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忠義寨鳳年斬魔,長樂峰世子開殺(4)
長髯飄飄的廬主眯眼道:“不急,等他一氣停歇,你再出手試探一次。”
雍容華貴更在鍾離邯鄲之上的下任草堂廬主氣惱道:“若是仍然拿不下,又該如何?丟了麵子,傷了裏子,敦煌城那幫賤人最是喜好見縫插針,草堂豈不是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能再有我沈氏子孫的太平日子好活?總不能學那些汙穢寨子的小頭目,認了敦煌城主做幹娘,做那裙下奴吧?山上那位敦煌城而來的使者,麵容妖冶狐媚,身子骨更是豐腴得跟宮中娘娘似的,可心腸卻是歹毒無匹,口氣之大更是無法無天,才登門就說要讓我草堂沈氏一門都做敦煌城的假子,如何能忍?”
沈秩皺眉道:“莫要用激將法,知子莫若父,你心中所想所謀,以及這些年暗中所為的小手腳,真當我老眼昏花了?你怨我不肯投靠慕容寶鼎,不為你在軍界鋪路子,便私下結交持節令心腹,沈開闔,你還當我是你爹嗎?!”
不揭開那層窗紙還好,傷疤撕起,沈開闔的臉龐便有些猙獰扭曲,冷笑道:“我娘被鍾離邯鄲那個私生子用一丈白綾生生勒死,你卻連報仇都不準我去做,你又是什麽爹?”
花甲老人握緊精鐵拐杖,先怒容後心傷,眼神落寞,壓下許多氣話,歎氣道:“如今既然邯鄲已經身死,你我父子更應該同心。”望向廣場中的衝霄劍氣,草堂廬主大有江湖催人老的感覺,一名橫空出世的及冠士子,便會尋常劍士甲子工夫都難求的馭劍了?老人緩緩說道:“慕容寶鼎雄才大略,卻有不臣之心,他就算在廟堂上鬥得過同出一族的女帝陛下,可是鬥得過軍權在握的拓跋菩薩嗎?鬥得過其餘七位坐山觀虎鬥的持節令?我與敦煌城屈膝示好,沈氏就算是苟延殘喘,也好過將來一天滿門抄斬啊。”
沈開闔冷漠道:“將來事將來說,眼下事還靠人為。”
年邁廬主苦笑不言語。
場中春秋一劍已經殺破兩層圈子,死傷過半。
一氣止時劍歸鞘。紫衣沈開闔一掠入場,跟這名風度翩翩的文雅劍士驚險搏殺起來,他身形靈巧,紫衣大袖翻動,煞是好看。戰場不斷轉移,沈開闔被當胸一拳轟向身後二十步的廬主沈秩,後者神情微變,提起拐杖飄然前衝,扶穩這名嫡長子,往後一帶,沈開闔站在長髯廬主身後。徐鳳年本來根本不去想做什麽擒賊擒王的把戲,隻是想應對車輪戰殺了再殺,不過既然送上門來,也就不客氣。春秋二度出鞘,隻見那名白髯如仙的廬主才提起精鐵拐杖,徐鳳年就察覺到這名二品境界的高手氣機刹那間潰泄,雖有逆轉重提氣機的跡象,好像又受了一記重擊,終於如江海一瀉千裏,春秋劍毫無凝滯就刺出個透心涼,在空中劃出一個精巧絕倫的圓弧,返回劍鞘。
徐鳳年眯起眼眸,有些意料之外的訝異和更是情理之外的詭異笑意。
沈開闔嘶吼著喊了一聲爹,抱住被一劍穿心的瀕死老者,小心翼翼坐下,含淚低頭,眼神則異常陰冷。
方才正要迎敵的廬主沈秩正是近距離後背被兩次劍氣偷襲,刺破兩處關鍵竅穴,竅穴本身對武夫並不致命,隻是沈氏博采眾長的獨門內功心法,氣機運轉講究停停複停停,層層遞進,最終氣象十分雄渾,而這沈氏三停登頂的微妙時刻,對於外人來說不易捕捉,沈開闔卻是爛熟於心,兩刺就讓沈秩一身內力失去了根基依靠,終於被春秋劍一劍就輕鬆殺敗。父子二人,一躺一坐,兩兩相望。出乎意料,做出大逆不道勾當的沈開闔本想借著擦拭血跡,去捂住沈秩嘴巴,不讓他說出真相,不曾想老人隻是笑容慘淡,並無多少憤怒,微微搖了搖頭,這才吐血緩道:“開闔,鍾離邯鄲雖然驕橫,卻無野心,你隻知嫉妒他的武學天賦和記恨他的心狠手辣,可知道你娘和柳姨都是為父親手殺死,而非他動手?這是爹在為草堂未來百年基業打樁啊,邯鄲解開心結,對你並無恨意,我一死,他潛心習武,你借勢那座傳言城主是拓跋菩薩情人的敦煌城,轉投軍伍,何愁沒有一個平步青雲?再有邯鄲若是躋身一品境界,由他坐鎮長樂峰,你便可以沒有任何後顧之憂,說到底,草堂家主是你的,錦繡前程也是你的……”
暮年垂死的沈秩斷斷續續訴說,正值壯年的沈開闔抿起嘴唇,嘴皮顫抖。
虎毒不食子的沈秩抓住兒子手腕,竭力沙啞說道:“開闔,不要去摻和慕容家族的那個爛泥塘,沈氏比起提兵山、敦煌城這些龐然大物,根本玩不起宮闈政變之事。切記切記……草堂中隱藏有一名朱魍密探,為父刻意結納敦煌城,也是為你和慕容寶鼎接近而做些掩飾,你要小心……”
沈秩死前最後一句遺言:“莫要愧疚,開闔,你是可成大事的人物,為父就當是你一將功成萬骨枯其中之一,以後光耀門楣,開枝散葉……”
沈開闔總算有了幾滴真心實意的眼淚,隻不過眼中仍是沒有半點悔恨之意。
看了一場大戲的徐鳳年知道今天不用打了,紫衣男子如此看似荒誕冷血的作為,明知短時間內既殺不掉自己,又向自己透露了弑父真相,分明是向自己納了投名狀,別說仇敵,都有望成為隱秘的座上賓。世事無常,實在可笑之至。
徐鳳年猛然抬頭一瞥而去。
一襲錦衣女子在高樓屋頂跳躍,於一處翹簷飛如鴻雁,抓住某物後急墜,瞬間便失去了蹤跡。
徐鳳年收回視線,問道:“怎麽說?”
坐在地上的沈開闔一副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勢咬牙切齒道:“殺父之仇,由我沈開闔安葬亡父以後,親手尋你了結!”
徐鳳年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棋劍樂府宋容。”
眾目睽睽之下,徐鳳年轉身瀟灑離開廣場。
下山時隻剩下完全傻眼的韓芳和張秀誠兩個。
三馬月下同行,過了金絲楠木架起的那座巍峨牌樓。
韓芳心中驚懼,壯起膽子問道:“公子來自棋劍樂府?”
徐鳳年微笑道:“明擺著比告訴你們的徐朗這個名號還要假。不過是隨便扯起的大旗,你還真信啊?”
張秀誠會心一笑。
徐鳳年回首望了一眼燈籠高掛的府邸夜景,輕聲說道:“我知道你是韓家子弟,要是不想死在草堂的報複中,就帶上幾個信得過的心腹兄弟,連夜返回薊州。”
韓芳苦澀道:“公子到底是何人?”
徐鳳年極其不負責地說道:“以後你會知道的,反正你如果還想為韓家出點力,好將離陽王朝史官所寫的《佞臣傳》,變成以後的《忠臣傳》,就去薊州。再說,你也沒得選擇,想要活命,隻能往南逃。”
韓芳生硬說道:“我韓芳若是不願聽命呢?”
徐鳳年冷笑道:“那就去死。”
韓芳麵容肅穆,平靜道:“韓家男兒何曾懼死?”
徐鳳年笑道:“不怕死當然是真的,當年薊州州府,韓家幾百號人像螞蚱一樣串在一起,到了鬧市口上,哢嚓哢嚓,手起刀落,聽說屠刀都砍頭砍得卷起了口子。我是不知道你為何成了條貪生怕死的漏網之魚,我也不去深究,隻是跟你談條件,你去薊州打著韓家旗幟,秘密拉攏起一千精兵,至於躲哪兒隨你喜好,要黃金我就給你黃金,要銀子我就給你銀子,甚至連戰馬兵器,我都能提供。這之後就看老天爺讓不讓你韓家洗去冤屈。至於我是誰……”
張秀誠一夾馬腹,率先前奔出幾百步距離。
三匹駿馬再度並駕齊驅後,張秀誠見到韓芳一臉尚未舒緩過來的震撼,可見答案必定十分驚悚人心。
徐鳳年問道:“韓家嫡係子弟中除了你韓芳,還有剩下誰嗎?”
韓芳搖頭道:“沒有了。”
徐鳳年冷笑道:“幸好,否則我就替你殺掉。”
韓芳隱隱暴怒,卻強行壓抑下。
張秀誠眼神熠熠生輝。
他之所以在忠義寨衰亡後仍是與頭把交椅上的韓芳不離不棄,是他張秀誠心死如灰,不再奢望抱負有實現的那一天,和韓芳交往,更多是視作朋友知己,無形中也就沒了那種主仆關係,因為張秀誠深知韓芳駕馭人心過於死板,賞罰不明,說難聽一些,便是婦人之仁,絕非可以打下一片天下的明主,張秀誠不介意給人做狗,隻要這個人拿出足夠的城府和手腕!
徐鳳年雙手插袖,想起往昔相聚時的溫情,嘴角悄悄翹起,眼神溫柔,竟然在橘子州見到你了。
徐鳳年讓韓芳和張秀誠兩個聰明人去忠義寨收拾行李,自己則獨自下山。來到酒肆,見到這個青竹娘就趴在那裏熟睡,這要是被瘦猴兒這般猴急的牲口見著了,還不得拖入密林深處或是莊稼地給當母馬騎了?徐鳳年坐下後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命途多舛的婦人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去抹嘴角,生怕自己失態。女子大多如此,愛美,惜名,怕疼更怕死。當然肯定會有例外,徐鳳年見識過太多不讓須眉的女子,不敢小覷了女人,再者他對於姿色七十文以上的女子,年紀大些也無妨,隻要不是生死大敵,都挺好脾氣。
青竹娘迷迷糊糊,馬上摟緊了領口,沒察覺到異樣,才悄悄鬆了口氣,這個表情讓徐鳳年有些受傷。青竹娘是過來人,男女之事早已熟稔,眼角餘光瞥見這個年輕後生的無奈,她不由莞爾一笑,小兔崽子,讓你連寡婦門都不敢敲,氣死你!
徐鳳年直截了當地說道:“忠義寨惹惱了沈門草廬的魔頭們,韓芳和張秀誠幾位當家的會帶你南下薊州逃命,我想日子可能會顛簸一些,不過應該好過在這裏被人魚肉,也活得更自在一點。不過去不去薊州,還得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強求,事先說明,長樂峰草堂的鍾離邯鄲死了,你算是沒了靠山。”
青竹娘一臉愕然,然後喃喃自語:“死了?終於死了?”
徐鳳年點頭道:“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騙你。”
青竹娘趴在桌麵上怔怔出神,高聳雙峰又出來嚇唬人了不是?就不怕壓塌了桌子啊?徐鳳年正大光明地瞧了幾眼,笑問道:“會騎馬?”
青竹娘媚眼一拋,“老娘連人肉包子都會做,怎麽不會騎馬。”
徐鳳年眼神古怪,點頭恍然道:“會騎馬啊。”
青竹娘媚眼如絲,桌底一腳輕柔踩在這名負劍遊子的腳背上,柔聲道:“可不是哩?公子不信的話……”
徐鳳年搖頭道:“我不是隨便的男人。”
青竹娘停下挑逗,眼皮低斂,輕聲道:“我是隨便的女人,是吧。”
言語末尾,甚至連疑問語氣都不曾有。
徐鳳年愣了一下,隨即伸出手指在她額頭彈了一下,見她像是一位犯了錯被嚴苛長輩懲戒的女孩,雙手按在額頭上,眼神從未如此純澈過。徐鳳年擰了擰她的臉頰,縮手後笑道:“你比良家女子還要良家,我說的。”
青竹娘好像沒有如何太當真,一臉憂愁道:“去薊州能做什麽?”
徐鳳年用兩根手指撫摸著空蕩蕩的酒壇子,柔聲道:“繼續當酒肆老板娘,記得賣好酒,別開黑店做人肉包子了。”
馬蹄聲傳來。
韓芳、張秀誠帶了不到二十騎下山,兩人下馬來到桌前,畢恭畢敬,青竹娘看著兩個好像老鼠見著貓的山寨首領,滿頭霧水。
徐鳳年數了一下人數,笑道:“加你們才二十騎,是二當家的攔住了你?才沒讓你讓整個寨子拖家帶口?”
韓芳一臉赧顏。
張秀誠嘴角翹起,一語中的。若不是自己極力阻攔,隻帶十八名精壯兄弟去薊州,以韓芳的想法,恨不得都帶去南方。
徐鳳年這才慢慢起身,繞著酒桌走到青竹娘身邊,將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馬上,仰起頭說道:“青竹娘,去薊州,以後找個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了便是,誰敢碎嘴你,我讓兩位當家的撕破他們嘴巴。”
馬背上,還帶著酒勁的少婦突然哭了起來,彎腰抱住這名遊學書生的腦袋,隻是不肯鬆手。
很久,很久。
徐鳳年終於無比艱辛地出聲道:“我喘不過氣了。”
忠義寨漢子們都看傻眼了,敢情青竹娘竟然還有像小娘子嬌羞的時候?
徐鳳年輕聲道:“好好活著,天底下就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她點了點頭,擦去淚水。
二十一騎漸漸遠行。
徐鳳年揮了揮手,摸了摸腦袋,輕聲道:“好香,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