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回頭亭白頭回頭,太安城千人朝會(1)
涼州州城外三十裏有一座回頭亭,寓意送人至此便回頭。從清晨時分就陸陸續續有老人趕來,正午時分已是滿亭霜白,臨近黃昏,亭內亭外少說有五六百人,三教九流,也不全是城內百姓,也有從幾百裏以外專程趕來的花甲老人,有些是城內相熟結伴出行,然後在回頭亭偶見許多年不曾見的老兄弟,百感交集,少不得一番推心置腹唏噓世事,更多是原先並不認得,因為湊近了等人,按捺不住寂寥,相互攀談,才知道都是各個老字營的。一來二去,回頭亭場景古怪得很:有錦衣華服老者跪拜窮酸憨樸的老農,有帶了佳釀美酒卻仍是喝那廉價綠蟻酒,有雙方為春秋中某一戰事爭執得麵紅耳赤,也有拄拐老人孤苦伶仃獨坐。
驛路上來來往往,不乏鮮衣怒馬、豪車騎隊,不諳舊事的年輕人們見著這兒老家夥紮堆,都納悶這幫老家夥是吃錯了藥還是咋的。下午時分,有一位乘牛車而來的缺臂老人正要下車牽牛走下驛道,好不耽誤驛路商旅來往,不巧仍是攔住了一輛馬車去路。駕車的是個體魄健壯的漢子,約莫是狐假虎威,脾氣暴躁習慣了,粗嗓門嚷嚷。可那頭老牛犯了強性,豪橫家族裏出來的馬夫跳下馬車,嫌棄這老頭不長眼,罵罵咧咧了一句好狗不擋道,一鞭子就要鞭在那孤苦老頭的腦袋上,至於是死是活,他哪裏管這檔子鳥事。可馬鞭揮去,被那牽牛的寒酸老頭輕巧握住,然後致歉幾聲。鬆開馬鞭後,繼續跟那頭相依為命的老牛“講道理”。這讓正值壯年的馬夫隻覺得顏麵盡失,火冒三丈,上前就要把這老不死的踹翻在地,省得被車廂內老爺見到光景,嫌棄自己辦事不爽利,隻是不承想他凶猛一踢,給老人好似醉酒踉蹌躲過,獨臂輕輕推在馬夫胸口,然後馬夫整個人就往後飄出三四丈遠,卻也不倒地。馬夫站在原地,心中驚駭,敢情自己遇上真人不露相的高人了?
回頭亭和驛路兩邊老人見到這一幕,轟然叫好,喝彩不斷。馬夫受挫,馬車後頭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五六扈騎家丁就看不下去,正要展開衝鋒,亭外有一名身穿華貴蜀錦的老人厲喝一聲,幾乎同時,不下十餘聲不約而同的阻攔,這些穿著打扮相對富態的老人走過人堆,相視一笑,然後抱拳行了個簡簡單單的見麵禮,蜀錦老人麵朝騎士怒道:“你們誰敢衝一個試試看?”
豪奢馬車內走下一名肥頭大耳的富賈,見著了蜀錦老人,嚇得肝膽欲裂,斥退狗腿子,給了馬夫重重一耳光,這才跪地顫聲道:“下官宋隆見過幽州將軍。”
蜀錦老者麵無表情道:“你認識老子,老子不認識你,什麽玩意兒,滾遠一點!”
宋隆身為涼州六品文官,曾在敬陪末席的一場盛宴上見過這周將軍,雖然周老已經從煊赫無比的幽州將軍位置剛剛退下,但門生無數,哪怕是鍾洪武、燕文鸞這樣的大將軍見著了此人,也一樣客客氣氣,把臂言歡。哪裏是他小小六品官可以違逆的。北涼道僅轄三州,除了鎮守邊陲的邊境軍中那些一等實權將軍,接下來便是以涼州、幽州、陵州三州將軍為權柄深重。涼、幽毗鄰北莽,又遠非陵州將軍可以媲美並肩,這三州將軍稱號可非那光好聽沒虎符的雜號將軍,就算白給宋隆十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挑釁周老。
跟舊幽州將軍周康同時走出的一位高大老人,比起周康略顯年輕雄健幾分,對著坐牛車而來的獨臂老人定睛一看,熱淚盈眶,當下就跪在驛道上,泣不成聲道:“蓮子營老卒袁南亭參見林將軍!”
正想著怎麽讓周老將軍降火泄氣的宋隆聽到這話後,又是心肝一顫。袁南亭,北涼軍中弩射第一的白羽騎一分為三,北涼四牙之一的韋甫誠趕赴西蜀後,袁南亭將軍便獨占其二,真真正正大權在握。可這也就罷了,能讓正四品將軍袁南亭跪地不起的林將軍又是誰?飛來一樁天大橫禍砸在頭上的宋隆想死的心都有了!這會兒顧不得周老將軍讓他滾的“軍令”,也跟著跪下去,使勁磕頭,也不管林將軍到底是哪位北涼軍中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菩薩,隻管燒香磕頭便是。
周康把持幽州將軍一職十餘年,與手握北涼羽弩騎射第一白羽衛的袁南亭自然認得麵孔,但並不如何熟識。北涼軍無敵鐵騎成軍於兩遼,後來南下在春秋硝煙中越戰越勇,不斷壯大,使得成分極其複雜,各有淵源,他跟袁南亭便是出自不同派係,各有老一輩資深老將貴人提攜。不過當袁南亭跪拜以後口呼“林將軍”,周康立即就知道那名比自己大上十來歲的獨臂老人是誰了——十八老營蓮子營的第一任當家的——林鬥房!為了救大將軍,被人砍去一臂,大將軍曾親言“鬥房老哥若有女兒孫女,日後當為我徐驍兒媳婦”一說!隻是大將軍封王以後,就再聽不到林老將軍任何音訊,幸運得見此人,便是倨傲自負如周康也心悅誠服地抱拳恭聲道:“周康拜見林老將軍!”
獨臂老人牽牛下驛道,走回路邊,跟周康點頭以後,走去扶起宋隆,平靜道:“大將軍好不容易練出一支稱雄天下的精兵,不是用來給你們跟老百姓耍威風的。好了,宋大人,也別跪了,忙你的事情去,今日之事無須對我上心,多於百姓上心。”
宋隆連額頭汗水都不敢抹去,連忙點頭稱是,生怕礙眼,狼狽逃走。
這幫老人都根本不把跳梁小醜的宋隆當回事,周康笑問道:“林老將軍怎麽也來了?”
獨臂林鬥房不是那種故弄玄虛的官油子,在北涼軍最該封功受賞的時候“急流勇退”,一口氣隱姓埋名做了將近二十年的平頭百姓,望向驛路輕聲感慨道:“你們還沒有等著世子進京?”
作為蓮子營老卒,袁南亭即便當上了將軍,麵對這位老上司,依然畢恭畢敬,抱拳說道:“啟稟林將軍,袁南亭已經跟老兄弟們等了一個白天,仍然沒有遇見有鐵騎護衛馬車途經回頭亭。”
林鬥房點了點頭,笑道:“來的路上,也聽說了他去北莽摘下兩顆頭顱的事情,你們信不信?”
周康沉聲道:“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之事,已經傳遍北莽,紙包不住火,確是被人硬生生割去頭顱無疑。若說僅是徐淮南一人死,周某可以視作北莽女帝狡兔死走狗烹的手腕,可第五貉也跟著暴斃,就絕非是北莽內訌可以解釋了。現在斷斷續續有消息傳來,留下城陶潛稚之死,也出自世子之手,更有那北莽魔頭謝靈,也被斬殺,後來世子更是遇上了拓跋菩薩的幼子拓跋春隼,手下兩大榜上有名的魔頭,硬是被獨身迎戰的世子殺去一人。周康私下在府邸畫出一條世子北莽之行的路線,完全符合這些梟雄人物的死亡時間,應是真實無誤。這些年,咱們這幫老家夥可真是老眼昏花了。”
林鬥房笑了笑,淡然道:“這些嚇人的說法,暫且不論真假,我倒是沒有十分在意,我這次趁著還沒死之前跑來回頭亭,隻是因為聽說了魚龍營許湧關一事,他被人踩斷一條腿後,死前曾經有一個救下他的年輕人經常買酒給他喝,還答應他死後抬棺送行。若非當時殿下出行遊曆,給大將軍代為抬棺,恐怕許湧關一輩子都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誰。我呢,性子倔,反正就認這件事,覺得咱們跟著大將軍在馬背上殺來殺去幾十年,然後有了這麽一個年輕人接手北涼,不憋屈。當初跟大將軍賭氣,跑去種田了,前些年聽說了這個年輕人的荒唐行徑,還隔著老遠在肚子裏罵大將軍來著,罵大將軍你就養了這麽個兔崽子,也虧得我林鬥房沒女兒沒孫女,要不咱還不得悔青腸子?”
周康、袁南亭和附近一圈老人都是會心哈哈大笑。
林鬥房也跟著樂,笑道:“結果如今更悔了,早知道當年就娶了那南唐公主做媳婦,那模樣可俏得不像話,可惜當時心氣高,一猶豫就錯過了,要不然這會兒可就是一大窩的子孫了。”
在軍中不苟言笑跟喪門神似的袁南亭這會兒就如頑劣兒童一般,覥著臉笑道:“林將軍,您老還跟南唐公主有這檔子美事?給說道說道?”
林鬥房一瞪眼,袁南亭立即眼觀鼻鼻觀心,林鬥房一巴掌拍在這名舊屬腦門上,教訓道:“你小子當小卒子的時候挺人模狗樣,當了將軍,怎的還無賴起來了。醜話說前頭,聽說你新提拔管著大半支白羽衛,可別豬油蒙心光顧著撈錢,以後萬一給我聽到了,看不打斷你三條腿!我要是沒那機會,還得勞煩周將軍代勞了,到時候這小子敢還手,周將軍你就跟大將軍說理去。”
周康爽朗大笑,“有這句話,周康可就真記下了。袁將軍,這些年幾次撞麵,你對我橫鼻子瞪眼的,如今我有了林老將軍這道‘聖旨’,你以後還不隔三岔五拎著雞鴨魚肉到我府上套近乎?”
袁南亭直截了當道:“以前跟周將軍你不對眼,那是沒法子的事情,邊境軍跟幽州本地軍伍難免有些磕磕碰碰,可不是袁某對你有意見有看法,實話說,今天既然能在這裏碰上你,我袁南亭就認定了你可以做老兄弟,你周康不繼續當幽州將軍,可惜了!回頭我跟大將軍說去,不做幽州將軍,就不能做涼州將軍了?!”
周康搖頭笑道:“跟袁老弟生龍活虎不一樣,咱啊,身子骨不行了,就不厚著臉皮跟年輕人搶飯碗了。不過真有需要咱騎馬上陣那一天,周康倒也還算每天喝得幾大碗酒吃得幾大斤牛肉,豁去性命,殺幾十個北蠻子不在話下!”
林鬥房突然說道:“我看這次他去京城,就根本沒有帶上騎兵,說不定咱們都錯過了。”
周康愣了愣,袁南亭大笑道:“這樣才好,大將軍的嫡長子,咱們以後的北涼王,就該有這份傲氣。”
身邊一大幫老人都笑著點頭,雖說沒能跟世子殿下碰麵,白等了一天,也沒有什麽後悔。
一輛簡陋馬車緩緩駛過,駛出了回頭亭,似乎有所猶豫,停頓了一下。
一名白頭白衣的男子走出馬車。
眾目睽睽之下,男子一揖到底。
拜老卒。
林鬥房看到此人,竟是熱淚盈眶。
他拍了拍粗鄙衣袖,跪地後,朗聲道:“蓮子營林鬥房,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周康緊隨其後,跪地沉聲道:“幽州周康,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末將袁南亭,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十八老營登城營瞿安,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騎軍老卒賀推仁,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六百老卒,麵對那久久作揖不直腰的年輕男子。
此起彼伏,六百聲恭送!
軒轅青鋒在車廂內閉目凝神,看似無動於衷,實則心境跌宕,當她睜眼看到白頭白蟒衣的年輕男子慢慢坐回馬車,笑問道:“你辛苦隱忍這麽多年,又偷偷摸摸練刀,就是等這一天?”
馬車緩行,徐鳳年根本就沒有理睬她。軒轅青鋒習慣了跟這家夥針尖對麥芒,不刺他一刺就不舒坦,繼續問道:
“京城那邊不敢對北涼王動手動腳,你就算在北涼站穩了腳跟,去太安城以後還不得被唾沫淹死?到時候遇上當麵挑釁你的骨鯁忠臣,或是一些靠踩你賺名聲的京官子弟,你是避其鋒芒,唾麵自幹?
還有,除了死後無嗣剝奪藩地的琳琅王趙敖,加上你那個生平死敵陳芝豹,還有其餘五位藩王虎視眈眈,大多跟北涼結仇交惡,更別提太安城是韓貂寺的地盤,到時候我如果袖手旁觀,你就隻剩下那頭天象境陰物,而人貓擅長指玄殺天象,你豈不是自投羅網?真不怕苦等二十年,結果到頭來一天北涼王都沒做成?”
徐鳳年始終三緘其口。
軒轅青鋒大概是走火入魔以後孤家寡人到了極處,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認為可以平起而坐的對象,言語多如嫁後婦人,一點都不覺著獨角戲有何不妥,對鏡細致貼花黃,一臉玩味問道:“以後你會娶誰做正妃?”
徐鳳年皺眉道:“軒轅青鋒,你就不能消停一點?要不你去駕車?”
軒轅青鋒半張臉麵斜出銅鏡,眼眸泛紫,嘴唇猩紅,妖豔絕美,對徐鳳年笑道:“就不怕我直接帶你去牯牛大崗?”
徐鳳年掀起簾子,視野中是一幅草木黃落的荒涼景象。北地的霜降時分,蜇蟲俯土鑽泥;要是南方,更早已是蟬噤荷殘了。徐鳳年不知為何記起了第一次出門遊曆,加上此次赴京,共計四次離家遠遊,似乎第一次走得最為淒涼,卻也是最為難忘。
軒轅青鋒半臉橫出鏡麵,眼波流轉,直直盯著這個早生華發的年輕男子。徐鳳年終於開口說道:“我跟你做生意,明碼標價,也不介意你多占點便宜,可你要是還不知足,該你出手時卻看戲,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軒轅青鋒放聲笑道:“你威脅我?”
徐鳳年眼神冰冷,下一刻,如一大朵豔紅牡丹的朱袍瞬間滑入車廂,六臂握紫衣,一女子一陰物飛速掠出車廂,短暫一炷香後,軒轅青鋒眼神陰沉回到馬車,嘴角滲血。此後十天,立冬之前,兩人都沒有說上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