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歸北涼鳳年載賢,赴西域趙楷持瓶(3)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時下便有消息從宮中傳出,這位王朝十萬宦官之首的權閹依舊地位尊崇,可不再是前十幾年那般紋絲不動。這緣於一名幼年入宮的年輕太監被趙稚皇後相中,與幾位起居郎一起跟陛下可謂是朝夕相處,名字叫堂祿,最近才被天子金口一開賜姓“宋”。宋堂祿出身十二監中的印綬監,身世清白,師父是內官監的首領太監,多年以來是屈指可數的能夠跟人貓韓貂寺並肩行走宮廷的老太監之一。宋堂祿這麽多年沒有一次在誥敕貼黃之事上出過紕漏,與人為善,性子溫和,除了地位跟韓貂寺有天壤之別外,性格也是截然相反。
在這個數位皇子馬上要外封為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親近皇後“提拔”而起的宋堂祿,而疏遠與皇子趙楷接近的韓貂寺,無疑讓權臣勳貴們都嗅到了一絲血腥。
想要韓貂寺去死的人,不比想要徐驍倒台的官員少幾個。
一些悄悄押寶在諸位皇子身上的京官外官都暗自慶幸,沒有浪費精力在那個來曆模糊的趙楷身上。
十數年來唯一一次沒有出現在朝會大殿上的紅蟒衣太監輕輕轉身,行走時悄無聲息。
韓貂寺習慣性走在宮城大牆的陰影中,看不清那張潔白無須麵容上的表情。
北莽本無都城一說,直到慕容女帝篡位登基,動用了甲士四十萬和民夫九十萬修建都城,用時長達九年,由北院大王徐淮南和中原一對父子士人張柔張略負責規劃,更有例如麒麟真人以及多位堪輿大師參與其中。新城建成後,先是皇室宗親、勳貴和文武百官入駐,後有各支守軍駐紮城外,家屬遷入。如今僅是操皮肉生意的娼妓便號稱三萬之眾,可見北莽帝城之宏偉,完全不輸離陽京城。隻是定都以後,女帝仍是采取四時帳缽之古製,四季出行巡視,被中原朝野詬病已久的北莽畫灰議事便源出於此。今年的秋帳獵虎狩鹿略作向後推移,北莽王庭權貴都議論紛紛,許多往年有資曆參與帳缽狩獵卻都借故不去的年邁勳貴,都無一例外殷勤地參與其中,隻可惜讓人大失所望,他們想見的人並未出現。
都城內一個道教衰敗支係的祖庭崇青觀,在跟道德宗爭奪北莽國教落敗後,香火早已不複當年鼎盛,門庭冷落,隻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寥寥香客,才會在燕九節這些日子來祈福禳災。很難相信二十年前這裏還曾號稱北莽道林之冠,每逢節日,達官顯貴與市井百姓一同雲集,隻因觀內真人廣開道場,“神仙肯授長生訣”。這些年崇青觀隻得靠讓一些趕考士子借宿來維持,興許是崇青觀真的氣數已盡,從未有過士子在這裏落腳後登榜題名,久而久之,這兩年觀內二十幾位道人的日子就越發過得落魄淒涼,好在前段時日來了一位老儒生,給了筆數目尚可的銀子,才揭得開鍋。那僅是租借了一間陰潮偏房的老儒生談吐不俗,跟老道士們經常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獨處時,老儒生便去翻閱觀內一些多年無人問津的經書,過得閑淡安詳。
這一天,崇青觀來了一位昏昏欲睡半眯眼的高大男子,掃地道童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掃著總覺得年複一年一輩子都掃不完的滿地落葉。香客溫聲詢問了兩遍,小道童才懶洋洋地提起掃帚給他遙遙指了老儒生的偏僻住處。男子笑著走去,過了兩進院落,才找著正在院中枯坐出神的老儒生。
男子發自肺腑地恭聲道:“敬岩見過太平令。”
老儒生收回神思,笑了笑,伸手示意這位棋劍樂府更漏子隨意坐下。
洪敬岩擺出洗耳恭聽虔誠受教的姿態。
老儒生看了一眼這位曾經一直被自己刻意“打壓”的得意門生,輕聲道:“知道你來求什麽,不妨跟你挑明了說,柔然五鎮鐵騎,我要是厚著臉皮去跟陛下求,也能交到你手上。隻不過這就落了下乘,對你以後施展身手不利。柔然五鎮周邊,不是虎視眈眈的董家軍,便是京畿之地,隨便拎出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都不是你能比的。你即便得手,能有幾分空地?所以說這般生搬硬套的打劫,不如無惡手的小尖一記。”
洪敬岩笑問道:“直接去瓦築、君子館?”
老儒生點了點頭。
洪敬岩苦著臉道:“要我自己攏起幾萬兵馬啊?”
老儒生輕輕笑罵道:“厚臉皮倒是一如既往,別以為我這些年沒在棋劍樂府,就不知道你跟那些南北權貴子弟的勾肩搭背,別說幾萬,隻要你敢,十萬都不成問題吧?光是那幫想軍功想瘋了的都城勳貴王孫,能不帶上親兵蜂擁而入龍腰州,硬生生堆出個幾萬人?我醜話說在前頭,這次陛下用誰去跟北涼軍對峙,是用黃宋濮還是用拓跋菩薩,是有遲疑的,我順嘴提了一句,才用的黃宋濮,因為我不想讓南北對峙的局麵變成全線烽煙。我知道用了這位守成有餘的南院大王,北涼才不至於撕破臉皮,樂意見好就收。如此我才有足夠時間去布局。火中取栗,那是黃龍士這個缺德老烏龜才愛做的缺德事。你呢,就做北莽新局的第一顆棋子,至關緊要。如何?去不去?”
洪敬岩皺緊眉頭,沒有立即給出答複。
已是帝師的老儒生說道:“不急於一時,等你想周全了再定。若是你覺得掌控柔然鐵騎更為有利,並且能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我大可以讓你去柔然山脈做山大王。”
洪敬岩輕聲道:“說實話,不管我是去君子館還是柔然山脈,如今劍氣近不在你身邊,我不放心。”
老儒生搖頭道:“我有分寸。”
洪敬岩環視一周,笑道:“真不見一見那些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的皇帳權貴?”
老儒生語氣淡漠道:“官場上燒冷灶是門大學問。那些跑去狩獵找我的家夥,其實這會兒給徐淮南上幾炷香才是正經事,陛下才會看在眼中。傻乎乎跑我這兒來燒香拜佛求菩薩,都是手提豬頭大葷大肉,我就算是一尊真菩薩,也得吃膩歪。灶冷時,別人給我一碗清粥一碟醃菜也飽胃暖心。”
長久的寧靜無言。
洪敬岩突然站起身,作揖說道:“請太平令與我對弈一局!”
老儒生揮揮手,下了逐客令。
洪敬岩自嘲一笑,也沒有堅持,灑然離開了崇青觀。
老儒生緩緩來到觀門口,掃地道童精疲力盡地坐在台階上,腳邊上已經有了好幾籮筐的落葉。
老儒生笑著彎腰撿起掃帚,幫小道童清掃地麵。
窮書生陳亮錫在一座小茶肆稀裏糊塗遇上了一名談天說地氣味相投的北涼富家翁,又稀裏糊塗跟著有些駝背有些瘸的老人進了一棟宅子。
宅前有兩尊玉獅鎮宅,正門懸有一塊金字大匾。
一路上跟他讀書識字認得許多字的小乞兒輕輕抬頭念道:“北涼王府。”
見到雙馬給徐龍象活活震死,徐渭熊讓遊弩手又帶來兩匹馬。死士醜不宜露麵,被徐渭熊打發去暗中隱匿,由青鳥駕車。徐鳳年坐在車中,徐渭熊騎馬在外。
徐北枳跟徐龍象同廂而坐,渾身不自在。如今人屠次子在北莽惡名遠播,萬人敵的陷陣本領已經無人質疑,徐北枳還真怕一言不合就給這枯黃少年扯螞蚱腿一樣撕斷四肢。
徐鳳年掀起簾子說道:“我原先要由倒馬關入關,你想怎麽走?”
徐渭熊平淡道:“我隻是送你一程,爹交給我這幾萬騎兵,不是用來送死的。”
徐鳳年故意忽略言語中的含沙射影,笑道:“等會兒離別,我送你份禮物。”
徐渭熊不置可否。
她送出了七八裏路,停馬後說道:“離古茂隆一線,雖然已經沒有千人以上的成製北莽軍,但殘留下許多馬欄子。”
徐鳳年走下馬車,遞給徐渭熊一個行囊,一臉無所謂地道:“沒事,除了青鳥和醜,還有一頭遊蕩在百裏以外的陰物,它有指玄境。”
徐渭熊將棉布行囊隨手掛在馬鞍一側,徐鳳年一臉哀求道:“可別沒看一眼就丟了。”
徐渭熊猶豫了一下,沒有急於策馬掉頭。
徐鳳年熟諳二姐的冷清脾性,說道:“是第五貉的腦袋。”
徐渭熊皺眉道:“提兵山山主,董卓的嶽父?”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渭熊問道:“你跟幾人偷襲得手?”
徐鳳年啞然。
跟隨徐鳳年一起下車卻站得較遠的徐北枳輕聲道:“二郡主,第五貉是世子殿下獨力搏殺。在下徐北枳,可以作證。”
徐渭熊冷笑道:“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怎麽改換門庭了?打算什麽時候去離陽朝廷做三姓家奴?”
不愧是對北莽了如指掌的徐渭熊,對於她不留情麵的敲打,徐北枳沒有解釋什麽。
徐鳳年打圓場道:“二姐,別嚇唬橘子行不行。他人挺好的,前不久還誇你詩文無雌氣來著,要跟你切磋切磋那三守學問。”
徐渭熊拍了拍腰間古劍,笑道:“切磋?切磋劍術嗎?你沒告訴他我喜歡跟文人比劍,跟匹夫比文?”
徐北枳真真切切領教到了北涼二郡主的蠻橫。
徐鳳年無可奈何地說著好啦好啦,輕輕拍在馬屁股上。徐渭熊一騎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徐北枳相視一笑,都有些如釋重負。
徐北枳輕聲感慨道:“有慕容女帝風度。”
徐鳳年摟過他脖子,笑罵道:“敢這麽說我姐,你想死?”
被勒得差點喘不過氣的讀書人嚷道:“怎麽就是貶低了?”
徐鳳年鬆開手,與之一起坐入車廂,“以後你會知道的。”
坐下後,徐鳳年把劍匣丟給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的黑衣少年,“黃蠻兒,裏頭有三柄劍,送你了。你不是被那個一截柳刺過一劍嗎?下次見到了,還他三劍!”
徐龍象捧著劍匣癡笑。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北涼王府藏書極豐,有你看的,你有喜歡的盡管拿,都算你私人藏書,當作是我送你的見麵禮,如何?”
徐北枳真誠笑道:“足矣!”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到了王府,要不你改個名字?”
徐北枳搖搖頭,算是謝過了徐鳳年的好意。以徐淮南孫子的身份在北涼招搖過市,顯然不明智,隻是有些事情,徐北枳不想退縮。
徐鳳年遺憾道:“徐橘子,多歡慶討喜的名字。”
徐北枳提醒道:“殿下,這會兒你可是已經沒有第五貉的頭顱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打了個響指。
沒多久,一隻纖細雪白的手腕探入車簾子,當徐北枳看到朱袍陰物的那張歡喜相麵孔,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徐北枳笑容牽強,違心地溜須拍馬:“殿下萬事胸有成竹,不愧是有資格世襲罔替的藩王世子。”
徐鳳年一揮手,陰物丹嬰飄離馬車,他立馬握住徐北枳的手笑眯眯道:“你我如此相互推崇,真是相見恨晚。”
徐北枳嘴角抽搐,小聲道:“殿下是不是也跟第五貉說過‘相見恨晚’四字?”
徐鳳年笑著一巴掌把徐北枳拍得趴下,然後輕聲道:“我喜歡把走過的路再走一遍。都說世上沒有回頭路,趁著可以走的時候,走上一遭,格外舒坦。”
沒了陰物震懾,徐北枳膽識就要大上許多,一語道破天機:“殿下先前出去與那名死士扈從有過密談,難道不是想著讓他安排一番,好暗中見一見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不置可否,隻是好奇問道:“你連皇甫枰都知曉?”
徐北枳點頭道:“在弱水茅舍,爺爺說過此人是你扶上位,用以攪渾幽州軍界的水。本來我並不看好皇甫枰,隻是如今不敢小覷了。”
徐鳳年問道:“你已經準備好怎麽跟徐驍展露你的才學?”
徐北枳笑道:“女子懷孕尚且需要幾個月才看得出,才學一事,更是需要慢慢見功力。嘴皮子功夫,我倒是也有幾分,隻不過對付別人可以,見過了二郡主以後,委實是不想去北涼王麵前去討罵了。我已經想好,到時候跟北涼王求一個窮鄉僻壤的縣府,從刀筆小吏做起。既能做些實事,也不耽誤給殿下送份小禮,這份禮本身也需要一兩年時間才能完成。”
徐鳳年驚訝道:“你真吃得住幾年時間的籍籍無名。”
徐北枳平靜道:“我何時出過名?”
徐鳳年一把握住徐北枳,“徐橘子,真名士!”
徐北枳笑著去掙脫徐鳳年的手,卻如何都沒能得逞,無奈道:“殿下,就算僅僅是臉麵上的稱讚,也麻煩多給點誠意。”
徐鳳年加重力道,點頭笑道:“好的好的,再多給一些誠意。”
早已摘去虯須大漢麵皮的徐北枳白淨儒雅,此刻疼得漲紅了臉。徐鳳年哈哈大笑著鬆手,徐北枳怒氣衝衝道:“恃武淩人,大丈夫所為?”
也恢複真容的徐鳳年又打了個響指。
以為那頭陰物又要過來湊熱鬧,徐北枳嚇得噤若寒蟬。
徐北枳提心吊膽很久,也沒等到陰物,徐鳳年笑嘻嘻道:“我就隨便打個響指啊,你真以為這位公主墳陰物是陸地神仙啊,沒點秘術牽引,打個響指就能讓它在百裏之外有所感應?”
徐北枳重重深呼吸一口氣,低頭去翻看一本好不容易在茂隆軍鎮客棧搜尋到的書籍。
他看似怒極,其實眼神柔和,嘴角噙笑。
他曾經很怕自己要效忠的君主是個誌大才疏的庸人。但更怕自己遇上一個看似恭敬謙讓,表麵上與你恨不得同枕而歇同碗而食,內心深處對待讀書人卻是隻當作提筆殺人的劊子手的城府主子。
徐北枳不希望自己的學識被糟踐在如何去察言觀色揣摩心思這種事情之上。他放下書,憂慮重重,“在你進入北莽之前,離陽朝廷就已經開始著手布局皇子出京,分封次於藩王一級的郡王。郡王手無兵權,但是可以參與地方道州郡政事。這些離陽王朝春秋大定以後的第一代郡王,賜以單字,目前明確可知有唐、楚、蜀三王,我想蜀王十之八九會落在趙楷頭上。第二任靖安王趙珣顯然有高人出謀劃策,第一個主動提出要全部交出兵權,這注定會讓燕剌王、廣陵王很頭疼。聽說你跟老靖安王尤為交惡,襄樊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重鎮,不論東西還是南北對峙,都是必爭之地。”徐鳳年笑道:“趙珣給我打成落水狗過,我又搶了他私下思慕的靖安王妃,這小子那還不恨不得將我扒皮抽筋才解氣啊。”
徐北枳愣了一下,咬牙問道:“等等,什麽叫你搶了靖安王妃?”
徐鳳年笑道:“叫裴南葦,咱們離陽王朝有數的大美人。第二次遊曆途徑襄樊,給我順手擄搶到了北涼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