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下馬嵬奇人有約,九九館龍蟒相爭(1)
臨近立冬,下馬嵬驛館多了一名神出鬼沒的奇怪老頭子,兩條白眉修長如垂柳。軒轅青鋒隻知道這老人前幾日闖入院中,跟徐鳳年說了幾句話,然後出院一趟返回後,徐鳳年這幾天就變了樣,飯還吃,話還聊,覺繼續睡,可軒轅青鋒總覺得不對勁。
大雪漸停,少年戊把那個原本搬到了廊道中的雪人重新放回院子。
今天雲開一線,天地間驟放光明,徐鳳年躺在藤椅上。
身份不明的白眉老祖宗神龍見首不見尾。
雪人立在龍爪槐樹下,徐鳳年看得怔怔出神。軒轅青鋒搬了藤椅在邊上,躺下後搖搖晃晃,咿咿呀呀。女子站立時挺起胸脯讓雙峰高聳,那不算什麽,平躺時尤為壯觀,才顯真風采,橫看成嶺側成峰,跟文章喜不平是一個道理。軒轅青鋒問道:“那老頭兒是誰?”
徐鳳年這些天有問必答,沒有板著臉給誰看,脾氣反而漸好,“他隻說跟李淳罡互換一臂。”
軒轅青鋒又開始挑事,“李老劍神不是你半個師父嗎?仇家在眼前,這都不拔刀相向?”
徐鳳年輕聲笑道:“一劍恩仇一劍了,李淳罡何須別人替他報仇?再說了,老黃還是他徒弟。”
軒轅青鋒皺眉道:“缺門牙的劍九黃,是這老家夥的徒弟?”
徐鳳年點了點頭。
軒轅青鋒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徐鳳年直直望著那座雪人,在軒轅青鋒忍耐到極限前一刻,緩緩說道:“軒轅青鋒,你的夢想是成為王仙芝那般的武夫?成為離陽江湖的女帝?可我知道這是牯牛大崗一戰後的事情,更早的夢想是什麽?”
軒轅青鋒平靜道:“我爹能走入我娘的院子,中秋團圓,一起喝自釀的桂子酒。”
徐鳳年投桃報李,微笑道:“我小時候的夢想是做一個懲奸除惡的大俠,用刀用劍都無妨,但一定要仗義恩仇,先給我娘報完了仇,然後去江湖上闖下很大的名聲,最好是能在江湖上找到一個像我娘那樣好的女子。那會兒還沒想過以後是不是要當北涼王,因為從沒想過徐驍會老。”
然後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雪人,“夢想就是那座小雪人,賣不了錢,隻有小孩子才把它當個寶,覺得金山銀山也不換。可到了你我這個歲數,大多不愛談夢想了,覺得矯情,也不實在。就像我,哪裏還對什麽江湖俠客夢有指望。跟你也是爾虞我詐,相互買賣,以後所作所為,那些投靠北涼的江湖人士,也不過被按本事論斤兩賣錢買官。我先前在禦道上說的那番話,不叫夢想,是責任。你如今的夢想,也不是夢想,是野心。我認識的人裏,就隻有兩個人真的有夢想,而且這麽多年一直沒有變過。而我們的夢想,一到太陽底下,雪人消融,沒了也就沒了。他們兩人的夢想,今年雪人沒了,就還會等明年的大雪,再做一個雪人,年複一年。”
軒轅青鋒笑道:“一個是一門心思想殺你的薑泥,一個是隻想當上劍客買得起鐵劍的溫華。”
徐鳳年點頭道:“對。長大以後,覺得自己夢想很幼稚的,那些其實都不是夢想。”
徐鳳年平靜道:“溫華是一個把夢想看得比性命還重的傻子,因為他身上有我沒有的可貴東西,所以我才佩服他。聰明人都喜歡笑話別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溫華就一直是那個被笑話的笨蛋。小時候刻竹劍,可能是被家裏人笑話,大起來還挎木劍,是被鄉裏鄉親笑話,跟我遇見以後,我也隔三岔五就笑話他一根筋,活該沒出息。分開以後,我有些時候想起溫華,覺得這小子哪天行走江湖萬一真給人宰了,我一定去給他報仇,滅他仇家滿門。這次京城裏出現那個溫不勝,我其實不希望就是溫華,不是我怕自己兄弟搶了風頭什麽,而是我自己也練刀也習武,比誰都清楚想要獲得什麽,就得付出什麽。我徐鳳年是北涼世子,許多聽上去很嚇唬人的付出,可因為我家底雄厚,不至於以後爬不起來;但溫華是誰,不過就是普普通通的升鬥百姓,他能付出的,除了比命還重的夢想,還能有什麽?北涼基業,尚且在離陽、北莽虎視眈眈之下,一次敗仗輸不得,就更別提溫華了。”
軒轅青鋒淡然道:“所以溫華就是溫不勝。”
徐鳳年站起身,走到老槐樹下蹲下。軒轅青鋒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後。徐鳳年伸手從地上挖出一捧雪,堆在雪人身上,輕輕拍了幾下,“溫華的兩劍是黃三甲代為傳授,就是成就溫華他夢想的大恩人。黃三甲要他殺我,換成是你,殺我,不論功成與否,都有很大機會全身而退,有滔天大的名聲,有胭脂評上的女子做媳婦。軒轅青鋒,你會怎麽做?”
純色衣裳,尋常女子極難壓下,黑白兩色還好,若是紅色紫色,可就難如登天了。軒轅青鋒能鎮得住大紫,可見她姿容氣質是如何出彩。她想了想,笑道:“廢話,肯定殺你,而且毫不猶豫。哪怕那枚傳國玉璽是你買賣於我,讓我占了大便宜,但若換成黃龍士今天站到我麵前,說能讓我幾年之內進入陸地神仙境界,還沒有後顧之憂,我殺你,就會殺得幹脆利落,撐死了念一份舊情,留你全屍。”
徐鳳年笑著抬頭,“你我還有舊情可念了?”
軒轅青鋒太陽打西邊出來,沒有在他傷口上撒鹽,不過此時此景,用雪上加霜四個字去形容更合適。
徐鳳年給雪人不斷加上一捧捧積雪。軒轅青鋒不知為何湧起一股無名之火,一腳就踢碎了雪人。
徐鳳年站起身,見他那條藤椅上躺著那一夜前來傳信的滄桑老頭兒。軒轅青鋒揮了揮手,示意徐鳳年滾出院子,她則重新堆起雪人。
徐鳳年躺在老人旁邊的躺椅上,一老一少,年齡懸殊,恐怕得有四五代人。
雙眉飄拂,老人雙手搭在白眉上細攏慢撚,優哉遊哉,“我一生唯獨喜好問劍,而且隻問敵手最強劍。吳家劍塚自詡天下劍術第一,劍招登峰造極,我便讓劍塚素王無地自容。鄧太阿年幼時在劍山苟延殘喘,我沒有教這娃兒任何一劍,隻告訴他如果不去拿劍,可到底,鄧太阿還是走了術,這是打從娘胎就有的倔性,我也沒辦法。龍虎山斬魔台下,我去問李淳罡的劍道,互換一劍道,也就互換了一臂,是仇家,也算半個知己。我第二個徒弟,也就是你北涼王府上的馬夫,跟你一起出門遊曆的黃陣圖,論天賦異稟,跟大徒弟相比,如同身份,一個鐵匠,一個西蜀皇叔,天壤之別,可我心底卻更器重一些黃陣圖,因為他的劍,更接近於道。事實上大徒弟以劍守國門,臨死之前,仍然沒有給出像樣一劍,倒是二徒弟,被你取名‘六千裏’的劍九,第九劍,讓我深以為然。”
徐鳳年問道:“老前輩,老黃藏劍六柄,都是幫你做下酒菜的?”
老人心情舒朗,點頭笑道:“這癡兒沒有身份束縛,故而練劍來練劍去,都是練一個‘情’字。笨鳥先飛,反倒是比他師兄更有出息。兩次造訪武帝城,第一次他是想要讓世人知道他師父的名號;第二次則是希望我這個師父知道,收了他這麽個笨徒弟,不丟人。”
徐鳳年說道:“練的是劍,還的是恩情。”
老人笑道:“我這輩子跟黃龍士打過三個賭:他賭北涼王妃在皇宮一戰中入得劍仙境界,他賭在聽潮閣畫地為牢的李淳罡再入陸地神仙,第三賭賭溫華,我賭溫華不練劍。總算最後關頭贏了一次,要不然我也得有個‘隋不勝’的綽號。”
老人不用去看徐鳳年,就開門見山道:“不用去費神想我這個姓隋的老不死是何方神聖,黃龍士都不知我真實姓名。說來也怪,我跟黃龍士做了幾次交換,仍是看不透他到底想要什麽。當年京城白衣案,趙家要斷你們徐家的香火,元本溪和趙家老皇帝是主謀,楊太歲算是半個幫凶。黃龍士賭的是你娘吳素入劍仙境,仍是用一柄名劍換我出山,以防萬一,好護住你娘兒倆的性命。我這般泄露天機,也不是要你不記仇於黃龍士,這老頭兒,早就該死了,處處煽風點火,隻不過我不希望他死在宵小手上而已。”
老人感慨頗深道:“天下招式,在我看來無非是好用的和好看的兩種。李當心掛一條黃河在道德宗頭頂,就屬於好看的,沒辦法,因為他終歸還是三教中人。吳家素王的星羅棋布,也是好看不好用。真要解釋那便是,遇敵一萬,一招劍,殺三百人傷六百人,比不上一劍直接斬殺五百人。李淳罡的兩袖青蛇,有些不一樣,好看也好用,我當年問劍李淳罡,一開始想問的不是兩袖青蛇,而是劍開天門。但李淳罡當時心境受損,開不了天門,但論劍招威勢,兩袖青蛇仍在巔峰,我那一趟問劍答劍,哪怕互斷一臂,我仍算是乘興而去,乘興而歸,談不上仇怨。”
徐鳳年好奇問道:“那王仙芝自稱天下第二?”
老人哈哈笑道:“自謙的說法,哪怕是呂祖轉世的龍虎齊玄幀和武當洪洗象,也就都是打個平手,唯獨五百年前過天門而返身的呂祖親臨,才有七分勝算。”
徐鳳年閉口不言。
老人輕聲道:“我們所處的江湖,哪有越混越回去的江湖,都是要潮頭更高一些的。”
老人輕輕一伸手,被徐鳳年拋在城外然後被收繳入皇宮大內的春秋劍,一閃而逝,瞬間來到老人手中,“我當年跟李淳罡沒有分出勝負,一直有心結,你既然身負李淳罡的兩劍精髓,尤其是還有那劍開天門一劍,我就教你一劍,以後分出高下,去李淳罡墳頭敬酒時,說給他聽。這柄劍,我隻拿一鞘,劍你替我留著,我要去一趟武帝城。春秋何時歸鞘,也就是我何時教了你那一劍。”
老人將劍鞘丟入空中,禦劍而去離京城。
朗朗笑聲傳遍太安城。
“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也須盡低眉。”
徐鳳年哭腔沙啞,哭著哭著,哭彎了腰。
京城上空雲層低垂,一大片絢爛的火燒雲。
女子紫衣拖曳雪地中,終於還是被她堆出一個歪歪扭扭的雪人。徐鳳年躺在藤椅上笑問道:“你帶了幾套紫衣?我當年聽聽潮閣裏的老人講述江湖傳奇,總是很好奇那些白衣飄飄的劍客,如何打理自己的行頭。上次去北莽在倒馬關,就見著一個。我這會兒就納悶以後你軒轅青鋒行走武林,也就鐵了心隻穿紫衣?不過說起來也是,天下顏色繁多,可純色畢竟就那麽幾種,青衣有曹長卿了,白衣有陳芝豹,輪到你這個晚輩,也沒幾種可以挑選。”
軒轅青鋒似乎對那座小雪人很滿意,笑了笑,站起身拍拍手,斂去笑意,“你就不去想為何姓隋的吃劍老頭前來下馬嵬驛館,是不是沒安好心?退一萬步說,黃三甲號稱官子功夫更在曹長卿之上,除了溫華的折劍,傷口猶在出劍之上,黃龍士真就沒有其他鬼蜮伎倆?你要是被人殺死在京城,不管是仇恨北涼王的春秋遺民亂黨,還是北莽潛伏勢力,相信都會拍手叫好,何止是浮一大白?再者立冬朝會觀禮,封王就藩立太子,都沒見你怎麽上心,這些天就隻會窩在這座驛館,你不嫌憋氣憋得慌?”
徐鳳年看了眼那一坨可憐兮兮的雪人,坐起身笑問道:“那出去走走?徐驍說過一些絕妙的小吃食,我也想嚐嚐,不過我估計你瞧不上眼,落個座都嫌髒。”
軒轅青鋒本想下意識為了反駁而反駁,可還是將到嘴邊的話咽下肚子,輕聲笑道:“你跟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徐鳳年點頭道:“對,你跟下馬嵬外邊街上酒樓客棧,那茫茫多的京城士子是一路人。”
軒轅青鋒懶得理會,隻是記起一事。前兩天這家夥突然來了興致,要出門買一種不易見到的黃酒,仍是大雪連天地,街道兩旁院落樓閣早已給京城吃飽了撐著的三教九流霸占,軒轅青鋒跟徐鳳年一起出行,除了劉文豹繼續在龍爪槐樹下瑟瑟發抖,離下馬嵬遠一些的地方,還有比起有破落裘子裹暖的劉文豹更慘的一對老幼乞兒。軒轅青鋒當時見徐鳳年朝他們走去,本以為是打賞銀錢的惺惺作態,不承想隻是踹了老乞兒一腳,似乎嫌棄老家夥惡狗擋道,與一般紈絝子弟的惡劣行徑無異,軒轅青鋒當時沒有深思,可兩人走出一段路程後,就看到多人跑出樓房屋子,不光是大把銀子丟下,還有送狐裘的送狐裘,送飯食的送飯食,先前空無一物的破碗,立即堆滿了白花花銀子,連銀票都有好幾張。再後來,兩人買酒歸來,聽下馬嵬驛館童梓良說那個在這條街上乞討了好些年數的爺孫,已經給一位豪紳接去朱門高牆的華美府邸,給老乞丐打賞了一份衣食無憂的閑適差事,而那豪紳當天便博得將近半座京城的讚譽。軒轅青鋒聽聞以後啞然失笑,再看隻是當初輕輕踢出一腳的徐鳳年,就有些明白。軒轅青鋒走在雪掃得幹幹淨淨的路上,街道兩旁蹲滿了從其他地方蜂擁而來的乞丐,其中又以遊手好閑的青壯居多,眼睜睜望著那個北涼世子,隻恨自己不敢攔住去路,被他踢一腳或者挨上一耳光。
軒轅青鋒記起自己年幼時看爹釀酒時,他曾說過一番話:“侯家燈火貧家月,一樣元宵兩樣看。一直被認為極見世情。侯家燈火亮卻驟,貧家圓月千百年。才見真世情。”
徐鳳年聽到軒轅青鋒喃喃自語,問道:“你在念叨什麽?”
軒轅青鋒淡然道:“可憐你。”
徐鳳年輕輕笑道:“我需要你來可憐?”
直達下馬嵬的街道盡頭拐角,跟徐鳳年、軒轅青鋒一行人相反的路上,停有一輛馬車,簾子掀起一角,女子容顏堪稱絕代風華,四字分量,顯然比起所謂的沉魚落雁傾國傾城還來得重。
胭脂評上,她不輸南宮。
除了這位美女,還有一對姿色要遠遜色於她的母女。女兒鼻尖有雀斑,對她不掩飾敵意;婦人神態平靜,母儀天下。
相貌平平的婦人輕聲道:“原來真的白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