成製後,再沒有給州郡惹麻煩。王氏三百騎,披甲乘馬,就往寂靜無人的平原上練兵衝殺,若是卸甲下馬,就拉去深山老林,往往要待上個把月才出山,官府隻當什麽時候王氏家產難以為繼,家道中落,王麟這頭初生牛犢也就該消停了,哪裏預料到這次三百鐵騎疾馳數百裏,直奔神武城,私下都在猜測是不是神武城哪位公子哥爭風吃醋,又惹惱了這個經常一怒為紅顏的情癡瘋子。
王麟率領有官家身份的三百精騎開道,身後兩百餘彪悍壯漢亦是乘馬狂奔,刀劍都用布條裹住。王麟與這幫在金字山安營紮寨的草寇是老交情了,每次入山曆練士卒,多半是雙方拉開陣仗,不帶兵器在密林中大打一架,互為攻守,每次以半旬或是一月為期限,可傷人卻不可殺人,直到一方象征性全軍覆沒為止。原本王麟以軍法鐵律治理部卒,戰力可觀,自然勝多輸少,可今年金字山上分批次來了幾十號陌生臉孔,不太好親近,偶爾手癢才入局廝殺,哪怕僅是小二十號人,每次都能讓王氏子弟吃不了兜著走,尤其是那個姓任的女子,出手那叫一個狠辣,久而久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打不相識,倒也算實打實打出了一份不俗交情,畢竟根子上,兩夥人都是同氣連枝,草灰蛇線,可以綿延千裏以外——北涼!
這趟出行,毫無征兆,可謂精銳傾巢出動,幾個當下沒有露麵的隱蔽牽頭人,不約而同跟三方勢力給了個開門見山的冷血說法:事成了,榮華富貴;失敗了,就把腦袋砸在神武城外。王麟對此沒有太大顧慮,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王氏父子能夠有今天,看似是他爹的苦心經營,不惜金銀肯塞狗洞,方方麵麵都打點到位了,其實真相如何,王麟比誰都清楚,比如王家的管事,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王麟一身武藝,盡出於那名看似酸儒的教書匠。這個世道,世代相傳的傳家寶可以賣,才情學識可以賣,女子身軀可以賣,人情臉麵可以賣,唯獨命,除了傻子,沒誰願意賣。王麟惜命更怕死,可他願意賭上一把,要賭就賭一把大的,小打小鬧,一輩子就是當個雜號將軍的命。
包括任山雨在內的十數人是最後一撥從北涼秘密潛入金字山的北涼鷹犬,別看她妖嬈如郡城裏賣肉賣笑的名妓,舉手投足都是勾搭人的嫵媚,骨子裏實則十足的草莽氣。不過任山雨個子不高,哪怕快三十歲了,還是如同尚未完全長成的少女,小巧玲瓏,偏偏要去拎一對宣花板斧,劈起人來就跟剁豬肉差不多,從不手軟。金字山經過多年演化,魚龍混雜,她上山落草後,有幾個不長眼的家夥半夜摸門而入,第二天寨子幫眾就看到院外一地碎肉,幾條野狗家犬都吃了個滾圓。後來任山雨幾次動怒砍人以後,最喜歡的一個動作就是提起板斧在她鼓囊囊的胸脯上蹭去血跡,天曉得這麽一個童顏女子,怎就能有那麽波瀾壯闊的胸前風光。
先前當三股勢力匯流,瞪大眼睛終於看到正主,不論是盧崧、王麟還是任山雨這些亡命之徒,都有些吃驚,竟然是北涼下一任大當家的?這讓王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樣的死敵才能讓這位北涼世子需要勞駕千騎去保命?任山雨美眸流轉,以往都是色胚男子目不轉睛盯著她瞧,風水輪流轉,今天換成了她。任山雨在北涼豢養的江湖人物中隻算堪堪二流人物,跟大劍呂錢塘和南疆巫女舒羞這類二品宗師,還是有些差距,隻能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刀口舔血,哪裏能夠親眼見到這位當年名動北涼如今名動天下的年輕人,一路上她都遠遠盯著那個跟盧崧並肩騎馬的白衣世子——京城觀禮期間,傳出兩件壯舉,一刀撕裂禦道百丈,大殿外揍得顧劍棠義子像條狗。
任山雨對此將信將疑。
終於臨近神武城。
包括盧崧、王麟和任山雨在內的一線精銳戰力,都在一瞬間心知肚明,哪怕對麵僅有一人,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場生死大戰了。
那名黑衣老者,有一種勢。
力拔山河勢摧城。
神武城外一片肅殺,地麵寬闊平整,可供百騎整齊衝殺,這讓精於騎戰的盧崧和王麟相視之後,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如釋重負。
可當兩人察覺到世子殿下竟是一騎當先後,都有些驚慌失措,這家夥若是死了,他們這輩子就算徹底完蛋了。按照常理,擅長帶兵的盧王二人本該乘機一鼓作氣擁上,可不知為何,當他們看到城外黑衣老者跟白衣白馬白頭之人幾乎同時展開一條直線上的捉對廝殺後,都忘了發號施令,不僅是他們和身後九百[三百重騎,六百輕騎,應為九百。]騎出現略微失神,任山雨跟兩百多悍匪也都一臉愕然,尤其是少女模樣卻天然內媚的金字山頭號草寇,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
城外殺機驟起。
城內一名不起眼的青衫文士,身材修長,可能是臉龐俊雅的緣故,給人文文弱弱的感覺,手指輕輕撚動一截柳。
北莽一截柳。
插柳柳成蔭,被一截劍氣插在心口,傳言隻要不是陸地神仙,一品高手也要乖乖赴死。
他麵帶微笑,一臉懶洋洋神情——在太安城沒能殺掉下馬嵬內的目標,給離陽和北涼掀起風浪,沒關係,在神武城外渾水摸魚,也不差。
城北方向,一名少女扛了一杆早已失去花瓣的枯黃向日葵,沿著城牆外圍,往城東這邊蹦蹦跳跳而來。
偶有早起行人遇見這小姑娘,都有些惋惜,模樣挺周正的,就是腦子好像有些毛病哪。
城東,徐鳳年策馬狂奔,不知是否是性子急躁,急於一戰,已經不滿足戰馬速度。
戰馬前腿撲通一聲跪下,前撲出去,徐鳳年身形飄搖,一襲白衣急掠前行。
刹那之後便是相距僅僅十步。
徐鳳年一掌外翻,一掌內擰,腳步輕靈,說不出的寫意風采。
他一肘抬起,恰好彈掉生死大敵韓貂寺的探臂,雙手猛然絞纏住人貓左臂,一個掄圓,以旁門左道躋身天象巔峰的徐鳳年就將這尊春秋大魔頭給摔砸向了城頭!
一氣嗬成!
依稀隻見黑衣老者如投石車巨石砸向城牆之後,雙腳一點,踩在牆麵上,以更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世人眨眼之快,在兩人之間卻是百年之慢。
韓貂寺一掌推在徐鳳年額頭。
黑衣直接將白衣向後推滑出二十餘丈。
此時眾人才意識到城牆晃動,有無數積雪墜落在牆根。
徐鳳年不僅腰間懸北涼刀,背後還負劍春秋。
韓貂寺等徐鳳年站定之後,這才緩緩卷起一袖,露出滿臂紅絲。
好一場白衣戰黑衣。
好一幕白頭殺白頭!
韓貂寺在眾目睽睽之下卷起袖管,絲絲縷縷的纖細紅繩浮遊如赤色小蛇,如蜉蝣紮堆,密密麻麻,讓人望而生畏。
讓死物具有生氣,向來是天象境高手的象征,例如陳芝豹能夠讓梅子酒青轉紫,除去那杆梅子酒本身不俗外,跟他突如其來的儒聖境界也有莫大關係。曆代劍仙,大多也都能夠讓某柄俗劍通靈,一如高僧說法頑石點頭。
韓貂寺沒有急於趁熱打鐵,並攏雙指,抹過手臂“紅雲”。人貓越是這樣閑淡鎮靜,對麵千人就越是感到窒息的壓迫感。一些眼尖之輩,尤其是出自北涼牢籠的鷹犬,都已經猜出了韓貂寺的身份。這名權閹跌宕一生,對敵無數,他的武學成就,一直被視為謎團,當初仍年紀輕輕的韓生宣,一舉剝皮符將紅甲,可謂橫空出世,這也拉開了新一代江湖的序幕。隨後酆都綠袍無故失蹤,北地槍仙王繡死於徒弟陳芝豹之手,哪怕強如李淳罡,也一樣在廣陵江一戰後,以借劍一事,收官了獨屬於青衫風流的江湖。
韓貂寺望向對麵那個行事出格的年輕人,扯了扯嘴角,起先確實沒有想到此人膽敢一騎當先。按常理說,愈是位居高位,愈是惜福惜緣惜命。福緣如水,不花心思去藏風聚水,別說福澤綿延子孫,自身都未必能保全,文壇魁首宋老夫子便是如此。不過以韓貂寺的眼力,一招過後就看出北涼世子的氣勢,隻是下乘的借勢。道教有請神下天庭,佛門有法相降伏,這兩者都算偏門,但是根柢正統,南疆巫蠱最為陰毒,向陰物邪穢借力,互成子母傀儡。韓貂寺明知徐鳳年是臨時跟陰物借取境界,可讓他大開眼界的是,這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拙劣行徑,徐鳳年卻似乎沒有受到太多反噬,被他一掌按頭逼退之後,仍是勉強保持氣定神閑,並未被打散氣機,現出原形。韓貂寺懶得詢問,也不屑跟將死之人廢話,是驢子是騾子,無非就是拉出來遛一遛。
韓貂寺做了一個讓所有人感到滑稽的動作,彎下腰,捏了一個估計不會太結實的鬆散雪球,很多老人一老,就會有些不可理喻的孩子心性,可誰會覺得韓貂寺如此不濟?
韓貂寺斜斜攤開手掌,柔柔一推,雪球墜落地麵,並非直直掉下,而是偏向驛道以外,那裏有許多來不及清掃的積雪,最深處興許厚達兩尺。不足拳頭大小的雪球最先是慢悠悠滾動,刹那之後便是迅捷如野馬奔槽,恰如白雲之上雷滾走,越滾越大,三丈以後便有半人高,十丈以後已是兩人高,此後聲勢疊加,更是驚世駭俗。雪球刮裹地皮,不光是粘起兩尺厚雪,連硬如冰轍子的地麵都碾出凹槽,使得雪球表麵沾帶上許多灰黃泥土。這顆雪球在驛道以外劃出一道弧線,凶狠衝向距離韓貂寺二十丈的徐鳳年。
韓貂寺伸出雙手一抓,抓出兩團雪,又是一拍,兩個雪球滾出。跟兩批人打雪仗嬉戲一般,韓貂寺這邊不斷抓起雪球,繼而拍出一記半弧。要知道他這一次獨自一人,單挑千人,千人之中有本該出現卻最終缺席的徽山軒轅青鋒,有刹那槍的繼承人,有三劍在身的武當劍癡王小屏,自然還有同氣連枝的徐鳳年和天象陰物,更有盧崧、王麟、任山雨這樣的北涼鷹犬。
雪球翻湧,速度不一,竟是默契形成了一線潮。如此一來,獨獨率先撲向徐鳳年的那顆碩大雪球就顯得格外紮眼。
沒有誰傻到去坐以待斃,早已決定孤注一擲的年輕將領王麟獰笑道:“衝陣!”
五十鐵騎齊齊出列,同一時間展開衝鋒,馬蹄由輕緩變急沉,驛路上頓時雪花濺射,這一線推移路徑上,幹淨的白茫茫一片變成了昏黑泥濘。
除了王麟跟身邊與郡縣地理略顯不合時宜的五十鐵甲重騎,三十歲依舊一張童顏臉龐的任山雨跟二十名精銳北涼諜子也一並掠出。她竭力靜心屏氣凝神,隻覺得天地清明,對武道有獨到天賦的女子隻覺得己身悠悠一呼一吸,在耳邊響起,聲重不輸馬蹄激鳴,這讓對城外攔路韓貂寺心生畏懼的女子心穩幾分——我任山雨一人不入你人貓法眼,可我也不是那漿糊的紙人,一戳就破,何況姑奶奶身邊還有一千精騎!
王小屏鑽出車廂,一手繞後,悄悄搭住三劍中的烽燧。
少年戊不知何時來到了車頂,一手提牛角巨弓,一手拈住兩根沉重鐵箭,手臂肌肉逐漸鼓脹如山丘。
一日一箭,本是少年死士的體力極致,可今日一戰,連活下去都不去念想了,又哪裏在乎是否自斷一條胳膊?
青衣女子從車底抽出槍頭鈍圓的刹那,麵無表情,拖槍而奔。
少年戊在視野開闊的高處,使了個千斤墜站定。馬車搖晃,車輪子立即下陷,碾碎了幾條冰轍子。這名出身北莽的死士重重呼吸一口,一氣嗬成,挽起大弓,箭指韓貂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