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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徐鳳年他鄉遇故,徐龍象學成下山(4)

  慕容梧竹生怕還要被取笑,找了個借口離開,裴南葦也未起身相送。她的小宅子屬於臨湖填水而造,這才可以四麵環葦,盛夏時分,蘆葦青綠,幾對野生鴛鴦交頸浮遊。她走出屋子,屋外沒有鋪就石板,盡是泥地,她脫去鞋襪拎在手上,走在好似與世隔絕的蘆葦叢中,輕輕抬頭北望。


  給王府解圍的是僅率幾十騎緊急趕回的袁左宗,對於這位北涼王義子,黃蠻兒還算認他。外人也不知袁左宗說了什麽,小王爺立即安靜下來,幾十精騎來不及用膳,就出府出城,一路馬不停蹄,來到武當山山腳,徐龍象一路赤足狂奔,速度猶有勝出奔馬。上一次世子殿下來武當,隻有老掌教王重樓下山迎客,今日“玄武當興”四字牌坊下,也隻站著一個道袍素樸的年輕人。袁左宗與這名李姓道士點過頭,下馬站定。黃蠻兒興許是在龍虎山小道觀待久了,跟老天師朝夕相處,對道人並不反感,反覺親近,安靜登山。到了小蓮花峰峰頂,道士李玉斧就不再靠近龜馱碑,黑衣少年和通體漆黑的巨虎一同來到崖畔。


  此地,一襲紅衣飛升。


  此地,洪洗象自行兵解,與天地揚言要再證道三百年。既然這位不到三十便成地仙的道士是呂祖轉世,更是齊玄幀轉世,那讖語上的真武大帝,顯然另有其人。在斬魔台久染道法的齊真人座下黑虎,性子暴躁,到了這裏卻異常溫馴,趴在地上。別忘了洪洗象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那齊玄幀轉世修行,洪洗象本就是黑虎的舊主人,黑虎通靈,自擁神通,竟然搖頭晃腦嗚咽起來。李玉斧站在遠處,見到這一幕,也是傷感,對他而言,小師叔是當之無愧的神仙人物,風采卓絕。李玉斧尊敬師父,卻崇拜小師叔。洪掌教若是不要飛升,與那紅衣女子結成神仙眷侶在世修行該有多好啊。


  突然,徐龍象雙手握拳,仰天哀嚎。


  黑虎亦是嘶吼。


  地動山搖。


  隨著徐龍象的宣泄,氣機如天外飛石砸在湖心,洶湧四散,上山沒幾年的新任小師叔李玉斧如小舟浮滄海,搖搖晃晃,偏偏不倒不覆。


  迎上山,又送下山,李玉斧望著一人一虎跟隨鐵騎遠去,歎了口氣。弟弟就已是這般霸道,想必那位連掌教師叔都沒辦法降伏的世子殿下,是真如傳言的無法無天了,以後知曉他要上山,看來得找個借口不見才行。李玉斧本身並不知道洪洗象兵解之前,留有“武當當興,當興在玉斧”的九字遺言,他師父俞興瑞在東海撿了他這麽個漁民孤兒做徒弟,雖然寄予重托,卻也不做拔苗助長的蠢事,再者武當山幾百年來一脈相承,最是喜歡自然而然。李玉斧近年來除了跟隨師伯們修道,晨暮兩次在主峰宮前廣場領著打拳,還要負責喂養青牛,打理瀑布那邊的菜圃,連掌教師叔至交好友齊仙俠的僻靜竹廬,也一並交由他清掃,每日往還在幾座山峰,光是路程就有五六十裏山路,途徑道觀就有六座,許多做完功課的小道童就喜歡守株待兔,幫著給小師叔牽牛放牛,隻為了聽小師叔說些山下的人和事。佛門依法不依人,道教修道修自然,李玉斧沒去過壓了武當山數百年的道教祖庭龍虎山,也隻覺得掌教小師叔舍不得下山是有道理的,這兒人人相親,風光還好。


  他還清晰記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小師叔聊天,那時候的掌教師叔正值如日中天,騎鶴下江南,飛劍千裏鎮龍虎,斬去幾國氣運,在太安城出入如無人之境,天底下再沒有人敢輕視武當山。李玉斧被師父帶去小蓮花峰,兩手手心俱是汗水。師父也沒有出聲安慰,隻是笑了一路。到了山峰腰間,就撞見了正在放牛曬太陽的掌教,師父走後,洪小師叔朝自己招了招手,兩人就坐在樹底的蔭涼大石上,小師叔見他局促,笑道:“你初次上山時,我本該去接你的,可惜當時沒在山上。”


  李玉斧緊張萬分,正襟危坐,搖頭道:“不敢。”


  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掌教溫聲道:“記得我小時候上山,正巧下大雪,好一場鵝毛大雪,怎麽掃也掃不幹淨,大師兄就站在牌坊下等我們,我當時還以為是武當道士弄了個大雪人堆在那邊,師兄一笑,抖落了雪花,我才知道是個活人,嚇了一跳,差點哭出聲。當時背著我的師父出言訓斥了半天師兄,師兄也不惱,上山時候我一轉頭偷偷看他,他就笑。”


  “你大師伯他融會貫通,什麽都懂。孟喜的卦氣,京房的變通,荀爽的升降,鄧玄的爻辰,虞翻的納甲,他都深究義理,最後才能修成大黃庭。他對我說,先古方士修神,妙趣橫生,其後煉氣,再後煉精,著作越多,離道越遠。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他還說我輩道人修力,與武夫何異。不過大師兄說了很多,我當時也聽不太懂,好在他不責怪。”


  “掌教也有不懂的地方?”


  “你這話說的,哈哈,很像我。以後見著了那位世子殿下,記得也這般言語,那家夥耳根子軟,就吃這一套。對了,玉斧,你這名字不錯。”


  “回稟掌教,是師父幫忙取的。”


  “你師父學問大,修為深,不顯山不露水,你要珍惜。”


  “嗯!”


  “玉斧,你修道想修長生嗎?”


  “掌教,這個……還沒想過。”


  “不用急著回答,我也就是隨口問問。”


  “等我想通了再來稟報掌教。”


  “喊我小師叔就行,來,教你各自一套拳法和劍術。等學會了,再下山。”


  “小師叔你說,我用心聽。”


  追憶往事的李玉斧閑來無事,有些感傷,就一路閑適走著,走著走著就來到了主峰主殿,見到了那尊真武大帝像,李玉斧看了許多次,次次失神。這一次也沒有例外。


  我看真武,真武看我。


  北涼邊境上,一萬龍象鐵騎蓄勢待發,鐵甲森森。


  身穿一套舊甲的徐驍站在軍前,朝身邊黑衣少年指了指北莽方向,輕聲說道:“去接你哥。”


  黃蠻兒看似憨憨一笑,卻透著一股血腥壯烈。


  徐驍轉身笑問道:“龍象軍,敢不敢長驅直入一千裏?”


  將士沸騰:“死戰!”


  少年騎上黑虎,拿出一根絲帶,雙手抬起繞腦後,係起了那一頭披肩散發。


  動作與他哥如出一轍。


  一萬龍象軍緊急拔營,匆忙行軍,在震天號角聲中奔赴北莽,別說尋常北涼士卒,就連韋甫誠、典雄畜這些個手握實權的將軍,都感到不可思議。


  先前陳芝豹跟洪敬岩那一戰,棋劍樂府捧盤銅人一旁觀戰,打得跌宕起伏,陳芝豹事後去綠意深重的淨土山避暑療傷,韋甫誠手握北涼三分之一的白弩羽林,典雄畜更是帶有六千鐵浮屠重騎,都算是陳芝豹麾下的心腹嫡係,此時不光這兩位碰頭,還有幾個在涼莽邊境上憑借軍功崛起的青壯將軍也都不約而同聚在一起。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陳芝豹的嫡係勢力分作兩股,涇渭分明,並不融入一團,另外一堆是文官集團,盡是書生幕僚,重謀略而輕騎射,大多出身優越,雙方井水不犯河水,都不如何看得順眼。


  大將軍徐驍寵溺子女天下皆知,北涼軍中三支人數近萬的勁旅都以子女名字命名,唯獨嫡長子沒這福氣。又以一萬人馬的龍象軍聲名尤其顯赫,是實打實的百戰驍騎,不說主將位置,連副將都一直如同空懸,這些年都是袁左宗遙領副將一職,不過也從不插手具體事務。但北涼軍中每每有精銳甲士冒頭,大半都會被送入龍象軍磨礪鍛煉。這支介於重騎和輕騎之間的騎軍,可謂北涼軍的寵兒,涼莽邊境近十年罕有人數達到五六萬以上的大戰,但是隻要有仗打,有軍功掙,龍象騎兵肯定是第一個趕赴戰場,血戰惡戰死戰,從未有過敗績。這也帶給北涼軍一個印象,以後那位紈絝的嫡長子世襲罔替北涼王,肯定要靠天生神力的弟弟去衝鋒陷陣,才坐得穩,否則鳳字營八百輕騎,單人再如何悍勇善戰,也不過是千人不到,涼莽一旦全麵開戰,各條線上動輒便是投入數萬兵馬的大軍團作戰,一支可有可無的鳳字營塞牙縫都不夠看。


  正是陳芝豹讓整個春秋時代領會到了諸多兵種協同參戰的恐怖,他在指揮時的軍令,號稱可以精準到每一位百人小尉頭上,大軍結陣換型,進退自如,真正達到了如臂指使的境界。兵聖葉白夔哪怕身負血海深仇,被陳芝豹害死妻女,對敵時仍是不得不由衷讚歎一句“此人排兵布陣,滴水不漏,出神入化”。


  記得當今天子一次熬夜讀兵書,廢寢忘食,早朝後笑問殿上滿朝英才濟濟的文武百官:眾位愛卿,試問僅以兵法而言,誰能比肩陳芝豹?


  那時候正當北涼軍聲望最隆,文官自然噤聲不語,眼觀鼻鼻觀心。武將們則眉頭緊皺,一些日後成為顧黨中堅的將軍則麵麵相覷,然後不約而同望向顧劍棠大將軍,後者始終閉目養神。西楚老太師孫希濟麵無表情地回答道:“無人能出其右。”


  淨土山有一座不大的莊子,遍植綠柳,莊子至今為止還沒有女主人,這些年也從沒聽說有女子入得陳芝豹的眼。莊子上的仆役也都是退出軍伍的傷殘老卒,名分上是仆役,不過都活得滋潤,溫飽而安穩,一些還結婚生下子女,這些孩子跟他們爹娘一樣,也毫無賤人一等的認知,見著了那位不常笑的白衣將軍,半點不怵,那些在莊子裏慢慢長成少女的女子,更是一副天經地義世間除他再無男子的心態。


  外邊都在流傳陳芝豹跟天下第四的洪敬岩搏命廝殺,受了幾乎致命的重傷,可是此時陳芝豹一身白袍,麵容不見枯敗,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莊子無外牆,一眼望去便是黃沙千萬裏。有少女端盤將切好的西瓜送來,或是一壺冰鎮的梅子湯,陳芝豹也沒有出聲,少女們也都習以為常,偷偷用力看上幾眼就轉身離去,不去打攪主子的安靜沉思。陳芝豹公認熟讀詩書,滿腹韜略,而且琴棋書畫的造詣都不淺,比士子更名流,不過極少從他嘴裏聽到文縐縐的言辭道理,更從未見過他跟讀書人吟詩作對的場景。大多時候,在北涼軍中積威深重隻在一人之下的他都是喜歡獨處。


  極少有人去在意這位白衣戰仙心中在想什麽,韋、典諸人也僅是習慣聽命行事,從不懷疑,恐怕就算陳芝豹跟他們說當將軍當膩歪了,要去京城把皇帝拉下龍椅,他們也隻會叫好。


  陳芝豹冷不丁笑了笑,因為他想起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當年戰火硝煙平複,春秋落幕多辛酸,也多趣事。像那南唐後主嗜好戲劇,自封梨園老祖,癡迷其中不可自拔,不理朝政十年,與戲子廝混,渾渾噩噩,亡國時終於說了一句明白話,穿了件不堪入目的戲服坐在殿上,指著群臣大笑著說道:“都是戲子!”


  陳芝豹眼神冰冷,輕聲笑道:“得不了幾個賞錢的戲子啊。戲子無義,看戲人就有情了?”


  龍象軍毫無征兆地突襲北莽,次子徐龍象一騎當先,袁左宗殿後。


  徐驍回到軍營,一位老書生在裏頭正對著一局棋聚精會神,正是徐渭熊的授業恩師,上陰學宮祭酒王先生。當年徐鳳年在清涼山仙鶴樓外見過他跟臭棋簍子徐驍對弈一局,見過祭酒悔棋十幾次,從此就對所謂的棋壇國手一說有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王先生自詡的未嚐一敗也太市井無賴了。不過王祭酒既然能當徐渭熊的師父,兵法一事,肯定不會含糊。


  徐驍坐下後,不急著催促王先生下棋落子,笑道:“代黃蠻兒謝過先生這些年暗中調教龍象軍。”


  學宮祭酒撚起一枚白棋,重重落下,臉上滿是胸有成竹神色,撫須一笑:“大局已定,大將軍你又輸了。”


  徐驍也不揭穿這位先生偷偷篡改黑棋位置的惡劣行徑,假裝服輸,“輸給先生,徐驍雖敗猶榮。”


  幾乎沒有棋品可言的老先生毫無愧疚,自顧自神清氣爽,“跟大將軍下棋,確是一樁人生幸事。”


  徐驍站起身,來到北莽地圖前,用手指慢慢畫出一條行軍路線,王先生眯眼盯住地圖,許久不言語。


  徐驍也不動聲色,還是學宮祭酒率先熬不住,輕聲說道:“亂,很亂。南朝那邊有曹長卿推波助瀾,都快要鬧到台麵上。北邊女帝一直不喜佛門,想要尊道滅佛,統一宗教,化為己用,成為裙下第二個江湖。結果誰都沒料到龍樹和尚獨身去了道德宗,講道理也不講道理,就坐在那裏,已經硬扛了整整一旬時分的箭潮劍雨。大將軍,你這時候出動龍象軍,就不怕讓北庭南朝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對付你的北涼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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