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下馬嵬奇人有約,九九館龍蟒相爭(4)
龍虎和武當爭天下道教祖庭數百年,也許很多人都忘了這之前,一百二十年前曾有一名野狐逸仙般的年輕道士在太安城畫符龍,傳言點睛之後便入雲,這株無根浮萍,呼召風雷,劾治鬼物,以一己之力力壓龍虎、武當,獲得當時的離陽皇帝器重,封為太玄輔化大真人,總領三山符籙,主掌一國道教,奉詔祈雪悼雨,無不靈驗。在離陽先帝手上敕加崇德教主,當今天子登基以後又贈號太玄明誠大真人,層層累加,恐怕龍虎山那些老天師牌位都難以媲美。可兩甲子過後,這位與天子同姓的仙人修道之處便日漸頹敗,香爐不見插有半根香火。蒼鬆翠柏,在冬日裏格外青翠欲滴,隻是沒有仙氣,反而顯得陰氣森森。一株老柏樹下擺了張小桌,兩人對飲,身後站了五名婢女,一名豐腴婢女溫酒,一名清瘦婢女煮茶,酒壺茶爐,劃桌而放,涇渭分明。喝酒之人麵容枯肅,瞧著四十歲左右,大概是氣色不佳的緣故,暮氣沉沉。飲茶之人就要風流倜儻太多,相貌清雅,哪怕是魚龍混雜的京城,也少有這般氣質一眼望去便給人超凡脫俗感覺的出彩男子,保養得比婦人還要精心小心。
六十七顆元本溪。六十四顆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五位貼身婢女,天下皆知,酆都東嶽西蜀三屍乘履,綽號取得氣吞萬裏,煮茶女子便是三屍,溫酒丫鬟則是乘履。
納蘭右慈躺在檀木小榻上,鏟了鏟香料,笑問道:“元本溪,真要把晉蘭亭那隻白眼狼當第二個碧眼兒栽培?小心血本無歸。我雖未親耳聽過親眼見過,可聽旁人說其言行,不像是能讓你安心托付大任的英才,一部尚書撐死了。貧氣徹骨,寡情在麵,不是個好東西,讓他輔政治國,你就不怕辛苦一世,臨了滿盤皆輸?”
元本溪含糊不清道:“京城事自有我打理,不用你上心。”
納蘭右慈接過一盞黑釉茶杯,手指旋了旋杯沿,聞著沁人心脾的香氣,好像茶香也能讓人醺醉一般,眯眼道:“我看靖安王趙珣手下的謀士陸詡就不錯,你不挖挖牆腳?沒了年輕瞎子輔佐,控扼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還不是盡在你手?陸詡也恰好可以接過你的縱橫術衣缽。”
元本溪麵無表情,慢慢飲酒。
納蘭右慈一拍自己額頭,不隻是自嘲還是笑人,舉目望向院中冬景,“差點忘了,你元本溪膝下無子嗣,跟宦官無異,而且不樹敵不朋黨,本就是讓趙家人放心,你要是有了繼承人,也就是你元本溪被卸磨殺驢的那一天了。如此說來,你真該羨慕我。”
元本溪看了一眼這位站在燕剌王幕後的男子。
納蘭右慈哈哈一笑,“陸詡真是黃龍士的一顆棋子?那命格清高的陳漁是不是?”
元本溪仰頭快飲一杯酒。
納蘭右慈知道這人的脾性,也懶得刨根問底,換了一個問題,“你沒能在自家院子裏逮住黃龍士這隻串門老鼠?”
元本溪搖了搖頭。
納蘭右慈感覺有些冷了,抬起手,身子滑膩如凝脂的婢女酆都便彎腰,輕柔握住主子白皙如玉的手,放入自己溫熱胸脯之間。納蘭右慈這才懶洋洋說道:“想想真是滑稽,你元本溪一手策劃了京城白衣案,又說服趙稚招那小子做駙馬,就是希望北涼一代而終。如今好不容易盼來了北涼世子赴京,在京城裏偏偏殺不得,還得當親生兒子護著,連韓貂寺都不許他入城搗亂,隻許他在京城五百裏以外出手截殺。”
元本溪因為當年自斷半寸舌,口齒不清道:“那徐鳳年耗贏了陳芝豹,這局棋我就輸給北涼,就當我敬酒給李義山了。”
納蘭右慈由衷笑道:“這點你比我強,願賭服輸,我呢,就沒這種氣度。要不然我這會兒還能跟姓謝的做知己,他死後,別說敬酒,我恨不得刨了他的墳。聽說他還有餘孽後代,不跟他姓,我挖地三尺找了好些年都沒消息,虧得那份胭脂評,才知道叫南宮仆射。”
元本溪抬臂停杯,神遊萬裏,根本沒有搭理這一茬。
納蘭右慈輕聲笑道:“藩王世襲罔替,按宗藩法例,需要三年守孝。我猜徐驍死前一定會啟釁邊境,再跟北莽打上一場大仗,好讓他嫡長子順利封王,以防夜長夢多。元本溪,我勸你趁早下手,釜底抽薪,早早打亂李義山死前留下的後手算計。”
元本溪一語蓋棺定論,“知道你為何比不上李義山嗎?”
納蘭右慈平聲靜氣道:“知道啊,黃龍士罵我隻能謀得十年得失,你是半個啞巴,我則是半個瞎子。”
元本溪一笑置之。
納蘭右慈皺了皺那雙柔媚女子般的柳葉眉,“那小子果真孤身去了北莽,殺了徐淮南和正值武力巔峰的第五貉?”
元本溪點了點頭。
納蘭右慈嘖嘖道:“那你就不怕?”
元本溪搖頭道:“除非他滅得了北莽,才有斤兩借刀趙家殺我。”
納蘭右慈笑道:“若真是如此,拿你性命換一個北涼一個北莽,你也是賺的。”
“那陳芝豹,你不擔心養虎為患?”
“已不是春秋,莽夫不成事。天下未亂蜀地亂,天下已平蜀未平。占據蜀地,與坐擁北涼一致無二,無望吞並天下。”
“元本溪,我得提醒一句,這是我輩書生經驗之談。春秋之中,誰又能想到一個才二品實力的年輕將領,可以成為人屠?”
“不一樣。”
納蘭右慈歎息一聲,望著天空,喃喃道:“情之所鍾,皆可以死,不獨有男女癡情。據說北莽李密弼有一隻籠子,養有蝴蝶,我們說到底都還是籠中蝶,唯獨黃龍士,超然世外。元本溪,你有想過他到底想要什麽嗎?”
元本溪站起身,“人生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一世三大統,尚忠尚文尚質。恐怕數百年乃至千年以後,才能給黃龍士蓋棺定論。”
納蘭右慈沒有恭送元本溪,坐在小榻上,“最好是黃龍士死在你我手上,然後我死在謝家小兒手上,你死在徐鳳年手上,天下太平。”
元本溪突然轉身笑道:“都死在徐鳳年手上,不更有趣?”
納蘭右慈笑罵道:“晦氣!”
等元本溪走出荒敗道觀,納蘭右慈想了想,伸出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麵上寫下兩字。
皇帝。
坐回桌位,軒轅青鋒冷笑道:“讓你意氣用事,是被大皇子趙武陷害了,還是被四皇子趙篆那隻笑麵狐坑了一把?”
徐鳳年平靜道:“多半是趙家老四。趙武雖說故意隱藏了身手,但應該沒這份心機。”
“我聽說太子就是這兩個人裏其中一個,那你豈不是注定得罪了以後的離陽皇帝?”
“誰說不是呢。”
“呦,連皇後娘娘都動了真怒,可你瞧著一點都不擔心啊,裝的?”
“我說裝的,行了吧?”
“那女子就是胭脂評上的陳漁吧,是要做大皇子妃,還是宮裏新納的娘娘?”
“沒興趣知道。”
“我看著你跟她關係不簡單。”
“瞎猜。”
“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徐鳳年在鍋裏涮了幾片羊肉,分別夾到青鳥和戊的碗裏。
相由心生,女子十八變,軒轅青鋒是徐鳳年見過二十歲後還變化奇大的古怪女人,爛漫女子的嬌縱氣,家破以後的陰戾氣,懷璽之後的浩然氣。八十文,八十五文,九十文,步步攀升步步蓮。看著軒轅青鋒,徐鳳年就經常想起那個在大雪坪入聖的男子。徐鳳年對讀書人向來有偏見,第二次遊曆中見到的寒士陳亮錫是例外,軒轅敬城更是。徐鳳年當然對軒轅青鋒沒有什麽多餘的念想,隻不過說不清是榮譽與共互利互惠,還是各自身處無路可退絕境下的同病相憐,對於驕傲得整天孔雀開屏的軒轅青鋒,總持有一些超出水準的忍耐。既然廟堂和江湖自古都是男子搏殺的名利沉浮地,女子被裹挾其中,徐鳳年大概對那些身世飄零又不失倔強的女子,總能在不知不覺中多付出一些,倒馬關許小娘是如此,北莽境內早早死了女兒的販酒青竹娘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