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徐鳳年賣官鬻爵,魚龍幫風波再起(2)
那個時候,徐鳳年恰巧後腳踏進陵州境內,造訪經略使府邸。已是封疆大吏至位極人臣的李功德在書房見著了悄然拜訪的年輕白發男子,嚇得目瞪口呆,然後便是發自肺腑的老淚縱橫。大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這位經略使大人對這個兒子狐朋狗友的世子殿下十分看重,並不僅僅因為徐鳳年的特殊身份,李功德自然而然以半個長輩和半個臣子自居,兩種身份並不對立,此時見著了徐鳳年,隻是雙手緊緊握住徐鳳年的手臂,泣不成聲。
李大人自知如婦人哭啼不成體統,趕忙抹了滿臉老淚,招呼徐鳳年坐下喝茶,李功德舉杯時見著手中瓷杯,就有些臉頰發燙。別看小小一隻才幾兩重的茶杯,是那小器第一的龍泉窯中又拔得頭籌的冰裂杯,夏日酷暑,哪怕滾燙熱水入杯,片刻便沁涼通透,端的神奇萬分。府上這樣的好東西,不計其數,以前徐鳳年沒有來過李府,李大人迎來送往坦然自處,還會自覺闊綽,有十世豪閥的派頭,今兒就有些不合時宜了。好在徐鳳年似乎沒有任何質疑,喝過了茶,問過了李翰林的軍功和嬸嬸身體,就準備抽身離去。這讓李功德如何能放行,好說歹說一定要讓世子殿下在府上吃過接風洗塵的晚宴才行。沒奈何徐鳳年執意要趕回涼州,李功德隻得訕訕作罷。臨行前徐鳳年留下一方色澤金黃的田黃石素方章,李功德是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行家,好不容易忍住吃相才放回桌上,沒有真的愛不釋手。
送出書房,陪著徐鳳年向儀門走去,不巧遇上了回府的李負真,在一條廊道中狹路相逢,老狐狸的經略使大人真是連臉皮都顧不得了,借口肚疼拔腳就走,讓女兒代為給世子殿下送行。徐鳳年此行造訪,馬夫是青鳥,暗中有陰物丹嬰,明麵上可以帶在身上進入府邸的就隻有書生陳亮錫,當時見著李功德也隻說是涼州不入流文散官的儒林郎。李功德卻是恨不得連陳亮錫的祖宗十八代都給記在腦子裏,天曉得這寒士裝束的讀書人明天會不會是一郡郡守,然後後天就成了陵州牧?
陳亮錫看到廊道裏氛圍尷尬,就不露聲色地後撤了幾步,負手打量起廊道裏的珍稀拓碑,遠離徐鳳年和那名冷豔女子。
徐鳳年笑道:“就不麻煩你送行了,我認得路。”
壓下初見麵時的震驚,李負真默默轉身走在前邊帶路,卻始終不說話。
到了來時來不及開啟去時必定洞開的儀門,徐鳳年熱臉貼冷屁股地謝過一聲,就帶著陳亮錫走下台階步入馬車。
李負真沒有跨過門檻送到台階那邊,眼睜睜看著儀門緩緩合上。
李功德其實就站在女兒身後不遠處,輕聲道:“負真,以前故意帶你去王府,是想著讓你跟他近水樓台,這次讓你送行,不是啦?”
父女二人緩緩走回內院,李功德緩緩說道:“很多機要內幕,其實爹這個當擺設的經略使也一樣接觸不到,但既然連北涼都護都給擠兌得去了西蜀,我想這個你瞧不起的男人,總不至於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樹。你呀,跟你娘一樣,挑男人都不行,當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愛慕著一位飽讀詩書的才子,說我一輩子就是當個芝麻綠豆大小官的命,嫁了我得一輩子吃苦頭,要不是你爹沾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光,幾乎是綁著你娘上了轎子,這世上也就沒有你和翰林嘍。再回頭去看看當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家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了個窮鄉僻壤的縣令,在官場上被排擠得厲害,也就隻能回家跟媳婦發脾氣。這還是爹沒有給他穿小鞋,天天喝酒發瘋,說自個兒生不逢時壯誌未酬。爹跟你說件事,你記得別去你娘那邊嘮叨。我當陵州牧的時候,那家夥惹惱了同縣的將種子弟,差點連縣令那麽點官帽子都給弄丟了,老大不小的一個好歹知天命年齡的人了,覥著臉給我送銀子送字畫送名硯。爹呢,東西一件不少全收了,不收怕他傾家蕩產後想不開就投河自盡去了,後來在縣政考評上,我幫他寫了十六個字:風骨錚錚,清廉自守,獄無冤滯,庭無私謁。這才保住了縣令的位置。爹事後把東西一樣不少還給了他。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裏,你當個笑話聽就行。之所以給你講這個,是想讓你知道,一時得失榮辱,不算什麽,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個道理。《禮記》有雲‘大圭不琢,美其質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無綹不遮花。有些男人呢,就跟熗綠的翡翠一個德行,外行看著顏色還行,其實水和種都差得很。負真,你別先急著幫那個你看上的那個家夥辯解,爹說好不棒打鴛鴦,就會信守承諾,這幾年也都在給他鋪路搭橋。族譜差,爹幫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沒考上足金足銀的功名,也沒事,爹幫他由吏轉官。可你瞧瞧他,除了一天到晚恨不得黏著你,說些不花錢的情話,可曾花心思用在鑽營官場學問上?對,你可能要說那是他品格清高,不願同流合汙,但他是寫出幾首膾炙人口的詩詞了?還是踏踏實實給百姓謀了多少福利了?他這種當官,不爭,脊梁不直;不媚,膝蓋也不算太彎,可是不是也太愜意了點?明知道爹餓不死他,俸祿便都拿出來給你買幾件精巧的禮物,就是在乎你了?負真啊,爹本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別人搶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對誰都吝嗇精明,可對你和翰林可一點都不小氣。你跟誰賭氣不好,非要跟爹賭氣,爹看人好壞何曾錯了一次?你聽誰的不好,非要聽你娘這睜眼瞎的。她說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來不過就是嘴甜會哄人罷了。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軟,一時心動,當不得數做不得準的。”
李負真紅著眼睛哽咽道:“說來說去,徐鳳年也不是個好東西,他給女子說的甜言蜜語何曾少了去!我管他是不是敗絮其中還是裝瘋賣傻!”
李功德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讓你們獨處,他可曾與你多說一句?”
李負真欲言又止。
李功德平靜追問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負真怒道:“我沒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沒有看我?”
李功德笑著哦了一聲,緩緩岔路走開。
李負真站在原地六神無主,孤苦伶仃。
遠離經略使府邸的馬車內,寒士出身的陳亮錫談論時政如同插科打諢,“北涼道轄內有涼、幽、陵三州,幽涼二州是邊陲重地,與北莽接壤,兵甲肅立,唯獨陵州相對土地肥沃,是油水遠比幽涼更為富足的地方,構成了北涼一般為將在北為官在南的格局。同樣的衙門,陵州官吏人數往往是其他兩州的兩倍乃至於三倍,如同北涼軍養老的後院,不得在軍中任職的勳官散官子弟也都要來陵州各個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兒子當,孫子再來占個撈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使得陵州衙門尤為山頭林立盤根交錯,北涼官場上戲言能在這陵州當穩官老爺,出去其他州郡官升兩品也一樣能坐得屁股生根穩穩當當。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過拔毛的李功德做經略使,利弊參半:好處是北涼賦稅不成問題,但這僅是節流的手段,無非是汙入官老爺們私囊的十文錢截下其中二三給北涼軍。再者李功德並未那種可以開源的良臣能吏,北涼鹽鐵之巨利,官府的獲利手腕曆來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將門豪強,擅自封護攫利,與官職過低的司鹽都尉時有械鬥,內鬥消耗極大。”
徐鳳年點頭道:“關於鹽鐵官營,回頭你寫封詳細的折子給我。”
陳亮錫欣然領命。
徐鳳年見他好像有話憋在肚子裏,笑道:“有話直說,造反的話,都無妨。”
陳亮錫輕聲道:“李功德此人官夠大,正二品。貪得夠多,除了王府,是當仁不讓的北涼首席富賈。關鍵是和你們徐家情分也足。最適合殺雞儆猴,可保北涼官場十年清平。”
徐鳳年搖頭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難說。南唐那位亡國皇帝一心想做中興之主,連將貪官剝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來,一樣收效甚微。當然,這也與南唐積弊太久有關。還有,給重症病人下太過極端的猛藥,肯定不是好事。徐驍積攢下來的一些不成文規矩,我不能矯枉過正。你說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說了一半徐鳳年便停嘴,變戲法般掏出一枚與先前贈予李功德一樣的田黃素章,質地溫潤細膩。驀地一柄飛劍出袖,徐鳳年下刀如飛,在素章四方各刻五個字,然後丟給陳亮錫,笑道:“送你了。”
吉人相乘負,安穩坐平安。
居家斂千金,為官至卿相。
陳亮錫慢慢旋轉端詳了一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也沒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態。
徐鳳年問道:“聽說你最近在搜羅有關春秋末期所有豪族動蕩變遷的文史?”
陳亮錫點頭道:“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殿下也知道我是寒士出身,囊中羞澀,就養成了視書如命的毛病,而我也很好奇這些根深蒂固的高華豪閥,是如何被史書用幾十幾百幾千個字去描繪其極貴極衰。”
徐鳳年笑道:“多讀書總是好事。”
陳亮錫笑容玩味。
徐鳳年瞪眼道:“我讀過的書也不少啊,禁書不是書啊?!”
陳亮錫也不揭短,問道:“接下來是去?”
徐鳳年笑道:“去陵州境內的龍睛郡看幾位故人,上回相處得不太愉快。不過也不一定非要見麵,主要是龍睛郡還是鍾洪武老將軍歸隱的地方,我去看能否火上澆油一把。再說了,徐北枳就在郡城擔任兵曹參軍,順道看看他。對了,去龍睛郡得有好一段時辰,你要是悶的話,我掏銀子去城內請幾位花魁來給你解悶,吃不吃隨你。”
陳亮錫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若是辦成了鹽鐵一事,殿下就算送我十名花魁,我也受之無愧。”
徐鳳年笑眯眯道:“趕緊的,把那方黃田石印章還我,我正心疼。”
陳亮錫咳嗽一聲,掀起簾子對青鳥說道:“咱們去龍睛郡。”
龍睛郡盛產名硯卻睛,如龍之睛目,石質溫潤如玉,嫩而不滑。叩之則有錚錚金石聲,撫之如嬰孩肌膚,被曆代書法名家奉為仙品。據說鍾老將軍的獨子就珍藏有一方百八硯,黑紫澄凝,硯台有一百零八顆石眼如龍睛,嗬氣即濕。尤其賦有傳奇色彩的是,這一方古硯輾轉於六朝數國的八位畫龍名家,故而又有“畫龍點睛硯”之稱。鍾洪武晚年得子,叫鍾澄心,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立了大業,官居高位,這不老將軍一解甲歸田,鍾澄心馬上就要升為龍睛郡守。這位鼎鼎有名的將門子弟家更大,三妻四妾不說,外加金屋藏嬌不下二十,還有個癖好就是兔子專吃窩邊草,勾搭了許多龍睛郡達官顯貴的妻妾,當然鍾澄心本身也經常宴客酬賓逢人便送出精心調教出來的丫鬟豔婢,美其名曰“禮尚往來”。
龍睛郡除了各類風流韻事不斷,再就是幫派林立,大抵是上邊官老爺玩你們的風花雪月,江湖底層這邊砍殺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近年趨勢是門派要壯大,就得比拚誰能跟官府走得近。一口口井水都陸續匯入了河水,少有堅持自立門戶不去察言觀色的井水,就算有,也是日漸失勢,活該被別的幫派或吞並或打壓。徐鳳年所乘馬車進入郡城百八城,由郡城名字就可見鍾澄心手頭那方古硯是何等價值連城了。
徐鳳年對於魚龍幫的底細一清二楚,雖說做成了北莽留下城那樁幾萬兩銀子的大生意,但魚龍幫到手的銀子不多,倒馬關公子哥周自如賠罪的幾千兩銀子也都撫恤給了死在異鄉的幫眾家屬,雪上加霜的是副幫主肖鏘和首席客卿公孫楊都死了,這是無法用銀錢衡量的損失。魚龍幫本來就想著靠做成這單生意翻身,不承想陵州城內的將門子弟做成生意後便翻臉不認人,對魚龍幫隨後的拜訪都不理不睬,所幸老幫主的孫女搭上了留下城那條線,能做成一些倒手倒賣的獨門生意,才硬生生維持住幫派運轉。可當涼莽啟釁,硝煙四起,靠邊境買賣吊著一口氣的魚龍幫又給打回原形,許多幫派子弟都開始轉投別的宗門。富時人情暖,窮時自然世態涼,倒也怪不得誰。
魚龍幫劉老幫主名下的瘠薄地產都在郡城西南那一塊,本來足有一條長街,這些年隔三岔五賣給了鄰居,兩邊鄰裏越來越大,隻剩下一家武館的魚龍幫反而夾在縫中,無比尷尬。好在命根子所在的武館占地還算較大,魚龍幫又是久經風雨的老幫派,許多幫眾都算是子孫三代都靠著劉老爺子吃飯,想散去也沒人肯收。魚龍幫的裏子薄弱,麵子上還算過得去,滿打滿算還剩下兩百號人,至於能拎出去死鬥搶地盤的力健青壯就難說了。
馬車停在魚龍幫武館門對麵,在城內捧飯碗的幫派沒幾個敢明目張膽掛出寫有幫派名字的旗幟,整個陵州也就一兩家,還都是有將種子弟深厚背景的。龍睛郡原本有個魚龍幫的死對頭洪虎門,掛了幾天,據說結果是給遊曆至此的公子哥瞧見了不順眼,那條過江龍粗得不行,是大將軍燕文鸞的小孫子,當天就將旗幟丟入了茅坑,洪虎門屁都沒有放一個,至今沒敢重新掛旗。那個公子哥揚長而去之前,放話說就是知道你們主子是那姓鍾的小舅子,才抽得你們。事後鍾澄心的小舅子跑去訴苦,卻無功而返。成了整座龍睛郡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徐鳳年將簾子掛鉤,安靜望向魚龍幫大門,牆內隱約傳來武館弟子的習武呼喝聲。
陳亮錫疑惑問道:“就是這裏?”
徐鳳年點了點頭,笑道:“真說起來,我還在這個幫派裏頭收了個不記名的半路徒弟,笨得不行。”
陳亮錫問道:“不進去瞧一瞧?”
徐鳳年放下簾子,搖頭道:“算了,我當時戴了一張麵皮,見麵也認不出。走了,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