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徐鳳年仗劍拒敵,敦煌城禍起蕭牆(1)
我死前守城門。
教你們一步不得入!
清晨鍾鼓響起,敦煌城主城南大門就緩緩推開,一些聚集在城門內外的百姓就蜂擁出入。敦煌城建立在荒涼黃沙之上,因為方圓百裏內獨樹一幟,成為當之無愧的活水城,商賈眾多,城池出入頻繁,一天不下五六千人來來往往,加上城外有釋教聖地采磯佛窟,每逢初一、十五,信徒禮佛出城燒香,就更是浩浩蕩蕩滿城皆出的盛大場景。今天恰逢暮春時節尾巴上的最後一個十五,若是往常,南門主道早已密密麻麻,今日卻出奇的少,僅有幾百虔誠香客,還都不是拖家帶口的,沿街兩旁有因利起早的販夫挑擔吆喝,售賣蔥餅點心,還有的賣些粗劣香黃紙。
街邊就一家店鋪開張,店主是個出了名不善經營的中年漢子,本來以他鋪子所在的地段,賣些燒香物件,保管一本萬利,可他隻是賣酒,還賣得貴,生意慘淡,隻得清晨做幾鍋清粥賣給商旅。此時狹小店鋪裏就一個熟客,還是那種熟到不好意思收銅錢的熟麵孔,漢子雖然家徒四壁,沒有媳婦幫著持家,不過卻把自己收拾得清爽潔淨,有幾分儒雅書生氣。敦煌城都知道他這麽一號人,寫得一手好字,也傳出過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文佳句。當年敦煌城裏的一名大姓女子,姓宇文,瞎了眼竟然逃婚跟他私奔,在敦煌城闊綽程度首屈一指的宇文家族倒也大度,沒有追究,鑽牛角尖的秀美女子還真跟這個外來戶落魄書生成親,她那個差點氣得七竅生煙的爹惦念閨女,生怕她吃苦,還偷偷給了好些嫁妝。不曾想這個男子頗為扶不起,有才氣,卻不足以建功立業,而且高不成低不就,偌大一座酒樓開成了酒肆,最後變成了小酒鋪子。女子心灰意冷,終於讓旁觀者覺得大快人心地離他而去,改嫁了門當戶對的端木家族,夫妻琴瑟和鳴,皆大歡喜。那位坐擁佳人的端木公子還來酒鋪喝過酒,沒帶任何仆役丫鬟,溫文爾雅,盡顯士子風流,據說隻說了幾句客套話,說是以前聽過酒鋪漢子的詩詞,十分拜服。再後來,女子偶有燒香出入敦煌城,都是乘坐千金良駒四匹的輝煌馬車,好事者也從未見她掀起過簾子看看身為舊歡的落魄男子一眼,想必是真正傷透了心。
來這裏蹭吃的漢子一腳踩在椅子上,喝完一碗粥,又遞出碗去。都說吃人家的嘴軟,可這廝卻是大大咧咧教訓道:“徐璞,不是我說你,這兒要是賣香火你早掙得盆滿缽滿了。嘿,到時候我去燒香拜佛,也好順個一大把,菩薩見我心誠,保管心想事成,我發達了以後,不就好提攜提攜你了?”
神色恬淡的中年男人接過大白碗,又給這位臉皮甚厚的朋友盛了一碗米粥,搖頭道:“燒香三炷就夠了,敬佛敬法敬僧,香不在多。”
接過了白碗的邋遢漢子瞪眼道:“就你死板道理多,你婆娘就是被你氣走的。你說你,有個不要那胭脂水粉山珍海味,卻樂意跟你挨凍吃曬一起吃苦的傻婆娘,還不知珍惜,不知道上進,活該你被人看笑話戳脊梁骨!”
男人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口,望向略顯冷清的街道,皺了皺眉頭。身後健壯漢子猶自嘮叨,“要不是我爹當年受了你一貼藥方的救命大恩,我也不樂意跟你一起受人白眼。你說你既然會些醫術,做個掛懸壺濟世幌子的半吊子郎中也好啊,這敦煌城郎中緊缺,有大把人樂意被騙,隻要你別醫治死人就成。喂,說你呢,徐璞,你好歹嗯嗯啊啊幾聲。得,跟你這悶葫蘆沒話可說,走了走了,那幾隻我打獵來的野鴨,自己看著辦。”
酒肉朋友都講究一個不揭傷疤不打臉,多錦上添花少雪中送炭,可見這人要麽是沒心沒肺,要麽就是真把寒酸的酒鋪老板當作朋友。中年男人突然問道:“今天出城燒香的人這麽少?”
才要起身的獵戶白眼道:“都說你們讀書人喜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你倒好,書不讀,外邊事情也不去聽。跟你說了吧,今天巨仙宮那邊不安分,老城主跟大魔頭洛陽一戰後,已經過世登仙,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事實,現在明擺著造反,恐怕就那位小姑娘不知情了。有消息說城外那茅家手裏的五百金吾衛,馬上要殺進城,直直殺去紫金宮,把那個小姑娘從龍椅上拖下來。老子看這事兒十有八九要成。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當敦煌城主,說出去都丟人。”
男人問道:“城內宮外不是駐紮有五百金吾衛騎卒嗎?”
獵戶都不樂意回答這種幼稚問題,實在是憋不住話,這才說道:“你當那些茅家和端木、宇文幾個家族都是木頭,用屁股想都知道這些家夥肯定花錢給官送女人,那五百騎裏頭肯定有很多家夥早就不跟宮內一條心了啊;再加上外頭這五百騎兵一股腦殺進城去,就是我這種小百姓也知道根本擋不住。不過這些都是大人物的把戲,要死也是死那些生下來就富貴的,跟咱們沒半點幹係,躲遠點看熱鬧就好。變了天,咱們一樣該吃啥吃啥,該喝啥喝啥。你等著瞧,沒多久肯定就有金吾衛衝進城了。”
中年男人陷入沉思,準備關鋪子,獵戶踏出門檻,一臉欣慰,“徐璞,這次你總算有些腦子,知道關起門來看熱鬧了。”
男子笑了笑,沒有出聲,等到獵戶走遠,才輕聲道:“湊熱鬧。”
他看到獵戶沒多時跟許多香客一同狼狽往回跑,才關上最後一塊門板,就見獵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匆匆道:“你咋還沒躲起來,快快快,進門,借我躲一躲,他娘的有個腦袋被驢踢了的年輕後生,堵在城門口,好像要和五百騎兵硬抗,瘋了瘋了!”
男子問道:“多少人?”
獵戶罵道:“那後生找死!就一個!”
已經一腳向前踏出的男子想了想,追問道:“用刀還是用劍?”
獵戶腳底抹油溜進酒鋪,氣急敗壞道:“管這鳥事作甚,方才聽旁人說是一名背書箱的讀書人,倒也用劍,老子估摸著也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繡花枕頭,讀書讀傻了!徐璞,你還不滾進來?”
一些個腿腳比獵戶慢些的香客,住處離得城門較遠,見到酒鋪子還沒關門嚴實,都過來躲著。膽大一些的讓酒肆老板別關門,立馬被膽小的痛罵,生怕被殃及池魚,給幾個當權大家族秋後算賬。
城外三百步,在為首的茅家女子停下後,金吾衛五百騎驟停。
一名三十來歲的英武女子披銀甲持白矛,騎了一匹通體烏黑的炭龍寶駒。茅家勢大,根深蒂固,是敦煌城建城時就屹立不倒的元老派,在諸多勢力角逐中始終不落下風,很大原因就是茅家始終牢牢掌控有這五百精銳騎兵。茅家子弟曆來尚武驍勇,但這一代翹楚卻是一名女子,叫作茅柔。敦煌城出了三位奇女子,第一位當然是被譽為“二王”的城主,一位是宇文家族那名不愛富貴愛詩書的癡情女子,嫁雞隨雞給了一個賣酒的漢子,再就是當下這名靠武力統帥五百鐵騎的茅柔。城內金吾衛是輕騎,近幾年來城外五百騎都被換成重甲鐵騎,在敦煌城寬敞主道上策馬奔馳,隻要不入巨仙宮,足以碾壓城內五百輕騎。
茅柔素來瞧不起那名作威作福的小丫頭,靠著跟城主拖親帶故,不就是胸脯大一些腰細一些屁股蛋圓一些嗎?能當飯吃?她已經跟一些世交子弟談妥,事成以後,這頭可憐小狐狸精就交給他們輪流玩弄,即便是做連襟輪番上陣,玩壞了那具柔軟身子,茅柔也隻會開懷大笑,恨不得在床榻邊上盡情旁觀,親手拿刀割去那對礙眼很多年的胸前肉才讓她舒爽。
茅柔停馬以後,死死盯住那名守在城門口的年輕書生,長得人模狗樣,是她好的那一口,可惜大事臨頭,容不得她貪嘴。揮了揮手,她對身後一名壯碩騎將吩咐道:“去宰了!就當祭旗。”
茅柔身後金吾騎尉獰笑著提槍衝出。
鐵騎鐵騎,就是重馬重甲,以衝刺巨力撕開一切布防。金吾騎尉喜歡這種奔襲的快感,跟在床上欺負那些黃花閨女是一個感覺。主子茅柔是個讓所有她裙下重騎兵都心服口服的娘們兒,帶兵和殺人都帶勁,騎尉這輩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爬上她的身上去衝刺。茅將軍有一句話被整座敦煌城將門子弟稱頌:姑奶奶帶出來的士卒,胯下一杆槍,手上一杆槍,比起城內五百軟蛋金吾衛強了百倍!金吾騎尉隨著馬背起伏而調整呼吸,握緊鐵槍。他並未一味輕敵,那家夥敢獨自攔在城門口送死,多少有些斤兩。
敦煌城畢竟藏龍臥虎,大好功業等著老子去掙取,不能在陰溝裏翻了船。
徐鳳年摘下書箱,放在腳邊上。
他並未摘下春秋劍,對上那名鐵騎,徐鳳年不退反進,大踏步前奔。
茅柔和五百騎都有些驚訝,一些鐵騎訝異過後,都發出笑聲。想要攔下一名衝刺狀態下的重騎兵,知道得有多少氣力嗎?何況這位金吾騎尉可不是稻草人,他槍法超群,在金吾衛中是戰力可以排在前五的絕對好手!
金吾騎尉與那名書生相距五十步時,精氣神幾乎已經蓄勢到了頂點,眨眼過後的十步時,他凶猛提槍就是一刺。
徐鳳年側過頭,彎臂挽住鐵槍,一掌砸在踩踏而來的高頭大馬脖子上,連人帶馬都給往後推去五六丈外,當場馬死人將亡。
鐵槍環繞身體一圈,徐鳳年身體繼續前掠,期間經過那名痛苦掙紮的重騎都尉,一槍點出,刺透頭顱,將其釘死在地上。
茅柔皺了皺眉頭,抬起手,劃出一個半弧,騎兵列作六層,層層如扇麵快速鋪開。
其餘有八十隨行弓弩手在前。
戰陣嫻熟,在茅柔指揮下如臂指使。
不論是單兵作戰,還是集結對衝,都絕非城內刻意安排下弓馬漸疏的五百金吾衛可以媲美。
百二十步時,茅柔冷血道:“射。”
箭雨撲麵。
徐鳳年身形一記翻滾,鐵槍掄圓,潑水不進,擋去一撥箭矢後,一槍丟出。
雖然僅是形似端孛爾紇紇的雷矛,卻也聲勢如驚雷。
在戰陣之前的茅柔神情劇變,身體後仰貼緊馬背。一槍掠過,她身後兩名鐵騎連人帶甲都給刺透,跌落下馬。
茅柔不再奢望弓弩手能夠阻擋,率先衝殺起來。
雖有三人陣亡,六層扇形騎陣卻絲毫不亂,足見茅家之治軍森嚴。
鐵蹄陣陣。
徐鳳年眯眼望向那名英偉女將,扯了扯嘴角,微微折了軌跡,直撲而去。
茅柔不急於出矛,當看到這名年輕劍士身形臨近,輕鬆躲過兩根鐵槍刺殺,這才瞅準間隙補上一矛,直刺他心口。
矛尖看似直直一刺,樸實無奇,實則刹那劇顫,鋒銳無匹,這是茅家成名的跌矛法,無數次戰陣廝殺都有不知底細的敵人給震落兵器。
“下馬!”
徐鳳年左手一彈,蕩開長矛,身體前踏幾步,一個翻身,就與鐵矛脫手的茅柔好似情人相對而坐,才要一掌轟碎這名女子的心口,她便抽刀劃來,徐鳳年兩指夾住,指肚驟然傳來劇烈震動,摩擦出一抹血絲,茅柔趁機棄刀,一手拍在馬背上,側向飛去,接住鐵矛,撞飛一名騎兵,換馬而走,流竄進入戰陣,不再給徐鳳年捉對廝殺的機會。十來條槍矛刺來,徐鳳年身形下沉,壓斷這匹炭龍馬的脊梁,寶馬痛苦嘶鳴一聲,馬腹著地。徐鳳年一手推開一騎,一肩撞飛一騎,恰到好處地奪取驟如雨點般刺來的槍矛,身形並無絲毫凝滯。
在五十步外撥轉馬頭的茅柔臉色陰沉,怒喝道:“結陣。”
徐鳳年身形後掠,將背後偷襲的一騎撞飛,腳尖踩地,瀟灑後撤,撤出即將成型的包圍圈,然後長呼出一口氣,抽出春秋劍。
他右手握劍,劍尖直指五百騎,左手豎起雙指並攏。
開蜀。
茅柔怒極,沉悶下令道:“殺!”
她眼中那一人,一人一劍。
身前五百騎,身後是城門。
徐鳳年不動如山。
哪怕魔道第一人洛陽駕臨,敦煌城也隻是一人對一人。
徐鳳年習武以前還有諸多對於江湖的美好遐想,但是真正瘋魔習武以後,就從不想去做什麽英雄好漢,但既然身後是自己的女人,別說五百騎,五千騎,他也會站在這裏。
我死前守城門。
教你們一步不得入!
茅柔見這名年輕劍士如此托大,恨得牙癢癢,若是以往見著如此性子剛烈的俊彥,還不得好好綁去床上調教憐愛一番,隻是此時兵戎相見,就隻剩下刻骨撓心的怒意了,一連說了好幾個“殺”字!
戰馬前奔炸如雷,徐鳳年一氣不歇滾龍壁,雖然做不到羊皮裘李老頭那樣一條劍氣數十丈,不過在草原上對陣拓跋春隼的生死之間,悟出了一袖青龍,劍氣滾龍壁就越發貨真價實,身形如魚遊弋在潮頭,對上第一批鐵騎衝鋒。
徐鳳年春秋在手,當下就劈開一人一馬,然後橫向奔走,無視鐵矛點殺,仗著真氣鼓蕩的海市蜃樓,一開始就抱有持久廝殺的念頭,不去執意殺人,而是見馬便斬。重甲騎兵馬戰無敵,下馬步戰就成了累贅。
戰馬衝鋒如同一線潮的陣形,被徐鳳年殺馬破潮,頓時有十幾騎人仰馬翻。迫於第二撥鐵矛如雨點,他隻是略微後撤停歇,複爾再進,身形逍遙劍氣翻,好似丹青國手的寫意潑墨,看得持矛高坐的茅柔咬牙切齒。仿佛才幾個眨眼工夫,茅家傾注無數心血精力和足以堆成小山真金實銀的鐵騎,就已經陣亡了將近二十人。騎卒一旦墜馬,就要被那名書生裝束的劍士一劍削去腦袋,或者劍氣裂重甲,死無全屍。這幾乎是剮去她身上肌肉一般疼痛,她很想一腳踩爆那相貌英俊小王八蛋的褲襠,然後質問一句:“你知道老娘養這些鐵騎跟養自家兒子一樣,容易嗎?容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