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觀音宗尋釁幽燕,徐鳳年臨湖拒敵(4)
徐鳳年笑了笑,“湖上攔截南海仙家,隻是意氣使然,可之後那幾柄大秦古劍,還得跟幽燕山莊做筆買賣,不是白送。”
最怕虧欠人情的張凍齡如釋重負,頻頻點頭道:“如此最好。若是恩人不嫌棄,幽燕山莊所有密室,便是龍岩香爐也對公子大開,任由公子搬走,除去犬子所佩無根天水是及冠禮贈物,不好賣給公子,其餘便是殺冬、龍須、烽燧和細腰陽春四柄藏劍在內,莊上所有喊得出名號的古劍利劍,都可以讓公子一並拿走。再者,數位先祖當年遊曆江湖,偶有奇遇,幽燕山莊對於練氣一事小有心得,那幾本秘笈,張凍齡隻留下摹本,原本都由公子拿去。莊子上還有些田契金銀……”
張凍齡正說得起興,被妻子扯了扯袖口,猛然回神,才自知失態,訕訕一笑,心想以這位公子的家世底蘊,哪裏瞧得上眼那些黃白俗物,醒悟之後,抱拳致歉道:“是張凍齡俗氣了,公子切莫怪罪。”
徐鳳年回望湖麵一眼,轉頭笑道:“去尺雪小院慢慢談?”
張凍齡自不敢有半點異議。
一行人到了小院,管事張邯已經把三名串門婢女連坑帶騙帶離院子,隻留下兩名本就在尺雪做活的丫鬟。主客雙方圍爐而坐,少莊主張春霖沒敢坐下,壯著膽子打量這位年齡看上去與自己相差不多的公子哥。可能是徐鳳年的借劍太過驚世駭俗,張春霖誤以為這位白頭劍仙僅是瞧著年輕,實則已經活了好幾甲子超然物外的世外仙人。
徐鳳年飲了一口黃酒,“莊主有沒有想過把幽燕山莊的基業搬出去?”
北涼缺土地缺金銀,但最缺人才。幽燕山莊代代相承的高超鑄劍手藝,是漁不是魚,莊子上那近百號一輩子都在跟鑄造打交道的能工巧匠,可不是幾柄名劍可以衡量的價值,對鐵騎雄天下的北涼來說殊為可貴。接下來朝廷一定會在鹽鐵之事上勒緊北涼脖子,步步逼近,徐鳳年不得不未雨綢繆,如果有一大批經驗老到的巧匠在手,就等於節省下一大批鐵礦。
張凍齡愕然之後,苦澀道:“恩公,實不相瞞,這兩年眼看鑄造符劍完工無望,張凍齡也曾猶豫是不是攜妻帶子浪跡天涯,躲藏苟活,可每次到了龍岩香爐前,就都沒了這份念頭。數百年二十幾代人的祖業,張凍齡可以死,但祖業不能毀在張凍齡手上,不說其他,每年清明祭祖掃墓,後輩子孫不管如何不出息,總得去做的。”
徐鳳年點點頭,沒有強人所難。
張凍齡大氣都不敢喘,英雄氣短,更是滿心愧疚,隻覺得萬分對不住身前慢飲黃酒的恩公。
徐鳳年笑道:“那我就以劍換劍,取走龍須、烽燧在內的九柄名劍。”
張春霖急眼了,匆忙插嘴道:“恩公,小子所佩這柄無根天水也拿去,莊上便是砸鍋賣鐵,怎麽都要湊足一百柄好劍才好還恩。”
張凍齡灑然笑道:“是該這樣,恩公如果嫌棄一百柄劍太過累贅,幽燕山莊親自送往府上。”
張春霖毛遂自薦道:“小子就可以做這件事情,正巧想要遊曆江湖曆練一番。”
徐鳳年也沒有推拒,抬頭看了一眼風流倜儻的張春霖,“徐某此番出行,有兩輛馬車,其中一輛可以用作裝載百劍。不過無根天水就算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奪人所好,徐某本就不是什麽君子,卻也不想當個小人,吃相太過難看。好不容易在莊主和夫人麵前有些江湖好漢的意味,不能眨眼之間就破功了。”
張凍齡是不苟言笑的粗樸性子,聽聞這話也是咧嘴一笑——這位恩公倒真是性情中人。莊主夫人更是一些隱藏心結次第解開,眉目舒展,越發溫婉恬淡。江湖閱曆談不上如何豐富的張春霖更是啞口無言,在這位年少成名的少莊主看來,既然這位恩公已是親眼所見那般舉世無雙的劍仙風采,談吐也該是不帶半點世俗氣的,哪裏想到言談之間如此平易近人。徐鳳年抬手借劍一觀,張春霖手忙腳亂遞出烽燧一劍,看得屋外門口兩位丫鬟相視一笑——少莊主平日裏可都是溫文爾雅得很,便是迎見江湖上的大俠前輩,也從不見他如此拘束緊張。
徐鳳年抽出半柄名劍烽燧,劍身如鏡清亮似水,徐鳳年眯眼望去,笑道:“方才在湖上切磋,有一位女子練氣士使出了指劍,據說可以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你們幽燕山莊練氣與練劍並重,對這個有沒有講究?”
張凍齡一臉古怪,張春霖聚精會神,不肯漏過一字,倒是莊主夫人柔聲道:“恩公有所不知。觀音宗擅長練氣,其中驚才絕豔之輩,可以去指玄和天象兩種一品境界中摘取一鱗半爪,美其名曰龍宮探寶。從指玄中領悟,較之更高一層的天象,相對簡單,但也僅是相對而言,一般練氣士,便是窮其一生,一日不敢懈怠,也未必能做到,委實是太過考校練氣士的天賦機緣。湖上指劍之人,取法道教符籙飛劍派的點符之玄,點天天清明,點人人長生,點劍劍通靈,三重境界,依次遞減。那名練氣士不過三十歲年紀,能有此境,隻要甲子歲數之前點劍再點人,未必不能百歲之前去點天,從天象中揀尋物華天寶。練氣士之強,自然不在體魄,而在練氣二字。”
夫人猶豫了一下,輕輕呼出一口氣,神情複雜道:“為首練氣大家乃是本宗長老‘滴水’觀音,最擅馭水,袖中淨瓷瓶重不過三兩,傳言卻可倒水三萬三千斤。”
徐鳳年手指抹過古劍烽燧,笑道:“看來是這位練氣大家手下留情了。”
張春霖冷哼一聲,“恩公在湖上畫出雪劍數萬柄,那老婦人分明是知難而退。”
徐鳳年搖頭道:“我那些手筆,不論是借幽燕山莊的實劍還是湖上造雪劍,嚇唬人可以,說到真正傷人,就稀鬆平常。”
張春霖正要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神仙恩人辯駁幾句,徐鳳年已經笑道:“少莊主,我其實跟你差不多歲數,不妨兄弟相稱。”
張春霖張大嘴巴,張凍齡和婦人也是麵麵相覷,不敢相信這名年輕劍仙真是二十幾歲的男子。
幾乎算是萍水相逢,交淺不好言深,張凍齡三人也就不好意思繼續賴著不走,起身謙恭告辭,除了無根天水,其餘幾柄名劍都留下。徐鳳年閉上眼睛,回憶湖上女子練氣士的指劍手法,有模有樣在烽燧劍上指指點點,哈氣印符,大概烽燧不是那符劍,徐鳳年也僅是有其形而無其神,沒有半點氣機動靜。王小屏進入屋子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斜瞥了一眼不斷重複指劍烽燧的世子殿下,沙啞開口:“指法無誤,確是練氣指玄一妙,可是沒用,觀音宗自有獨門氣機導引。武當號稱天下內功盡出玉柱,許多秘笈流傳山外,亦是一字不差,為何仍是寥寥無幾人可入正途?無他,陰陽雙魚,失其一便全然失去精髓。”
徐鳳年點點頭,轉移話題,“小王先生,取一柄劍當佩劍?”
王小屏也不客氣,探手一抓,握住了一柄古劍龍須,叩指一彈劍鞘,院內風雪驟停,王小屏點頭讚道:“就這把了。”
徐鳳年一笑置之。
王小屏平淡道:“你如何應對韓貂寺的截殺?”
徐鳳年歎氣道:“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王小屏搖頭道:“你雖有指玄女子軒轅青鋒,槍仙王繡的刹那,再加上天象陰物傍身,即便還有我屆時出劍,一樣未必能全身而退。”
徐鳳年訝異道:“這還不夠?”
王小屏反問道:“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你眼前,你就真當這些高手不是高手了?再者,王明寅的天下第十一,僅是離陽王朝的十人末尾。韓貂寺則不然,他是當之無愧的天下十人之一,更是最為擅長以指玄殺天象。隻要韓貂寺舍得一條性命,要殺你,絕非如你所想的那麽艱難。江湖頂尖高手競技,一種是對敵王仙芝,傾力隻為切磋;一種是當時猶在天象的曹長卿對陣指玄感悟僅在鄧太阿之下的韓生宣,互有保留,留有一線餘地;最後一種,才是徹徹底底的生死相搏,肯這樣做的韓貂寺,便是儒聖曹長卿也要頭疼。”
王小屏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奉勸你到時候對上韓貂寺,不要輕易讓朱袍陰物出手,它能跟柳蒿師鬥個旗鼓相當,恐怕在韓貂寺手下不過五十招,就要修為折損小半。擅長指玄殺天象,不是一句空話。你一旦讓陰物反哺你內力,跟韓貂寺死戰,到時候陰物遭受重創,你能好受到哪裏去?說不定韓貂寺就等著你如此作為。到時候我王小屏就算不惜性命護著你,也難如登天。在我看來,你隻能用使用刹那槍的她,加上暗中潛伏的死士拿一條條命去填補窟窿,耗費韓貂寺的內力,然後寄希望於那名徽山女子會替你拚死一戰,最終交由我三劍之內決出勝負。勝了,萬事大吉;輸了,你自求多福。”
徐鳳年苦笑道:“何謂天下第十?這便是天下第十人的能耐嗎?”
王小屏冷笑道:“楊太歲問心有愧,這些年跌境跌得一塌糊塗,你能獨自殺他不算什麽大本事。至於第五貉,他的指玄是不弱,可比起能與鄧太阿比拚指玄的人貓韓生宣,仍是不值一提。算你運氣不好,若是將韓貂寺換成天下第九的斷矛鄧茂,有天象陰物護著你,也會輕鬆一些。”
徐鳳年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嗎?”
徐鳳年喝過了黃酒,走出院子走向臥虎山涼亭,一路行去,鵝毛大雪拂了一身仍滿肩。應該是張凍齡扮黑臉發了話,沒有閑雜人等湊來套近乎,紫衣女子靠著涼亭廊柱,雙腿伸出,麵朝湖水,膝上擱放有一架古琴,徐鳳年走入亭中,也不見她有絲毫神情漣漪。
徐鳳年開門見山道:“韓貂寺在三百裏以內就會出現,你打算出幾分力?你我事先說好,我就能量力而行。”
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那隻人貓不過指玄境界,值得你如此興師動眾?”
徐鳳年坐下後,平靜道:“一來韓貂寺是公認的鄧太阿之後指玄第二人,臂繞紅絲,彈指斷長生的手法,肯定比我厲害太多。二來我就怕他來個莫名其妙的天象境,就不是指玄殺天象那麽簡單了,到時候真得吃不了兜著走。皇子趙楷一死,扶龍無望的韓生宣差不多生無所戀,恨我入骨,如果能殺我十次絕對不會隻殺九次。徐嬰是天象境,不合適出手,我現在就擔心王小屏出劍之前,韓生宣毫發無損。”
軒轅青鋒雙手搭在琴弦上,“你知道上次西域圍剿韓貂寺嗎?”
徐鳳年點頭道:“白狐兒臉沒有說一句話,隻能從戊那邊聽到一些瑣碎。你們三人帶有一千六百精銳北涼輕騎,總計三次碰麵韓貂寺,都被他逃出包圍圈。其中一次為他斬殺騎兵四百人,硬生生扛下戊的一根鐵箭,白狐兒臉搏命一刀還是沒能砍斷他的手臂,隻是斬去一團紅絲。另外兩次,戊說你受傷都不輕。其中一次要不是你撞上幾位道行不差的西域密宗老僧,汲取內力,吸成人幹,你的心弦就要被人貓徹底崩斷。”
軒轅青鋒點頭道:“三次圍殺,你嘴裏的白狐兒臉都搭上了性命上陣,如果不是這家夥不計生死,北涼輕騎早就給韓貂寺反過頭來截殺,一點一點蠶食殆盡,我和死士戊哪裏經得起這個老閹人幾次針對?說到底,他還是想蓄力刺殺你這個正主,沒將我當作一盤菜而已。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最後一場圍剿中,跟我們三人和一千餘百騎兵互換性命。下徽山之前,我何等自負,隻覺得可以在天下十人中輕鬆占據一席之地,擠掉鄧茂都不在話下,對上不過才是第十的韓貂寺之後,才知道以前是多麽無知。僥幸活著返回北涼之後,我對自己說,這輩子在成為陸地神仙之前,都不要傻乎乎去找韓貂寺的麻煩。”
徐鳳年輕聲道:“我知道了。”
軒轅青鋒依舊沒有轉頭,輕聲問道:“是不是很失望?”
徐鳳年雙手抱著後腦勺,“沒。”
軒轅青鋒笑問道:“方才在湖上大費周章,跟一幫練氣士打得天翻地覆,是不是擔心自己死了,就跟李淳罡一樣,被江湖說忘記就忘記了?”
徐鳳年笑了笑,“還是你懂我。”
軒轅青鋒瞥了一眼徐鳳年腰間北涼刀,好奇問道:“你怎麽應對那個可以雙手生撕巔峰時符將紅甲的人貓?”
徐鳳年要麽就是心中沒底,要麽就是沒有推心置腹,含糊說道:“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軒轅青鋒沒有刨根問底,看著徐鳳年伸出手掌輕輕搖晃,將雪花拂去,百無聊賴之後,起身離去。軒轅青鋒往後一靠廊柱,腦袋撞在柱子上,發出輕輕的砰一聲,不知過了多久,她低頭望去,猶豫了一下,彎腰給裙擺係了一個結。
當天黃昏,幽燕山莊就湊足了兩大箱子莊子珍藏多年的名劍,小心翼翼搬到了尺雪小院。不知為何,王小屏在拿到龍須之後,仍是多要了兩柄,一柄短劍“小吠”,一柄寬劍“割鹿頭”,在幽燕山莊僅算是上乘好劍,隻是距離名劍仍有一段差距。徐鳳年對此不聞不問。在洪洗象下山之前,劍癡王小屏是當之無愧的武當劍術第一人,殺人蕩魔的手腕,甚至還要超出兩位師兄王重樓和俞興瑞,劍意之精純,放眼天下也是名列前茅,毋庸置疑。王小屏取了三劍,徐鳳年大抵可以猜出一些端倪,三劍在手,對上韓貂寺那也就是三劍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