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徐鳳年終遇斯人,龍樹僧安然涅槃(2)
五十餘頭駱駝成一線在戈壁灘上艱難前行,商隊成員都以絲布蒙麵,大多牽駝而行,唯有一名身材纖秀的人物騎在一匹初成年的駱駝上。牽駝人是名年邁卻仍舊魁梧的老人,裝束清爽簡單,顯然是這支駝隊的領頭人,腰間掛了隻羊羔皮製成的大水囊。騎在雙駝峰之間絲綢鋪就精致軟鞍上的人物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大多天馬行空,讓遊曆羈旅經驗極其豐富的老人都要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他們這一路行來,竟然遇到了接連兩次原本常人畢生難遇的海市蜃樓,兩次沙蜃俱是海上孤島仙境的稀罕畫麵,恐怕也就傳說中的道德宗浮山可以媲美了。騎駝人物詢問蜃樓的真假與起源,好麵子的老人也就隻好支支吾吾,實在被糾纏得無路可退,不得不轉移話題,說些道聽途說的野狐精怪軼事。
騎駝人言語輕柔,“洪爺爺,是不是過了這片戈壁灘就到北邊大城池了?”
老人笑道:“小姐,這塊戈壁灘還有得走呢,記得上次火焰山嗎,看著近,足足走了大半天,古人說望山跑死馬,就是這個道理。”
駝背上的人物竟是女兒身,她伸手揭開一些阻擋黃沙入嘴的絲巾,呈現出一雙讓人倍感清涼的水靈眸子,隻聽她好奇問道:“洪爺爺,咱們自己儲水也不多,為什麽還要送給那位遠遊士子一囊水,他說給銀子,你都不收。”
姓洪的壯碩老人輕聲道:“出門在外,能結下善緣,不管大小,總歸是一樁好事,老仆我當年在沙漠裏落難,便是小姐的爺爺仗義相救,要不然洪柏今兒就是黃沙下的白骨了。再說咱們身上掛袋水囊不多,可真遇上了困境,還能殺駝取水,頂多就是少去一駝貨物。銀子這東西,說到底還是死的,比不得活人。”
女子點頭笑了笑。
老人由衷誇讚道:“小姐從小便是菩薩心腸,好人有好報。以後啊,肯定能找到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嫁了。”
這趟是偷摸著混入駝隊的女子又問道:“洪爺爺,可是我讀那些江南刻印的才子佳人小說,大家閨秀可都是對落魄書生一見鍾情,沒見哪位女子去找門當戶對的相公啊。這是為什麽啊?”
老人一陣頭大,憋了半天,說道:“小姐你看啊,那些書生大多也都會金榜題名,衣錦還鄉,然後與女子白頭偕老,小姐讀這類禁書,可不能隻看到大家閨秀們的荒唐,那些姑娘眼光可不差,萬千書生進京赴考,鯉魚跳龍門,能跳過龍門的就那麽幾條,偏偏就給她們瞧上了,這說明書上的小姐比起咱們做了半輩子買賣的生意人,眼光還要毒辣,是不是這個道理?若是姑娘不幸看走眼,上錯花轎嫁錯郎,寫書人也就不樂意寫了。”
年輕女子恍然,有些汗顏笑道:“以往從哥哥們那邊偷禁書,隻顧著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當下臉紅以後也就忘掉,這個道理還真沒想明白,虧得洪爺爺說透了。”
老人哈哈笑道:“才子佳人若是沒得團圓,那算什麽才子佳人。小姐以後嫁了人可得過得好,若是被欺負,洪爺爺就拚得被老主人趕出家門,也要拾掇他。”
她搖頭道:“我才不願意嫁人,爹娘和哥哥對我這般好,就足夠啦。要是以後的相公三妻四妾,花天酒地,我可要哭死。”
涼莽之間除去擺在台麵上的茶馬古道,還有幾條台麵下的絲路綢道,打著各式各樣的貿易幌子,多是由邊境商賈往離陽王朝江南道和舊西蜀等地購置綢緞,賣給北莽王庭權貴。治國嚴苛的女帝對此還算有些人情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未取締那幾條道路。隻要有關係門戶,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不過幾千裏漫長路途,賺的錢都是血汗錢,早些時候的絲路商人,不少都死在了路上,也就是這些年離陽、北莽兩國安定,戰事停歇,才迎來絲綢之路的鼎盛時期,因為絲綢大多以駱駝為馱運工具,江南道便有大量類似駱駝驛、白駝橋的地名。
這隻駝隊屬於南朝澹台家偏房一支。澹台是甲字大姓,大族自然有大族的氣魄,但支撐起派頭的還是要靠各種生財有道,嫡長房一直以書香世家自居,君子遠庖廚,兩袖清風得厲害,更別提跟黃白物打交道,髒活累活就都落在不被青眼的偏房頭上。澹台家族枝繁葉茂,老太爺膝下子孫滿堂,未必都記得住一半的姓名臉孔。洪柏所在一支不過是小枝丫,否則那位小姐也絕不敢混入駝隊。高門大閥裏規矩森嚴,誰會允許自家姑娘去拋頭露麵。這名被寵壞的女子叫澹台長樂,向往澹台家族的故地西蜀,恰好商隊在舊西蜀境內有千畝蜀桑,她入蜀時正是桑柔四郊綠疊翠的美景,差點不想回家。過了涼莽邊境,沿著絲路向北,越發荒涼難行,好在她吃得住苦,總能苦中作樂,讓洪柏負擔小了許多。
這位生長在朱門高樓內的澹台小姐總有莫名其妙的問題,洪柏這次南下舊蜀北上王庭幾乎把滿肚子墨水都給抖摟一空,再有小半旬就可以穿過戈壁灘到達皇帳屬地邊緣,到時候返鄉,小姐估計就顧不上問為什麽。此時洪柏給她由絲路淵源說到了北涼,三句不離本行,說到了離陽王朝的官服補子,繼而說到了誥命夫人的補子。說到這一茬,久經患難的老人也是感觸頗深,“咱們南朝官服都是由春秋中原那邊演化而來,像夫人她在慶典朝會上穿戴的補服,就是從四品,應了女憑夫貴那句話。當然也有許多女子是憑子得富貴,春秋時那些皇宮裏的娘娘們兒尤其如此。”
她歪著腦袋問道:“可我爹是武將,為何我娘的補子是禽紋補子?”
洪柏笑道:“小姐,這有講究的,女子嫻雅為美,崇文而不尚武。不過天底下還真就有一襲女子官服,可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她瞪大眼睛問道:“誰的?”
洪柏牽駝走在燙人的鹽堿戈壁上,笑道:“北涼王妃的補服,便是那一品獅的獸紋補子,傳言極為華美,稱得上是天衣無縫。哪怕與北涼王的蟒袍掛在一起,也不失了半點風采。”
澹台長樂久居深閨,終歸隻是喜歡那詩情畫意的女子,對王朝更迭從來不去問津,對於那北涼王妃,也隻聽說早逝,沒能享福幾年。洪柏卻是市井草莽出身,走南闖北,也曾有幾遭讓常人豔羨的因緣際會,壯年時在中原江湖上也闖蕩出不小的名聲,至於為何裹入士子北奔的洪流,又為何在澹台偏支寄人籬下,估摸就又是一些不能與人笑說的辛酸事了。耳順之年後,舞刀弄槍不多,反而撿起了年輕時候深惡痛絕的書籍,修身養性。老人提起這位王妃,也是自發地肅然起敬,輕聲道:“這位王妃,曾是三百年來唯一的女子劍仙哪。”
她自然而然問道:“劍仙是什麽?可以踩在劍上飛來飛去嗎?”
未入二品的洪柏哪裏知曉陸地神仙境界的高深,耿直性子也由不得老人隨口胡謅,隻好訕訕然道:“約莫是可以的吧。”
她撇頭掩嘴一笑,好心不揭老底,洪柏成精的人物了,老臉一紅。
澹台長樂斂去輕微笑意,問道:“咱們南朝有劍仙胚子嗎?”
洪柏搖頭道:“聽說離陽王朝那邊多一些。劍道一途,不得不承認,自古便是中原劍客更風流,以前有我那一輩江湖翹楚的李淳罡,現在有桃花劍神鄧太阿,我想以後也肯定是離陽人,輪不到北莽做劍道魁首。”
女子一臉神往道:“劍仙啊,真想親眼見上一見。”
洪柏不好明麵上反駁,隻是低聲笑道:“一劍動輒斷江,要不就是撼山摧城,咱們凡夫俗子,還是不見為妙。”
天地之間驟起異象。如同脾氣難測的老天爺動了肝火,驀地狂躁起來,跟老天爺討口飯吃的行當,如佃農耕種,如牧人趕羊,最怕這個。澹台長樂不清楚厲害輕重,洪柏卻已經是臉色蒼白,麵容頹敗,駝隊裏常年走絲路的老商賈也是如出一轍。澹台長樂舉目眺望,天地一線宛如黑煙彌漫,遮天蔽日,正午時分,天色就逐漸暗淡如黃昏。在黃沙萬裏中行走,一怕陸地龍汲水,再就是怕這種沙塵暴。前者相對稀少,後者一般而言多發生在春季。如今已是由夏轉秋,怎的就無端攤上這種滔天禍事?關鍵是這次沙塵暴尤為來勢洶洶,遙望遠處那風沙漫天的恐怖架勢,洪柏如何都沒料到會在這座戈壁灘遇上這種規模的風沙,當機立斷,駝隊在戈壁灘上已是退無可退,便命令駝隊開始殺駝剝皮,剔除內髒,騰出一具駱駝骨架,好讓澹台商旅鑽入其中。五十餘頭駱駝匯聚一堆,再披上駱駝皮遮住縫隙,興許可以躲過一劫。平時一些小沙暴,還可以躲在屈膝駱駝附近,今天這場巨大沙暴是萬萬不敢托大了。好在澹台家族豢養的駱駝骨架都大,可以一駝擠兩人,至於這般全然不計後果的計較,能否躲得過風沙,就看天命了。
聽說要殺駝避風,女子舍不得座下那匹處出感情的白駱駝,哭紅了眼,怎麽都不願意抽出刀子宰殺剝皮。洪柏跟手腳利索的駝隊成員都顧不得那批價格等金的貨物,快刀殺死相依為命的駱駝,忙著摘掉內髒胃囊。沙塵暴已是近在咫尺,已經抬頭可見一道高如城牆的黑沙從西北方推移而來,卷起飛沙走石無數,呼嘯聲如轟雷。回頭見到小姐竟然還在跟那隻白駱駝兩兩相望,老人急紅了眼,顧不得是否會被小姐記仇怨恨,提刀就要替她殺了駱駝以供避難。正如老人所說,駝隊所載貨物很值錢,但人命更值錢,這支商旅人員俱是澹台絲綢貿易的精英,死了誰都是家族短時間內難以填補的損失,更別提澹台長樂是老主人最寵溺的小孫女,甚至連老太爺都打心眼裏喜歡,她若是夭折在這場風沙中,洪柏沒臉皮活著回去。
洪柏大聲喊道:“小姐不能再拖了!”
她滿臉委屈,哭紅腫了眼眸,楚楚可憐。洪柏心中歎息,提刀就走向那匹駝隊中最為漂亮的小白駱駝。
澹台長樂轉過頭,雖然心中不忍,卻沒有不懂事到阻攔的地步。
她轉頭時,猛然瞪大那雙流光溢彩的秋水眸子,隻見一襲黑衫內白底的負笈書生飄然而至,她還以為看花了眼,使勁眨了眨眼,隻是一眨眼工夫,他就擦肩而過,到了舉刀的洪柏身邊,按了按老人手臂。洪柏抬頭一臉茫然。曾經跟駝隊借了一囊水的書生搖搖頭,好似示意洪柏不用下刀。洪柏猶豫不決時,應該是那及冠年數負笈遊學的書生不知好歹地繼續前掠,一掠便是飄拂五六丈,說不盡的瀟灑風流。澹台長樂看得目瞪口呆,他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嗎?當時見他出錢買水,她還在心裏笑話他不識遊曆險惡,竟然敢單槍匹馬在黃沙荒漠裏出行。
那時她曾泛起一股不為人知的女子心思,隻覺得似他這般的俊逸書生,就該在荒郊野嶺的破敗古寺孤廟裏挑燈夜讀,說不定還會有狐仙去自薦枕席呢。好在那時候絲巾蒙麵,也沒有誰看到她的俏臉兩頰起桃紅。
書生孤身前掠,距離那堵黑牆隻差大概三裏路。
書箱有一劍出鞘。
一襲紅袍橫空出世,出現在書生身側。
正是徐鳳年的書生除去春秋一劍浮在半裏路外空中,更祭出十二柄飛劍,在他和紅袍陰物四周急速旋轉不停。
一座渾然大圓劍陣憑空而生。
劍陣結青絲,十二柄飛劍應時而煆,自然有半數屬陰劍,但朝露、金縷幾劍都是陽劍,想要結陣圓轉如意,就要借陰物丹嬰一臂之力。
商旅隻聽書生說了一字,如道門仙人吐真言,如釋教佛陀念佛音。
“起!”
沙流所至,被劍陣阻擋,兩邊洶湧流淌而逝,唯有劍陣前方被迫使拔高,在眾人頭頂就像是有一條黑虹懸空,劃出一道圓弧,再在眾人身後幾裏路外墜落。
澹台駝隊完完全全位於這等異象之中,洪柏被震撼得無以複加。
竟然真能親眼見識一位劍士能夠以人力抵天時!
一炷香時間後,黑虹與沙塵一同在後方推移,眾人所處位置的天地複歸清平。
負笈書生早已不見蹤跡。
劫後餘生的商旅駝隊麵麵相覷。
女子癡癡望向前方。
落在洪柏眼中,依稀記得五十年前的江湖,也是有許多女子這樣癡然望向那一襲仗劍青衫。
一劍出鞘,天下再無不平事。
洪柏輕聲感慨道:“真像李淳罡啊。”
黃昏中,徐鳳年終於走到了寶瓶州邊境地帶的弱水源頭,是一塊滿目青翠的綠洲,如一顆綠珠鑲嵌在黃沙圓盤中,格外讓人見之歡喜。徐鳳年在綠洲邊緣的碧綠小河畔掬水洗臉,朱袍陰物在水中如錦鯉遊玩嬉戲。出北涼之前,知道的消息是這裏戒備森嚴,不光是長年駐紮有一支六百皇帳鐵騎,更夾雜有許多影子宰相李密弼麾下的捕蜓郎和捉蝶侍,交織成一張大蛛網,由一名朱魍頂尖殺手劍客領銜,既是保護那位古稀老人,也是嚴密監視,不論出行賞景路線,還是每餐菜肴都要盡數上報主子李密弼,加上老人自身心腹勢力,兩者對峙同時又相互配合,抵禦層出不窮的複仇刺殺。
可在徐鳳年看來實在是與先前得到的消息不符,暗樁稀疏,那支駐紮十裏以外軍營的勁旅也六百人驟減到寥寥兩百騎。徐鳳年掬幾捧涼水洗完臉龐,隨即釋然:老人在北莽眼中再如何虎死不倒架,徹底棄權五六年後,久居幕後頤養天年,聲望自然不如從前那般讓人忌憚。北莽、離陽廟堂大勢如出一轍,起先大抵都是南相北將的格局,若說南院樞密大王黃宋濮開了個南朝為將的好頭,其實更早之前,就有人早早在北庭皇帳以春秋遺民身份,位居高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初每次女帝陛下狩獵,與群臣畫灰議事,也唯獨此人能讓桀驁難馴的王庭權貴心悅誠服,北莽以後能夠順利推行書生治國,可以說正是這位老者的功勞。徐鳳年此行的目的便是見這位被女帝譽為北莽柱石的老人,誰能相信一個注定跟北莽不共戴天的北涼世子過關斬將,辛苦走了數千裏,就是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