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徐鳳年一刀鴻溝,溫不勝為義折劍(1)
輕輕一句無事退朝。
殿上無事,整個王朝已是疾風驟雨。今日任何一次單獨提拔,都足以讓京城津津樂道上幾月半年,可一次當頭潑下,就容易讓人發蒙了。數百位朝臣起身,緩緩走向殿外,大多數老人都向轉任門下省左仆射的桓溫桓老爺子道賀,對於坦坦翁的官升數階,都可以稱之為喜聞樂見,無人嫉妒眼紅。年輕一些的當紅朝臣則擁向晉蘭亭,稱兄喚弟,好不熱鬧。本以為晉蘭亭會在天子近侍起居郎的位置上再打磨幾年,才複出擔任要職,不承想一躍成為了宋二夫子遺留下來的國子監右祭酒,這可是才三十歲出頭的堂堂從三品啊,更是當上了數萬太學生的領袖,一舉成名天下知,所有人都知道晉蘭亭這個外來戶注定要在官場上勢如破竹了,不禁猜想難道真是下一個模板的張首輔?
晉蘭亭還禮給眾人後,加快步伐,走向桓老爺子和新任左祭酒的姚氏家主,畢恭畢敬作揖致禮,兩老笑著同時扶起這位已經不足以用“新貴”二字形容的年輕人。三人出入國子監,本就是一脈相承,無形中關係也就親近幾分,況且晉蘭亭早就是姚白峰半個座下門生。出殿隊列圈子,這三人為一個核心,另外一個是張巨鹿、顧劍棠、陳芝豹三人,竟是無人敢於湊上前去客套寒暄半句,再就是盧道林、盧白頡兄弟和盧升象這“三盧”,以後兵部便構成了雙盧雙侍郎的有趣情景。
幾大藩王都各自散開,偶有跟京官們的攀談,也是蜻蜓點水,不痛不癢。膠東王趙睢找到了世子趙翼後,回首看了一眼孤苦獨行的白頭男子,也沒有上前去說幾句,可當這位在兩遼勢力越削越弱的藩王投去視線後,那名腰間佩刀的北涼世子卻輕輕抱拳低頭,畢恭畢敬行了無聲一禮。趙睢麵無異色,轉頭前行。倒是同為藩王世子卻籍籍無名的趙翼有些愣神,聽到父王輕輕一聲咳嗽,迅速跟上。徐鳳年走得耳根清淨,瞥了一眼前方被人簇擁的晉蘭亭,當年被自己嚇得要死要活的小小縣官,如今真是春風得意步子疾了,升官之快,幾可媲美宰輔張巨鹿。對於這個投機鑽營一等高明的家夥,徐鳳年沒有半點好感,上梁拆梯,就怕你以後再想下,就下不來了,隻能直接跌摔而下。
除了晉蘭亭,還有叛出北涼後便成為皇親國戚的嚴傑溪,嫁出一個女兒,得手一個外戚身份和實打實的殿閣大學士,這筆買賣,賺大發了。這老頭補上了三殿三閣大學士中的洞淵閣,桓溫封為三閣為首的文亭閣大學士後,當下隻剩下那個留給張巨鹿死後才會送出的武英殿,依舊空懸。何況還有家族根基靠近北涼的姚白峰給扯入京城,得享高官厚祿,如此一來,北涼文官恐怕就要蠢蠢欲動了。徐鳳年本想這回返回北涼借道去一次姚家,試著能否“慫恿拐騙”姚家子弟入仕急需大量中層文官的北涼。以往姚家抱著隻跟北涼眉來眼去卻打死不上床的嬌羞姿態,如今幹脆正大光明入了天子趙家床幃,徐鳳年倒也光棍省事了。
不知不覺徐鳳年落在了所有人身後,跨出大殿門檻後,站在台階頂端,停下身形。看見新補黃門郎的嚴池集跟在父親身邊,幾次想要往回走,都給嚴傑溪不露痕跡地拽住。徐鳳年笑了笑,也虧得有個馬上就是太子妃的姐姐撐腰,否則以這小子的懦弱淳善,早就給京城貴胄子弟吃得骨頭不剩了。
徐鳳年舉目望去,沒有看見許多年沒碰麵的孔武癡,想必是官階仍舊不夠,沒有資曆參與朝會。徐鳳年一手扶在雕龍欄杆上,清楚這次廟堂上七人不跪,其實多半歸功於自己,準確說是皇帝賣了個天大顏麵給徐驍,不過給了甜棗以後,就是幾下十分結實的棍棒伺候了。挖姚家牆腳納入京城囊中,用破格提拔晉蘭亭來惡心北涼。至於陳芝豹暫掌兵部,也不會耽誤他外封蜀王一事,無非是趙家天子太過青眼此人,才有錦上添花的舉動。這種行為,就像一個男人千辛萬苦追到手一個思慕已久的女子,恨不得把胭脂水粉金釵華裳一股腦都用在她身上,才能顯得自己心誠。再者,朝廷也萬萬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讓陳芝豹接手鐵桶一個的兵部,既能夠服眾,壓製那群桀驁不馴慣了的兵部官吏,也算給朝廷給顧劍棠都有台階走下,否則哪怕封爵顧劍棠為本朝僅有的大柱國,可兵部尚書如此權柄煊赫的高位都交出去,若是無人接過燙手山芋,那也仍是太打顧劍棠的臉麵了。曆來廟算之事,就要講究一個環環相扣。
徐鳳年按住腰間那柄北涼刀,自言自語笑道:“師父,難怪你講廟算有一刀一劍兩件法寶:袖裏藏刀的刀,口蜜腹劍的劍。”
徐鳳年走下台階,回頭望了眼大殿屋簷,當年有三人曾在屋頂對酒當歌。廣場上有幾名宦官來來回回,打掃地麵,其中拾得幾名粗心官員的遺失玉佩,他們見到最後走出皇城大門的白蟒衣男子,都有些畏懼,不管此人聲名狼藉如何,畢竟是個帶刀早朝的主兒,不是他們這些小宦官可以招惹取笑得起的。何況傻子也知道陳芝豹離開北涼後,異姓藩王北涼王落在誰手也就毫無懸念。徐鳳年走出大門以後,就看到明顯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襲鮮紅蟒衣,許多官員都故意離遠了停腳,就等著看一場好戲。
孤身赴蜀的陳芝豹,又單槍匹馬入京師,眾人隻會覺得這位新任兵部尚書手握再重的權柄,都不唐突。
人屠加三十萬鐵騎都扶不起的徐鳳年,眾人一邊倒以為這小子早點當個優哉遊哉的駙馬,就萬事皆休。
徐鳳年走近以後,兩人並肩在牆根下行走,徐鳳年輕聲笑問道:“上次你入蜀,我沒來得及送行,不見怪吧?”
陳芝豹溫和道:“無妨,他日你做上北涼王,我也未必能去觀禮,兩不相欠。”
徐鳳年一笑置之。
陳芝豹不再白衣,換作身邊白頭男子一身白蟒華服,真是世事難料。離開北涼偏隅之地,一遇風雨便化龍的陳芝豹淡然道:“做得好北涼世子,有信心做得好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道:“如果做不好,難不成你來做?”
陳芝豹轉頭看著這個本就交集不多的北涼世子,笑道:“你的性子脾氣,的確像大將軍。”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當幾年兵部尚書才去蜀地封王?到時候還會遙領兵部?”
雖是生死大敵,但陳芝豹十分光明磊落,平靜道:“先是封王卻不就藩一兩年,然後就藩封王再違例遙領兵部一兩年,因此你還幾年時間積蓄實力。不過等我沒了耐心,北莽差不多也要大舉南下,到時候腹背受敵,你要是還沒能打通西域,就等著把大將軍積攢下來的家底都消耗殆盡吧。不過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隻要守業失敗,徐家不得不逃亡西域,我肯定第一個截殺你。你死在梅子酒下,好歹對得起你的身份,總好過被朝廷暗中襲殺。”
徐鳳年一手滑過城牆,沒有說話。
原本公認油嘴滑舌的北涼世子沉默寡言,反而是常年不苟言笑的陳芝豹說話更多,“我等了那麽多年,沒有等到你死於橫禍,也不介意再等幾年,等你死於兩朝爭鋒的大勢。北涼三十萬鐵騎,該是義父的,就是他的,我作為曾經的義子,不好爭也不敢搶,可你一個連春秋戰事都沒有經曆過的人物,不是你如何精於韜光養晦,不是如何敗絮其外金玉其中,就可以輕輕鬆鬆拿到手上的。天底下有很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惜這一件,不算在內。”
徐鳳年手指觸碰著微涼的牆壁,平靜說道:“我等你。”
陳芝豹輕輕一笑,轉身離去。
既沒有罵起來,也沒有打起來,這讓旁觀看熱鬧的官員們都大失所望,紛紛急匆匆散去,以免落在新任兵部尚書眼中,給惦念記仇上。
徐鳳年則繼續沿著牆根走去,然後遇上了喬裝打扮過的隋珠公主,她在這裏守株待兔,然後很沒有驚喜地出言譏諷道:“就怕貨比貨,兩個人站在一起,真是雲泥之別,我都替你害臊。”
徐鳳年直截了當說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隋珠公主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徐鳳年突然手指了指牆頂,“快看,又有一隻麻雀。”
隋珠公主走過去就給徐鳳年踹了一腳,結果吃疼得還是她自己。出下馬嵬驛館的回宮路上,亡國東越的皇室成員張桓坦言北涼世子身手不俗,可趙風雅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死強性子,哪裏願意相信。
徐鳳年膽大包天地伸手捏住她的精巧鼻子,遮住了那些星星點點的俏皮雀斑,打趣道:“這下子終於好看點了。”
趙風雅張牙舞爪,亂打一通,徐鳳年鬆手後不知死活地說道:“就別一而再再而三對我使用名不副實的美人計了,我又不可能娶你當駙馬,難道你想嫁入北涼做王妃?”
趙風雅呸了一聲,氣勢洶洶道:“照鏡子瞧瞧你德行!”
徐鳳年眯眼笑道:“小心你被嫁給陳芝豹。”
隋珠公主愣了一下,然後那雙秋水眸子中流溢著無法掩飾的恐懼慌亂。
徐鳳年轉身前行,說道:“我就是隨口一說。不過我向來烏鴉嘴。”
趙風雅追上去,對著徐鳳年後背就是狠狠一拳。
徐鳳年沒有反應,折向馬車方位。
隋珠公主咬牙切齒道:“你可知欽天監有六字讖語?鼠吃糧!蜀吃涼!”
徐鳳年轉頭笑道:“那你還不趕緊去做蜀王妃?”
趙風雅冷笑道:“你真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陳芝豹一旦成為皇親國戚,你就算當上北涼王,能有一天好日子過?”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返身在她耳邊悄聲道:“徐驍還讓我捎話給你,萬一真被逼著送去西蜀,跟他說一聲。”
隋珠公主破天荒沒有針鋒相對,跟著眨眼,低聲道:“沒騙我?”
徐鳳年一本正經說道:“當然是騙你的。”
趙風雅差點氣昏過去,嚷著“打死你”,好好一件雍容華貴的白蟒袍子,印上了無數腳印塵土。
她頹然無力地靠著牆壁,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混蛋漸行漸遠,咒罵道:“鼠吃糧,吃光你!蜀王殺涼王,殺死你!”
殊不料那個王八蛋走出去不遠,轉身張了張嘴,傳遞出無聲無息三字。
“是真的。”
趙風雅發現自己從未如此的不反感眼前仇家。
她告訴自己那是可憐他,誰讓他年紀輕輕就白了頭。
而且白頭以後,不難看,反而更好看了。
趙風雅皺了皺鼻子,沿著牆根蹲下發呆,有些想哭有些想笑。
想要天下誰人不識君,很簡單,彈劾人屠。想要一夜之間享譽京城,很簡單,還是罵北涼王。躋身朝廷中樞的晉蘭亭無疑是最好的例子。皇城門外趙家甕兩座牌坊,退朝以後武臣入振武,文官入敷文,井然有序,各自去衙門處理朝政事務,不過很快就去而複還,除去一些京官大佬穩坐釣魚台,沒有理睬中軸禦道上的紛擾,甚至大批恩蔭子弟都調轉馬頭,因為有大熱鬧可看了。國子監太學生先是幾十人攔住了白頭佩刀男子的去路,繼而是百人,千人,洶湧如過江之鯽。明日才入主國子監的晉蘭亭穩如磐石,安靜坐在路旁馬車內,袖手旁觀。已經卸去左祭酒的桓溫笑眯眯站在路邊,沒有刻意阻擋這股士子民心所向,隻是不輕不重說了幾句類似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長輩嘮叨。國子監建築連綿不絕,規模在皇城和內城之間首屈一指,便是六部衙門也無法與之抗衡,曆來太學生一旦群情激奮,都成為朝廷極為頭疼的一樁事情,本就是朝廷自家孩子,罵了沒用,太學生中多的是飽讀詩書舌燦蓮花的高人,打重更是打不得,也不舍得,國子監已經隱約超過江南道士子集團,成為離陽第一大輸出朝臣的魚龍之地。
別說京城,就是整個離陽朝廷也從未出現過如此有趣的一場對峙。
禦道上聚集了數千名太學生,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梁,不出意外,其中佼佼者更會成為離陽的中流砥柱,而且人數不減反增,陣形越來越壯大,占盡天時地利,自當氣勢如虹。國子監內許多天策祭酒根本勸說不住這些豪閥寒門出身皆有的得意門生,何況勸說得也遠遠稱不上不遺餘力,大多數還是樂見其成,隻是督學授業傳道的職責所在,才懶洋洋提上一嘴;幾個不拘小節喜歡跟太學生打成一片的祭酒,還打趣說著得空兒就去京城某地某街購買幾份解饞吃食回來。國子監官員的不作為,無形中助長了太學生的氣焰,如此一股巨大的書生意氣,震動朝野,一些個毗鄰趙家甕的西楚老遺民見聞以後,也禁不住悲喜交加,難免感慨一句春秋大義轉入趙甕,理當離陽得天下。
這一方權重勢大,那一邊就越發顯得孤苦伶仃惹人厭了。
北涼世子徐鳳年站在天下地軸線之上,摘下那柄從徐驍手上接過的北涼刀,刀不出鞘,雙手放於刀柄,拄刀而立。
他曾一人一劍守敦煌。他今日則是一人一刀站禦道,獨當萬人。
小半座國子監士子都擁入禦道,堆積得密密麻麻,本以為這名紈絝子弟見著己方恢宏聲勢後,就會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哪曾想還真打腫臉硬扛上了,正好,要不然他們也沒了發揮餘地。聽聞退朝返回的國子監祭酒們說此子竟然佩刀上殿,簡直就是荒謬至極,他們惹不得二皇帝徐瘸子,惹不起離涼入蜀再赴京後眾望所歸的陳芝豹,還不敢教訓這個順杆子往上爬的無良世子?今天不說唾沫淹死他,也要讓他留下那柄臭名昭著殺人如麻的北涼刀!
一名儒生踏出一步,怒容詰問道:“聽聞北涼放出風聲,你在弱水河畔殺北院大王徐淮南,在柔然山脈殺提兵山第五貉,你可敢對天發誓,所傳不假?!”
徐鳳年默不作聲。
儒生向前走出三步,痛打落水狗,掐住七寸,追問道:“別說殺二人,你徐鳳年何時去的北莽?可否說來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