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徐鳳年又逢青衣,徽山主往見世子(4)
陸詡答複道:“看他們如何應對。負荊請罪,不認老子認朝廷,還有希望東山再起。若是孝字當頭,甚至有一點點奢望忠孝兩全,就隻能是死在潦倒中。”
趙珣無言以對。
陸詡也寂靜無聲,抓起一把泥土。
趙珣突然坐起身,笑問道:“你這些門道都是怎麽學來的?”
陸詡自嘲道:“眼瞎了,無事可做,就隻能瞎琢磨一些事情。”
趙珣伸了個懶腰,“你說那老鴨煲,真的好吃?回頭讓府上下人幫你做兩盅?”
陸詡點頭道:“不扣俸祿就行。”
記下煲湯這件事的趙珣拍拍屁股起身,陸詡輕輕放下手上那一抔土,跟著站起身後輕聲說道:“那女子來曆不明,還希望靖安王不要沾染太多,動心不動情即可。”
趙珣厲聲道:“放肆!”
陸詡笑而不語。
僵持不下。
趙珣臉色猛然轉變,握住陸詡手臂,無比誠懇地說道:“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我深知襄樊上下,唯有你是真心待我,趙珣豈會不知?陸詡,還希望你以後能在我走彎路的時候,直言不諱。”
“我隻是個無法科舉無法擔任朝官的瞎子,隻要靖安王肯告知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嘿,那床笫之事,要不要聽上一聽?我趙珣可是連這個都可以與你說上一說的!”
“非禮勿聽。”
“別啊!陸詡啊陸詡,其他事情都是你教我,我今日一定要扳回一局,好好跟你說道說道這男女之事!”
“非禮勿聽。”
……
陸詡除了老靖安王趙衡在世時,輾轉各個衙門擔任一些無關輕重的小官小吏,等到趙珣世襲罔替之後,就一直住在王府中,也出人意料地沒有擔任任何官職,隻算是幕僚清客一肩挑。但王府上下,沒有誰膽敢怠慢了這位藩王跟前的第一紅人,哪怕是兩代人都在王府上擔任管事的大管家,遇上瞎子陸詡,也一樣噓寒問暖,生怕出了丁點兒紕漏。而陸詡也的確好說話,偶爾得閑,也能跟府上下人仆役不露痕跡地打成一片,給人說書說狐仙誌怪,幫人算命看手相,書寫春聯也是有求必應,真真正正是個無欲無求的散仙人物,再小肚雞腸的難弄人物,也都憎惡不起來,誰吃飽了撐著跟一個不會跟你搶什麽東西卻能隨時幫襯你一把的和善人物過不去?
陸詡的住處僻靜優雅,雖說獨門獨院,地方卻也著實算不得如何氣派,院子裏除了幾名負責打掃雜事的女婢,也就一個喚作杏花的貼身婢女,伺候這個與世無爭的年輕瞎子。
夜深人靜。
陸詡坐在書房,為方便杏花照料,他特意點上了兩盞油燈,至於是不是那上品鬆脂油水貴如金,陸詡不至於去計較這種事情。
陸詡目前在做一件眼瞎之前便在做的事情,自嘲為狗尾續貂。那就是搜集二十三史、天下諸州郡縣誌書,以及曆朝各代名公文集章奏文冊,不論國典朝章,還是官方記載民隱秘錄,有得即錄,除了靖安王藏書,還請趙珣暗中收購,耗費金銀幾許,陸詡依舊不去計較。陸詡讓丫鬟杏花每日誦讀文字,並且幫忙手錄勾勒地理圖誌的輪廓,他則親筆以蠅頭小楷在書頁初稿中做細致的眉批夾注,至今已經完成十餘卷帙,盛放於書房角落的一隻竹筐中,暫命書名為《春秋州郡利病藥方書》,有意自貶為一個隻懂得頭疼治頭的末流郎中,為天下州郡把脈治病,至於是否能對症下藥,就由以後翻閱此書之人去判斷。說是兵家典籍,不準確。說是簡單的地理圖誌,也不對。趙珣曾經來到書房,隨手翻過,並無精讀的興致,隻是將寫這本書當作閑暇差事的陸詡也不去強求。
陸詡擱筆歇息,轉了轉手腕,杏花詢問要不要揉肩敲背,仍是不習慣被人殷勤侍候的陸詡搖了搖頭。
杏花是靖安王府上的精銳死士,從趙衡傳到了趙珣手上。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護人和殺人也肯定更精通。她可以為了護衛陸詡坦然赴死,也可以因為趙珣一句話而不眨眼地殺掉他陸詡。陸詡眼瞎,可心知肚明,而且也不會因此對她或是靖安王生出芥蒂。
既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給說光了,但道理太多,也就其實等於沒說。
陸詡一直在鑽研如何細致權衡人心,最終得出的結論也無非是婦人孺子皆知權衡利害,可就怕那鬥大砣小。想來想去,隻是想出了一個陸詡自認為很蠢的辦法,就是以棋子顆數多寡來計算人心之厚薄。
陸詡聽著燈花燃燒時嗤嗤作響的細微聲音,笑道:“杏花,世間聲音無數,你最喜歡哪一種?”
杏花相貌平平,不過聲音清脆,極為悅耳,身段也婀娜動人,因為要讀書以及偶爾的代筆,她就坐在陸詡旁邊的椅子上,微笑道:“公子,奴婢不知。不過公子若是給出一些選擇,奴婢可以作答。”
陸詡輕輕點頭,略作思量,娓娓道來:“泉聲,琴聲,鬆濤聲,竹嘯聲,山禽聲,芭蕉雨聲,落葉聲,稚子讀書聲,名妓歌曲聲,少女挑擔賣花聲。”
杏花掩嘴笑道:“奴婢肯定選賣花聲呀。”
陸詡啞然失笑,“忘了你叫杏花。不過我告訴你,前朝有一位被稱作詩家天子的大文豪,說法便是與你一樣,也說那千百種天地清籟,就數市井深巷的賣花聲為第一,最是能斷人肝腸。”
杏花疑惑問道:“公子,這是為何?”
陸詡在她麵前,大概是處處有求於人,也就不吝言笑了,“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原因,什麽時候想通了再告訴你一聲。”
跟陸詡朝夕相處,杏花也隨意了許多,打趣道:“也有公子不明白的事情啊?”
“有很多。”
曾被靖安王當麵譽為“不輸元本溪”的目盲寒士說完以後,重新提筆,伏案書寫“藥方”。
此王是趙衡,而非趙珣。
陸詡至今也不明白那位讓趙衡臨死仍有怨念的元本溪是誰。
軒轅青鋒遞出徽山千年老桂樹心製成的木質名刺,然後被管事帶入北涼王府,穿廊過棟,終於來到半山腰聽潮湖心的涼亭中。年輕男子早早白發如霜,隨意用一根紅繩係了一個挽結,坐在臨水圍欄上,靠著金漆廊柱,手中把玩著軒轅青鋒上交王府的名刺。軒轅青鋒站在涼亭外嵌入水中上的蓮花石墩上,一路行來,百感交集。當年吳州元宵賞燈,這個皮囊俊秀的年輕人跟一個色胚無賴待在一起,爭執過後,被她的扈從攆得如過街老鼠一般淒涼。那時候軒轅青鋒也隻當他是破落戶裏沒出息的無趣男子,胸無點墨,科舉無望,也就隻能憑著相貌騙涉世未深的小家碧玉。事後偶爾想起那樁鬧劇,也僅是猜測他的娘親一定是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才生得出這樣好看的兒子。哪裏知道重逢於徽山,這廝搖身一變,就成了惡名昭彰的北涼世子,帶一百甲士入龍虎,可以說因為他,牯牛大崗主人才能夠換成是她。隻是軒轅青鋒始終沒辦法將他和將要世襲罔替北涼王的男子聯係在一起,直到親身步入清涼山王府,她才逐漸有一個清晰的輪廓——徐鳳年,會成為人屠徐驍之後離陽王朝第二位異姓王。
徐鳳年摩挲著手中桂木心削成的名刺,笑望向這名千裏迢迢從劍州趕來王朝西北的女子。招搖山上有許多千年老桂,隻是近百年逐漸死去,最後一株唐桂也不能例外,徽山的桂子酒也就成了絕唱。徐鳳年招了招手,輕聲問道:“除了一百多部秘笈,你帶桂子酒了沒有?”
軒轅青鋒走入涼亭,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目不斜視,平淡道:“徽山所剩不多,但是如果世子想要喝,下回給你帶一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