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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忠義寨鳳年斬魔,長樂峰世子開殺(2)

  劍童盛怒之下的一劍劈來,在武道修為不弱的韓芳、張秀誠等人看來已然不容小覷。徐鳳年左手五指成鉤,那顆滴抹了一路血跡的頭顱憑空飛回,恰巧被劍童一劍劈成兩瓣,但濺射的血液都被一層海市蜃樓盡數彈開,倒是出劍的跋扈劍童滿臉血汙,他這一劍砍瓜切菜劈開了主人的腦袋,懸停在那名背劍書生頭頂三四寸處,不論他如何加重力道,都劈砍不下去。徐鳳年緩慢抬臂,屈指一彈,劍身蕩開,掙脫劍童手心,反拍在他白皙臉頰上,瞬間浮現出與劍身同等寬度的長條紅印,劍格鑲嵌有一枚珍稀貓眼石的古劍脫手以後,又古怪扯回徐鳳年手中,一寸一寸砰然龜裂,他對著被打蒙了的劍童笑道:“我連沈門草廬都不曾聽說,又怎知腳下這腦袋開花的廢物是誰?你主子才上了黃泉路,既然你忠心耿耿,作伴去?否則以你劍劈華山的絕代劍士風姿,相信回到草堂也是殉葬的命運。”


  劍童這才醒悟雙方天壤有別,才說出口一個“不”字,就被一腳踹得身軀如挽弓,倒飛出去五六丈外,吐血而亡。


  徐鳳年這才問道:“你想說什麽?”


  一座廣場兩批立場不同的人物,都是悚然動容。


  洪遷悄悄挪步,想要逃離這是非之地。斬旗之後,他就已經與忠義寨恩斷義絕,絕無半點回旋餘地,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找來的大靠山橫死當場,不說這名手腕血腥的掛劍士子如何計較,便是師父張秀誠和大當家韓芳兩人就夠他吃一大壺。才溜到廣場邊緣,徐鳳年就轉身盯住這名不遺餘力去攀爬地位的草寇,微笑道:“洪當家的,別急著走,這杆杏黃旗被你斬斷,隻是你和寨子的恩怨,與我無關,不過聽青竹娘說起,當年她男人莊子被破,也是你隱姓埋名,先做了幾個月的莊子清客,然後裏應外合,事後你一槍捅死了那名讀書人,好些往日裏經常和你說笑的清秀丫鬟,也都在那一晚被你提起褲腰帶後給殺了一幹二淨。既然鍾離邯鄲死了,來來來,你若僥幸贏了我,青竹娘就是你帳幕玩物了。”


  洪遷滿臉苦澀悔恨道:“徐公子說笑了,洪某豈敢對你不敬。”


  道士張秀誠突然高聲道:“懇請徐公子將此人留給在下!事後要殺要剮,張秀誠絕不還手,悉聽尊便!”


  徐鳳年反問道:“你當日在山腳酒肆,不是一劍想要割去我的頭顱嗎?”


  張秀誠平靜道:“隻要徐公子肯放過忠義寨,張秀誠殺死洪遷,自當以死謝罪!”


  徐鳳年笑了笑,攤手示意張秀誠放開手腳搏殺,清理門戶。


  徐鳳年望了一眼軟綿綿縮成一團的杏黃底朱紅字旗幟,自言自語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沒有錯,可之後,吃上了酒肉,從手無寸鐵變作了手拿兵器,到頭來殺得最多的還是與你們一樣的百姓,到底是誰在替誰行道?”


  徐鳳年看著那幫平日裏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此時卻瑟瑟發抖的草堂仆役,既然連那頭山大王都死了,他們還能威風什麽?徐鳳年扭頭對韓芳說道:“韓大當家的,借七八匹馬,與我一同前往沈門草廬見識見識人間仙境,如何?”


  韓芳抱拳朗聲道:“韓某人不敢不從!”


  幾名忠義寨草寇戰戰兢兢從馬廄牽來十幾匹駿馬,生怕這位比魔頭還魔頭的俊哥兒嫌馬匹少了不得勁兒,就把他們給一並宰了,這可真就是冤死了。洪遷已經被張秀誠糾纏下來,還有幾名精壯漢子站定,形成一個包圍圈。對上成名已久的道德宗不記名弟子張秀誠,洪遷本就沒有勝算,而且他的武藝大多出自張秀誠傳授,短處彰顯,處處被針對,被打得捉襟見肘。虎視眈眈的方大義見著機會,一板斧揮下,就在洪遷後背劃開一道大口子,洪遷已經沒那氣力去怒罵這頭黑牛的不講規矩,就在此時,才牽過馬韁準備躍身上馬的徐鳳年一掠而過,手中扯過“替天行道”四字旗幟,奔至方大義身後,一手拍爛後背,壯如熊羆的漢子尚未撲倒,頭顱就給那麵旗幟裹住,如同一顆粽子,慢慢地被活活悶死。


  廣場上清風吹拂,卻讓所有人直墜冰窖。


  洪遷被張秀誠一劍透胸後哈哈笑道:“死得好!都死得痛快極了!老子下輩子還做帶把的爺們兒,隻求老天爺讓韓芳、張秀誠你們幾人都成女人……”


  不等他將臨終遺言說完,張秀誠一劍攪爛其心肺。


  徐鳳年瞥了一眼杏子眼的道人,平靜道:“看在青竹娘說你還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分上,留你一條性命,以後該作甚,等我和韓大當家回來再做定奪。”


  殊不料這名道士也是果決性子,揮去劍尖血滴,倒提一把桃木劍,作揖低頭,直截了當地說道:“不用如此麻煩,張秀誠願意和徐公子一同前往那座草堂。”


  徐鳳年對那幾名草堂侍從生冷吩咐道:“捎帶上鍾離邯鄲的兩瓣頭顱。”


  一行人騎馬奔向一個時辰馬力外的長樂峰,忠義寨外其實有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不過徐鳳年不坐,也就沒誰敢造次。


  有資格占山為王的宗派府門,大抵都算足金足兩,遠的像是隔江對峙的龍虎山和徽山軒轅,近一些的像是青羊宮,都是信眾萬千,別說宗主之流,就是一些雜魚角色,也都水漲船高地高高在上,神仙得不行。落在常人眼裏,隻覺得雲遮霧罩,自然而然就生出敬畏之心。這沈門草廬是六嶷山當之無愧的山大王,而眼前這位被拎野鴨一般扯住脖子的魔頭,喜歡自稱仙師,實力在草堂可躋身前五,前幾年傳言已經臨近二品,徐鳳年按照從青竹娘嘴裏得知的瑣碎細節,草堂大概能有兩位二品境界即小宗師坐鎮,就橘子州一州而言,的確相當不差了。草堂主人姓沈,這個姓鍾離的是廬主不光彩的私生子,不過習武天賦不差,四十歲前有望晉升二品境,是不是私生子就不痛不癢了,兵強馬壯者為王,是自古而來的鐵律,朝野上下,擱在哪裏都管用。沈門草廬之所以被戴上魔門的帽子,是由於草堂擅長房中術和密宗雙修,歸根結底,就是隻要和魚水之歡有關聯的,草堂都精通。沈氏子弟下山,要麽是殺人父母擄奪年幼鼎爐,要麽就是護送成器的成熟鼎爐給達官顯貴,甚至與北莽皇帳一些兩姓宗親都有生意來往,這也是草廬能夠金玉滿堂的根源。其實雙修術雖然曆來被斥為邪僻左道,但一些脫胎於佛道典籍的正統神通,根祗並不歪曲,這恐怕也是沈氏武學棟梁世代輩出的關鍵所在。


  韓芳默不作聲,在這名書生身畔騎馬夜行。


  隻是心思跌宕,既然是掛劍負笈遊學,這還不曾出劍,就一巴掌拍去鍾離魔頭的腦袋,豈不是有了二品境界?!這自稱徐朗的士子才及冠幾年?竟然就有了這等遙不可及的可怕實力!這讓韓芳隻感到人比人氣死人,不過對於徐朗前往沈門草廬,他並不看好,被裹挾前往,是逼不得已,總不能像那個捧劍侍童一樣才說出一個“不”字就死在當場,但是到了草堂以後如何權衡利弊,就有些頭疼,別的不說,草堂杵著兩尊沈氏老供奉,久在二品境界高居不下,一個身後劍還未出鞘的徐公子,是不惜命,還是胸有成竹?


  張秀誠跟在身後,隻是覺得這名讀書人好重的戾氣!

  就像一方上品古硯研磨出來的墨水,異常濃稠。


  徐鳳年手裏正握有劍童那邊拿來的一柄佩劍,是模仿東越劍池青銅劍的造型,厚格黑漆,大氣古樸。徐鳳年鬆開馬韁,一手提劍,一手屈指輕彈,聲音清脆悠揚。他突然問道:“方大義之流,鬧市之中,嗜好不問青紅皂白就掄起板斧砍殺過去,就隻有酣暢淋漓,沒有半點不忍?”


  韓芳泛起自嘲,正要說話。張秀誠率先開口說道:“方大義、洪遷這些亡命之徒,上山之前本就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之輩,意氣用事,不分對錯,對自家兄弟而言,自然足以稱讚一聲義薄雲天。這就像中原二十四孝裏頭那些所謂的殺兒養母臥冰求鯉,都是瘋魔了心竅,終歸是有悖人倫常理。當年寨子也有過一些出身清白的官家子弟,被我用計,害得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被官軍追殺,不得不入寨子做匪寇,這些人,對此也曾十分惱火。隻不過大當家的也有大當家的難處,一個寨子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兄弟們忠心有多少,說到底還是看方大義這些莽夫。讀書識字多了的,心眼活絡,少有樂意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後來忠義寨被六嶷山其餘寨子合著夥來排擠,兄弟們作鳥獸散,散去的正是這些肚子裏有學問有墨汁的兄弟,投了別門別戶後,反過頭對忠義寨禍害起來,也最為不遺餘力。三當家的宋馗,就是被以前一位兄弟設計騙去城中,才有的牢獄之災。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下作,許多到了山上也不拉幫結派樹立山頭的兄弟,心灰意冷下山以後,也都對忠義寨有情有義,算得一場好聚好散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說道:“在山下跟青竹娘討教了許多經營寨子的手段,多少知道你們的不易。”


  張秀誠肚裏忍不住罵娘,求你這尊大魔頭別再討教了,都擁有這般淩厲無匹的身手神通了,難不成也要學咱們弄一座寨子玩耍玩耍?繼而心頭一熱,難不成六嶷山要換天了?


  韓芳亦是心有靈犀,兩人相識,視線一觸即閃,一切盡在不言中。


  一名在廣場上撿回那柄嵌有貓眼石華貴名劍的劍童騎馬奔來,焦急稟告道:“公子,有人偷溜!”


  徐鳳年其實早已通過辨識馬蹄聲得知真相,但還是多此一舉地轉過頭望去。


  估計是從主子那裏學了七八分真傳狠辣心腸的劍童以劍做匕首,趁機直刺徐鳳年脖頸,連韓芳和張秀誠都沒料到這劍童如此膽大包天,性子剛烈更是可見一斑。


  徐鳳年輕輕拋出手中的青銅劍,插在那名逃竄的草堂仆役的後背,仆役應聲墜落下馬。


  雙指輕鬆擰住劍尖,兩匹馬依舊並駕齊驅,徐鳳年沒有立即痛下殺手,隻是抽過了這柄價值不菲的好劍,然後笑眯眯道:“去,去屍體上拔回那柄劍,至於逃不逃,隨你。”


  劍童呆立當場,隨即崩潰得號啕大哭。


  徐鳳年倒轉過劍,一腳踢去,才回過神準備去拔劍的劍童如風箏般飛出撞在山壁上,氣斷死絕。


  張秀誠噤若寒蟬。


  這個魔頭性情怎的比手段還詭譎難測。


  坐在馬背安穩如山的徐鳳年將劍拋給韓芳,雙手插袖,眯起丹鳳眸子望向遠方前路。


  記得以前那段見著帶刀持棒蟊賊就是生死大敵的寒磣歲月,每次翻山越嶺,有個立誌要做女俠的小姑娘都會歡樂地嚷嚷大王讓我來巡山呦,巡了南山巡北山呦,每次末尾還不忘呦呦呦顫音不止。


  徐鳳年平靜道:“要是被你這位女俠知道上山隻是痛快殺人,還認我這個好哥們兒嗎?”


  徐鳳年上山,隻想學李淳罡那樣一人殺千軍。


  春雷雖未帶在身邊,卻養意照舊。


  徐鳳年自己也已經察覺到積鬱有太多的殺意和戾氣,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走火入魔,到時候北涼少了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北莽倒是多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新魔頭。


  大致問過了沈門草堂的家底,得知除去兩位不食人間煙火架勢的老爺子穩居二品,像鍾離邯鄲這般實力的“高人”,也有四五個,對於軍鎮林立的橘子州來說,已經是夾縫裏求生存後的大氣魄。北莽以鐵腕治理江湖勢力,五大宗門中與軍鎮無異的提兵山排在第三,棋劍樂府墊底,因為有登榜武評的洪敬岩拉起大旗,以及劍府府主劍氣近幾大隱世高人壓陣,無人敢心存輕視,有這五頭以鯨吞姿態吸納武林資源的猛獸珠玉在前,超一流和一流門派之間就割裂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徐鳳年對此並不奇怪,北莽隻有祭出此種手筆,才好在戰時第一時間集結起武林勢力,融入軍中,給予離陽王朝以重大打擊。以此看來,當初徐驍馬踏江湖,讓一個江湖支離破碎,實在是有利有弊。俠以武亂禁,擅殺士族和官員,對於朝廷而言是頭疼的事情,可是一旦被鐵騎碾碎了風骨,踩斷了脊梁,江湖也就沒了生氣。


  徐鳳年瞥了一眼韓芳,這名坐忠義寨頭把交椅的耍棒英雄,出身名門。韓家是邊陲重地薊州百年的砥柱,不知抵擋下幾波北莽的遊掠侵襲,韓家老爺子曾經有過率領八百精銳家騎,衝擊六七萬北莽軍的壯舉,戰陣中韓家軍認準王旗所在,直直殺去,戰功顯赫。這並非野史虛誇,而是向來被治史嚴謹的內廷史官所承認,賦以濃墨重彩撰寫。


  有韓家控扼薊州幾處要害關塞,導致前四十年北莽遊騎南下,無數次碰壁後都折損得肉疼,幹脆繞道而行,韓家親軍因此一直被北莽皇帳視作除之後快的心腹大患。韓家可謂滿門忠烈,有趣的是這一百年來,不論天子姓什麽,隻要你坐上龍椅穿上龍袍,韓家便忠心耿耿,為你殫精竭慮把守邊關,韓家子弟不惜赴死再赴死,戰死沙場的嫡係子弟不計其數。直到十年前,張巨鹿和顧劍棠主張邊鎮輪換,北涼軍的發軔之地兩遼,尤其是錦州,最為反彈劇烈,幾乎釀造出春秋大定後的第一場兵變,接下來便是薊州韓家,韓家雖未傳出任何不滿言辭,甚至已經開始舉族搬遷,但薊州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嘩變,這才有了出自張巨鹿之口的一句傳世名言“皇帝不急太監急”。皇帝?這等於給薊州動蕩定下考語,韓家一門百人,被株連坑殺,之後更是傳首邊軍。韓芳是位列韓氏族譜上的亂臣賊子,隻是離陽王朝鞭長莫及,總不太可能來到橘子州腹地絞殺這名欽犯餘孽。當年和徐驍以及二姐徐渭熊一起雪夜圍爐煮酒說天下,說及含冤待雪無望的薊州韓家,徐驍隻提了一句:說到底韓老爺子還是兵不夠多。二姐則輕淡加了一句:朝廷篤定韓家被忠義二字拖累,不會造反,所以更該死。


  一針見血,兩針見骨。


  徐鳳年曾好奇詢問徐驍是不是他從中作祟,故意將北涼和兩遼禍水引向薊州,徐驍反問著說你猜?徐鳳年那會兒脾氣急躁得跟王府鋪設的地龍一般,就罵了一句猜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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