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太平令指點江山,徐鳳年帝陵驚魂(3)
陰物那張古板的歡喜相,看到徐鳳年屈膝,蹲在河麵上,一掌拍擊流水,往對岸掠去,陰物直直追擊,身形迅猛遠遠勝過倒退的徐鳳年。離河麵僅有兩丈距離,陰物那件豔紅得刺目的袍子,發出幾聲近乎悄不可聞的撲撲通透聲響,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鳳年頭顱和雙手,正要發力撕扯時,徐鳳年望著那張幾尺外的歡喜麵孔,全身氣沉,帶著陰物朝渾濁河水中下墜。入河那一瞬,徐鳳年也管不著是否露出蛛絲馬跡,十二柄飛劍一齊出袖,不光如此,大黃庭海市蜃樓護體,再者依樣畫葫蘆上次洛陽在敦煌城門處的起水千劍,抽水作劍,劍氣滾龍壁,湧向那頭麵目可憎至極的陰物,除此之外,還有仙人撫頂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顧,對著陰物就是一頓亂拍。好在是在幾近河底的隱蔽處,要是在陸地,這種好似潑皮跟悍婦酣戰的下乘手法,實在是丟人現眼。不過談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觀,那陰物明顯挨了好幾記勢可摧碑的撫頂,一人一怪徹底溜走於河底,幾座嶙峋暗礁都給兩者或折斷或撞碎,儼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鳳年手段層出不窮,那怪物腦子又算不上靈光,一時間竟然被徐鳳年掌握主動。徐鳳年受傷不重,河水汙濁,徐鳳年也看不清是歡喜相還是悲憫相,有大黃庭修為和大金剛體魄支撐,一氣遞一氣,氣氣登昆侖,循環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岸上眾人神情各異,但不約而同都沿著岸邊往下遊奔跑。赫連武威臉色鐵青,先瞪了一眼種神通,見這家夥一臉不鹹不淡的表情,也就省了氣力,心神百轉,想著如何救出徐鳳年,不說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這段時日心有靈犀的忘年之交,赫連武威就舍不得他無緣無故死在黃河裏頭,退一萬步說,徐鳳年一旦死在他眼前,萬一徐瘸子失心瘋發作,當真以為北涼鐵騎就沒膽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了?雖說將軍馬上得軍功,也就要有將軍死馬背的覺悟,赫連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麽生靈塗炭,可老人也隻是想著有朝一日能跟顧劍棠兵鋒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場敵對。遠處有十幾持節令親衛銳騎遊弋待命,當陰物驟然出手傷人,便疾馳向赫連武威,老人沉聲發號施令,去截河台調動一千精銳控碧軍前來助陣。赫連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頭的公主墳客卿,也不怕跟小念頭那一脈撕破臉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凶,真當控碧軍形同虛設?
局外人種檀尤為輕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還能看一場好戲,奔跑時還有心情跟女婢打情罵俏,“這家夥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麵書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穢物的襲殺,換成我的話,也輕鬆不了幾分。事先說好,你可不能對他一見鍾情。”
婢女劉稻穀腰懸繡有半麵妝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識摸了摸小囊,有些無奈道:“公子說笑了。”
陸歸巋然不動,他才是徹徹底底的書生,幹脆不去湊這個熱鬧,遠離是非之地,種神通他惹不起,赫連武威也一樣。一位是大將軍,一位是持節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權貴,女帝陛下都要權衡斤兩的頂尖人物,陸歸惹不起總躲得起。陸沉想要跟上隊伍時,被他輕聲喝住,她背對父親,肩頭顫抖,癡癡望向偶有水花濺起數丈的乖戾河麵。吝嗇到連真實姓名都不曾告訴我的你,就這樣死了嗎?十八具牽線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麵八方騰空,彩衣長袖縹緲,煞是好看,再衝入河中。
水下徐鳳年忙啊,要麽以開蜀式開江河,要麽以十二飛劍結青絲,總之怎麽不讓陰物近身怎麽來,壓箱本領都一並使出,反正在眾人不見真實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樂。陰物殺人手腕尚未流露,不過受了幾十飛劍攢射穿刺,根本不見頹勢,足可見它的能耐。氣息濃鬱的紅袍始終在徐鳳年四周三丈內圍繞遊走,陰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長,當十八彩衣紛紛入水,如雷炸下,徐鳳年就開始狼狽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沒有所謂的致命傷,每一縷長袖便是一柄長劍,一次就給擊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鳳年後背連根撞爛。這一場圍獵,讓徐鳳年記起草原上對陣拓跋春隼的凶險場景,也開始陰鷙起來,滿腔戾氣,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記仙人撫頂,將那名彩衣從頭到腳都給拍得稀巴爛,失去憑仗的無主彩衣上浮水麵,這一抹豔麗在河麵稍縱即逝,匆匆消失於滾滾東流水。
陰物耐性很好,四隻手果然不是白長的,牽引剩餘彩衣入水,一擊不中便出水,伺機而動,讓徐鳳年疲於應付。突然壓力驟然減輕,同時失去紅袍和彩衣的氣機,即便在水底掠遊,徐鳳年耳中仍是傳來格外震顫耳膜的轟鳴聲,不由在心中大罵一聲,是跌水!
跟赫連武威遊覽黃河時,老人便說有一處壯麗觀景點,兩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縮束起如女子纖細腰肢,萬鈞河水聚攏一股墜入馬蹄狀的峽穀河槽,飛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讓賞景遊人心神搖曳。問題關鍵在於徐鳳年身在其中,一點都沒那份閑情逸致,心知極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紅雙麵陰物的暴殺。他凝神屏氣,果不其然,水跌巨壺口,徐鳳年被慣性衝出大水柱,有一瞬懸空凝滯,水霧升騰中,徐鳳年腳下大壺中河水喧沸,而那陰物隻在稍低空中,一張歡喜相臉孔,真有些喜慶的意味了。十七彩衣同時出袖,徐鳳年蕩開小半,還是被十餘長袖繞住頭顱四肢,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較五馬分屍可還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鳳年身體不墜落反拔高,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入海,一竅衝一竅,一脈貫一脈,兩隻手掌砰然一擊,作僧人雙手合十行禮狀。
隨著這一合十,一整條蔚為壯觀的瀑布竟然隨之一頓。
千百年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的黃河水,在這一日這一時,逆流而上。
河水出現百年不遇的斷層,徐鳳年身後峭壁露出真麵目,驚世駭俗。
一整麵九龍壁,九龍猙獰,爭奪一顆碩大珠子,栩栩如生。滔滔河水衝刷近千年,龍壁依然不見絲毫模糊,當年雕工之深刻玄妙,簡直匪夷所思。
緊要關頭,朱袍陰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
讓奇景重現世間的始作俑者徐鳳年,並不知道身後畫麵是何等恢宏,這個時候還敢分心的話,徐鳳年多出幾條命都經不起揮霍。既然陰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綻,那他也就當仁不讓收下了,雙手合十隻為蓄力,掌心貼掌心,手掌猛然拉開。照理來說,氣機之氣,不論道教真氣,還是儒教浩然正氣,都如晦澀典籍文字,自古玄之又玄,向來可冥想而不可見,這是常理,但在眉心泛出一抹紫印的徐鳳年手心,卻凝聚成形,出現一道肉眼清晰可見的紫氣。
紫氣東來。
紫中帶金。
紫金一氣如遊龍,貫穿十七彩衣,陰物眼睜睜看著公主墳耗費無數物力精心打造的傀儡被炸毀,不由死死盯住那一抹炫目紫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好似老饕見著了人間美味,垂涎三尺。彩衣依次紛紛墜毀在腳下雲霧彌漫的河槽,打了一個旋,便再也不見蹤跡。十足敗家子的朱紅陰穢魔物張大嘴巴,腹部一縮,急速一吸,徐鳳年來不及牽引自己也不曾預料到的紫氣回體,就看到隻剩初始三分之一粗細的紫金給陰物吸入嘴中,眼眸浸染得紫氣森森,那張歡喜相越發詭譎陰寒,它腮幫鼓動,一番咀嚼,下一瞬便掠至強弩之末的徐鳳年身前,四手同時砸在胸膛!
徐鳳年的海市蜃樓立即潰散,如大樓轟然倒塌,此時才明確知道陰物的手段是如何辛辣沉重,它不是蠢笨,也不是實力不行,而是太聰明了,不但知道示敵以弱,一點點耗去對手的精氣神,還知道在恰當地點恰當時分給出致命一擊。
一擊之威,沒有開膛破肚,卻也讓徐鳳年斷線風箏般飄向身後雕有九龍搶珠的巨幅石壁。
頭頂略作停頓的河水複爾傾瀉而下。
徐鳳年正要竭盡全力跟這頭魔物一命換一命,眼角餘光看到白衣飄來,一手按在陰物悲憫相臉麵上,推向九龍石壁,跟徐鳳年擦肩而過時,輕輕一掌推出,兩人和朱紅陰物一起掠向龍壁。
白衣一掌摁住那顆雕刻作驪珠模樣的珠子,將其陷入龍壁幾寸,一扇大山壁嘩啦一下迅猛倒轉,三人被旋轉牆壁砸入壁內。
壁外,江河依舊奔流不息。
壁內,別有洞天。
龍壁翻轉,便是另外一個天地了。
不過卻不是那珠寶遍地的琳琅滿目,而是滿目漆黑。既來之則安之,徐鳳年一個踉蹌過後,定睛望去,大致看出是一條丈餘寬廊道,帝陵自有皇家氣派該有的規格,離墓穴儀門還有一段距離,這段行程注定危機四伏。徐鳳年打死都不會走在前頭,沒有陰陽家或是機關大師保駕護航,莽撞闖入,跟自殺無異。徐鳳年正想著跟白衣魔頭商量商量,是不是將那雙麵四手的魔物丟進廊道探路,殊不料這欠男人調教的婆娘二話不說,一腳將朱袍陰物踢入其中,一手拎住徐鳳年,一並丟入,既能看到兩虎相鬥,還能試探機密,真是一舉兩得。
徐鳳年才腹誹罵娘一句,那頭至穢之物就探臂搏殺而來。丈餘寬度,施展不開靈活身形,徐鳳年隻得一邊提防廊道隱秘,一邊跟它貼身肉搏。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徐鳳年真碰上個長了四條胳膊的,都沒地方訴苦。大概是它也沒了藏拙的欲望,出手遠較河底來得迅猛狠辣,像雨點啪啪敲打在徐鳳年身上,一記抬膝就撞向徐鳳年的命根子。徐鳳年本就不是沒煙火氣的泥菩薩,也放開了手腳去搏殺,一手按下陰物膝蓋,由著這頭孽障雙手左右拍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餘雙手推在胸口,徐鳳年隻是掰命一拳轟在它心髒處,雙方幾乎同時狠狠撞向牆壁,不忘各自踹上一腳,又不約而同借反彈勢頭給予對方更毒辣的一擊。徐鳳年一指彈中陰物眉心,繼而又是沉悶地撞擊牆壁,兩者如同皮球反複彈躍,在尺寸之地,殺機盡顯。陰物朱袍翻滾如一隻紅蝠,專門朝徐鳳年襠部下手,撩陰上了癮頭,徐鳳年一身濕漉漉青衫已被氣機蒸發幹燥,賞賜了它幾次彈指,都擊在眉心上。
你來我往,若非廊道內陰暗無光,否則這種雙驢打滾的鬥毆,很能讓看官們喝彩。
前一刻,徐鳳年被它近身,雙手握住脖子,立馬還以顏色,抬肘砸中它下巴。興許後一刻就是兩者額頭結實對撞,徐鳳年幾次顧不得準頭,都或拳或掌打在它胸口,竟然如普通女子般軟綿綿一團,興許是先入為主,對顱後生麵孔惡心得厲害,隻覺得滑膩得如同一堆蛆,實在讓人作嘔。一路打去,饒是有大黃庭傍身,徐鳳年也鼻青臉腫,滿身血汙,不知何種秘術飼養出來的陰物早就讓徐鳳年見識過它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挨打不見少,傷勢卻輕微,這讓徐鳳年很是憋屈,做賠本買賣,不是世子殿下的風格啊。好在吃虧之外,這條通往秦帝陵的廊道並無玄機,徐鳳年和陰物打了半裏路,也沒見觸碰什麽隱蔽機關,要是跟這種陰穢怪胎同穴而死,徐鳳年估計真要死不瞑目。
白衣洛陽優哉遊哉跟在後頭,突然皺眉,“合山。”
徐鳳年對風水堪輿略懂一二,立即臉色劇變。合山,就是簡單的字麵意思,兩山合並,注定夾死其中活物。洛陽才說完二字,沒有徐鳳年意料中羽箭出孔的廊道眨眼間並攏,他和陰物不得不同仇敵愾,手臂攤開,擋住一壁。以秦帝陵築造者的縝密心機,一定是入廊以後就已然觸發,但避免給盜陵者返身的機會,直到廊道中段位置才開始合山,進不得退不得,合攏之勢迅雷不及掩耳。徐鳳年氣機勃發,陰物也知曉輕重,兩位仇家都沒敢在這種時候互給對方穿小鞋,鉚足了勁往外推去。一座陵墓建於地麵,合山尚且簡單,如秦帝陵這樣鑿壁建於河底,所牽涉的學問實在是超乎想象,不幸中的萬幸,合山沒有合死,被徐鳳年和陰物聯手巨力支撐出縫隙,便縮回原處。
徐鳳年鬆了口氣,閑庭信步的洛陽冷聲道:“不想死就趕緊向前滾!”
站著說話不腰疼!
合山又至。
徐鳳年伸臂咬牙堅持。危機過後,陰物一腳踩在地麵,廊道地板不知什麽石質,一踏而下,竟然隻踩出一個幾寸深的小坑。徐鳳年見它無功而返,僵硬地扭了扭脖子,不知是在懊惱還是迷惑,徐鳳年想笑卻笑不出來,這陰物的腦袋瓜真他娘靈光啊,竟然想出了挖坑躲藏的法子。若是地石硬度尋常,三人大可以在地下開道向前,不說洛陽這位早早躋身天象境的天下第四,就連徐鳳年和陰物都可以緩慢向前推移。這種九死一生的險境,笨法子總比沒法子等死好。但是秦帝陵督師顯然已經料到這一點,這讓徐鳳年把那個八百年前的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
合山間隔越來越短,徐鳳年的換氣機會也就越來越小,但仍然不見有臨近盡頭的跡象。雙臂逐漸酸麻,墓內本就空氣渾濁,陰氣深重,徐鳳年不知擋下幾次合山,出現了練刀有成以後久違的兩眼發花,這可不是個好兆頭。比陰物還要冷血的魔頭洛陽總算說了句良心話,“你安心前衝,馭劍探底,換我來。”
徐鳳年咬牙長奔,同時那柄唯一劍胎圓滿的朝露急掠出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