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徐鳳年他鄉遇故,徐龍象學成下山(6)
白獅樓本來不叫這個名,叫天香樓,那會兒生意平平,這一年來財源廣進,算是賺了個十足飽,歸功於去年青樓魁首李白獅寄寓了附近的一家大勾欄,這名大美人不需多說,是胭脂評上唯一的妓女,對京城男人來說,光憑這一點就足矣。李白獅被譽為聲色雙甲,名聲極好,當朝幾位正紅的名流清官都曾被她資助,她又是東越官宦出身,本身家世又極具渲染力,不光是白獅樓,附近很多酒樓都沾了大光,人滿為患,都是慕名前來的富裕公子哥。白獅樓也有幾樣拿手菜肴,做得辛辣無比,對於口味偏重的食客而言,無疑是一處花錢不多就能大飽口福的好地方。今日裏來了一撥客人,人數不多,才三人,但身家不同往日的酒樓老板仍是給足麵子,親自下廚伺候著,沒其他理由,帶路的那位趙公子會做人,跟掌櫃的相識多年,經常一起打屁聊天,對胃口。姓魯的掌櫃一點都不魯鈍,不光是下廚,連端菜都自己上,除了有跟趙公子多年積攢下來的香火情,還有就是趙公子身邊兩位朋友都瞧著不像俗人,其中一位嘛,女扮男裝,手法稚嫩,哪裏逃得過魯掌櫃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大家閨秀,敢情是趙兄弟給達官顯貴的女兒給看上眼了?嘿,這倒是好事,以後要是能喝上幾杯喜酒,見識見識京城裏的大人物,就更好。至於另外一位麵白無須的男子,魯掌櫃可就不敢多瞧一眼了,穿了一身說不上手工如何精致的陌生緞子,以往見過的有錢人裝束,一經對比,好似都成了土財主的小氣派。
趙公子在單獨隔出的雅室落座後,對那個掩飾拙劣的女子笑問道:“我的隋大公子,這地兒如何?”
她冷哼道:“寒酸至極!”
趙公子對於這個答案不感到奇怪,笑眯眯說道:“做出來的菜式也不好看,就一個特點,辣。不過你不總說自己能吃辣嗎,到時候有本事別喝一口水。”
她白眼道:“我渴了喝水不行啊,趙楷,你能拿我怎麽樣?”
被稱作趙楷的青年靠著椅背,伸出大拇指,“隋珠公主真性情,佩服佩服。”
女子柳眉倒豎,一拍桌子,怒道:“姓趙的,喊我隋公子!”
趙楷無奈道:“得得,誰讓你是我妹子。隋大公子就隋大公子。”
女子不知是賭氣還是真心,十分傷人說道:“反正我不當你是我哥,你怎麽認為是你的事。”
趙楷一臉憂傷,女子雪上加霜,一臉譏笑道:“還跟我裝!”
趙楷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反而很開心。
本是三人中最為像官家大人的男子則束手站立,畢恭畢敬。看著兩個年輕男女鬥嘴,麵無表情。
趙楷轉頭笑道:“大師父,來坐著,這裏又不是規矩森嚴的宮裏頭,咱們啊,怎麽舒坦怎麽來。”
兩縷白發下垂胸口附近的男子搖頭道:“咱家不用跪著就很舒坦。”
此“咱”諧音“雜”,向來是本朝宦官自稱,還得是那些有些地位權勢的太監才有這份資格和膽量。不過既然年輕男人是趙楷——當今天子的私生子,而女子則是皇帝陛下寵溺無比的隋珠公主,那這名被趙楷敬稱大師父的宦官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王朝宦官第一人——韓貂寺。這個稱不上男人的老太監,綽號“人貓”,如果不是他做皇宮大內的定海神針,次次阻撓,西楚曹長卿恐怕早就摘去皇帝的腦袋了。能將上一代江湖翹楚的四大宗師之一符將紅甲,給活生生穿甲剝皮,韓貂寺的指玄境界,也太玄乎了。這麽一號滿朝臣子都要畏懼的該死閹人,每次魯掌櫃敲門上菜後,都要說一聲“告罪”,然後先嚐過一口,這才讓兩位小主子下筷。
才吃過了兩道菜,隋珠公主突然放下筷子,悶氣道:“這麽吃菜跟在宮裏有什麽兩樣,趙楷,我們去樓下挑張熱鬧桌子!”
趙楷笑道:“聽你的。大師父,今兒隋大公子說話最管用,我們都聽她的,行不?”
韓貂寺破天荒嘴角扯了扯,輕輕點頭。人貓並非取笑隋珠公主的孩子心性,而是感激小主人刻意安排讓自己同桌而坐的恩賜。這世上,你對他好他卻不惦念這份好的人,韓貂寺見識過太多太多。當韓貂寺還隻是一個普通太監時,跟隨大主人微服出行,遇見了那名身份卑微的女子,她也這般誠心邀他一同入座吃飯,哪怕知道了他的閹人身份,也一如既往,那些頓粗菜淡飯,韓貂寺會記住一輩子。
人若敬我韓生宣一寸,我便敬他一百丈。人若欺我韓生宣一時,我便欺他一世。不知多少被這隻人貓滿族虐殺的文官武將,臨死之前都要慶幸沒有來世可以再遭罪。
既然是魚龍片兒,白獅樓當然魚龍混雜,有士子書生,也有豪紳富賈,更有一些寄身青樓當打手的潑皮無賴,魯掌櫃對於換桌一事也無異議,有錢人還不是怎麽開心怎麽行事。
酒樓生意好,又是吃飯的點,掌櫃的好不容易騰出一張空桌,讓夥計麻利兒收拾幹淨,趙楷三人坐下,就聽到隔壁桌一位袒露胸口的漢子一腳踏在長凳上,摳著牙縫罵道:“他媽的,前幾日來我們定風波嫖女人的小白臉,兜裏沒銀子裝大爺,就拿幾首狗屁不通的文章來忽悠,詩不像詩,詞不像詞,聽著聒噪,老子當場就要拿棍棒收拾這個皮癢嘴欠的小王八蛋。”
同桌是幾個手頭不算太寬裕的外鄉士子,在那家名叫定風波的青樓廝混久了,為首牽頭負責掏嫖資的讀書人苦於錢囊越來越癟,姐姐妹妹們的價錢又高居不下,想著長此以往也不是個事,就尋思著能否跟眼前這個護院頭目攏好關係,不說奢望價目降低,進院子後上床前,好歹也能去掉一些沒必要的賞錢。妓院勾欄,門道繁多,麵子這玩意兒想要撐起來,十分耗錢,在丫鬟奴伶身上的額外開銷,一點一滴累加起來,碎銀子的數目也很嚇人。
一位麵容古板不像伶俐人的士子猶豫了一下,不開竅說道:“聽說過這人,是吟誦了三首詞,這會兒魚龍片兒都知曉了,都算不錯,其中‘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東風春意,先上小桃枝’幾句,可算佳句。”
護院壯漢臉色大變,毫不留情地呸了一下,起身就要走,牽頭的士子精於世故,好說歹說才給拉回座位,亡羊補牢道:“詞寫得再好,也隻是小道,上陰學宮詩雄徐渭熊也說詞不過是‘詩餘’,當代文壇詞家,大多僅是在前輩詩人的故紙堆裏撿漏,稱不上真才實學,更別提自立門戶。要我來看,什麽肝膽冰雪,要是真冰雪了,會去青樓瞎嚷嚷?這不還是落了下乘的噱頭,論品性,遠遠不如洪教頭這般耿直豪爽!”
壯漢這話愛聽,撕咬了一口肥膩辛辣的雞腿,眼角餘光瞥見附近桌上一個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在那邊樂嗬,瞪眼道:“你小子笑個卵?!”
趙楷一臉實誠說道:“壯士說得在理,那些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就該打上一頓。”
漢子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不像在反諷,這才笑道:“你小子挺上道,哪天去定風波,報上我洪三龍的名號,姑娘們的價錢保管公道!”
趙楷抱拳一謝。
隋珠公主低頭白眼。
那漢子應該在這一片有些勢力,話題多了後,越發言談無忌,十分粗獷刺耳,“打從娘胎出來起就過著苦哈哈日子,你還要老子替那幫富家子弟說好話?管他們是好是壞,比老子投胎要好,老子就恨不得剁死他們,見不得他們半點好。”
“那些個富貴子弟若是勤於讀書,待人為善,那就更該死,還給不給咱們活路了?”
“哈哈,柳公子,放心,灑家不是說你,你小子厚道,出手也不含糊,是好樣的。既然一鍋粥裏會有蒼蠅屎,那麽一坨屎裏也可能會有幾粒米飯嘛。”
被猛拍肩膀的柳姓士子笑容尷尬,被誇比被罵還難受。
韓貂寺眯眼輕聲道:“升鬥百姓,也敢帶一個‘龍’字。”
對大師父再熟悉不過的趙楷連忙笑道:“這些小事情就不理會了。走,等隋大公子喝足茶水,不渴了,就去見識見識那位李白獅。”
辣得不行的隋珠公主在桌下一腳踩在趙楷鞋背上,不忘狠狠一扭。
趙楷擺出一張苦瓜臉。
結完賬離開白獅樓,趙楷小心翼翼提醒道:“到了那邊肯定要等候,你千萬別生氣,既然是偷偷出宮,你總不能隨著性子胡來,否則大可以在身上掛個牌子說自己是公主殿下。”
隋珠公主沒好氣道:“怎麽不是你掛個皇子的牌子?豈不是更有用?”
趙楷嬉皮笑臉輕笑道:“宮外有幾人知道我這麽一個皇子,說破了嘴也沒用啊。”
她愣了一下,撇過頭說道:“虧你還笑得出來。”
趙楷雙手抱在腦後勺,走在街上,“大師父說站著就比跪著好,不會去想坐著,這就是知足啊。那麽我覺得能笑一笑,也總比哭鼻子來得喜慶,也更不惹人厭惡,是不是?”
她猶豫了一下,“那你被徐鳳年搶走幾具符將紅甲,是笑還是哭?”
趙楷笑道:“反正是我小舅子,一家人嘛,東西擱置在誰那裏都一樣。”
她譏笑道:“你們一個姐夫一個小舅子,結果到頭來還是要殺來殺去,好玩得不行,我真是想哭都難。”
趙楷突然說道:“北涼那邊要亂了。”
隋珠公主言語譏諷意味更濃,“反正那家夥當世子殿下沒出息,後來練刀也丟人得很。北涼真要亂起來,隻會躲起來。哼,比你還不如。”
趙楷歎氣道:“沒有末尾一句話多好。”
她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父皇對於你引薦的那位紅教女菩薩入宮廷,比較滿意。對於那邊的紅黃之爭,以及你提出的銀瓶掣簽定活佛一說,很感興趣,以後可能讓你跟她一同去西域。”
趙楷也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