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老劍神寂然作古,徐鳳年落腳黑店(4)
她起身後有意無意拍了拍胸脯,這等顫顫巍巍的旖旎景象,讓漢子恨不得趕緊跑去捧著兜著,生怕因為過於沉重咕嚕一下就掉地上了。徐鳳年還是眼觀鼻鼻觀心,讓青竹娘不知是白眼還是媚眼,臨了笑著離開,酒肆沒夥計幫襯,都得她一人忙碌,總有忙不完的雞毛蒜皮。接下來那名背劍負笈的書生沒打算上山,給了一百多兩銀錢後就在山腳岔口坐下了,自己動手把桌子挪移在屋簷陰涼處,從書箱裏抽出一本地理誌,跟青竹娘要了一碟鹽水花生,一碗熟牛肉,一壇酒,從正午坐到了黃昏。青竹娘也沒把他當座上賓看待,做了頓馬虎飯食,對付著吃了,接著詢問他是怎麽個算計。徐朗說要在這兒住幾天,琢磨琢磨一個山寨是如何維持的,還跟她討教了許多瑣碎事情,諸如進賬出賬、招徠人馬、收買人心,就連平時沒有殺人劫舍人命買賣時在山上是否要開墾菜圃都問過了,事無巨細,都打在算盤上。青竹娘也知無不言言不無盡,反正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機密,若說這名年輕書生是官府的密探,打探風聲來了,給甲兵入山剿匪鋪路子,她也不怕,寨子被鏟平,她大不了再去沈門草廬做牛做馬。對她而言,誰死不是死?世間也沒她願意收屍的人物了。晚上他也好打發,就拎了兩條長椅,對付著睡了一夜。屋內青竹娘輾轉反側了半宿才昏昏睡去,清晨起床,對著銅鏡,劣質脂粉如何都撲不去一雙黑眼圈兒,當她看到精神煥發坐那兒捧書的家夥,眼神幽怨得不行,也不知是氣惱這後生死皮賴臉,還是氣他昨晚連畜生都不如,連寡婦門都不敲一下,她雖不會開門,可好歹證明了她還是尚有幾分姿容的。
她冷哼一聲,拿著他孝敬給寨子的銀票走去山寨,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私吞個一兩張銀票,不過那一錠黃金到了嘴裏就不吐出來了,這幫大老爺們兒蹭吃蹭喝的,這份錢本就該是她的。韓芳所在的寨子進山不遠,十幾裏路外,不過山路不比官道平地,好在她走慣了,也不覺得如何吃力,到底不是當年那個養尊處優不碰柴米油鹽的秀氣女子了。
韓芳客客氣氣地收下了銀票,禮數周到,還親自奉茶一壺。在泥地校武場練把式的方大義盯著這名年輕寡婦的屁股瓣兒瞧了又瞧,再看她的疲態神情,看似粗鄙不堪實則心思如發的漢子眼神古怪,打翻了醋壇子,心中冷笑,不知死活的後生,這個帶刺的娘們兒也敢吃下嘴,豈是你能吃幹抹淨走人的?昨日上山時,張軍師說這小子武藝可能有些,不過也就三腳貓的稀拉功夫,經得起草廬那位大魔頭一根手指壓下?這尊菩薩,單槍匹馬就可以連踏好幾座寨子都不帶歇氣的。到時候有你小子喝幾壺的。
青竹娘出了寨子回到酒肆,見到徐公子還在那裏看書,到今天為止她還不知道姓名的瘦猴兒蹲在一邊發呆。這無賴好吃懶做,欺軟怕硬,該有的毛病一個不落,不過比起山上草寇動輒對著人砍瓜切菜一通亂殺,委實是本事小膽子更小,也就顯得沒那般可惡,這些年常來這裏幫些可有可無的小事,管不住眼睛是肯定的,不過竟然從未做過蘸口水刺破窗紙偷窺她洗澡出浴的醃臢事情,讓她有些刮目相看。在這座山裏誰不信奉那富貴險中求的道理,瘦猴兒成了鮮明的異類,也是沒出息的例子。聽說第一次納投名狀殺人,一刀下去沒把一名樵夫徹底砍死,眼淚鼻涕流得厲害,還要背著那樵夫去看大夫,不過好在有兄弟在一邊盯著,幫著捅了一刀了結掉,才算讓他進了山寨。隻不過若說如此一來,她就樂意跟這瘦猴兒溫存幾晚,那也太荒唐了,她還是喜歡書卷氣多一些的男子。
見著了潑辣的青竹娘,也就隻能靠那一大叢胸毛裝爺們兒的瘦猴兒擠出笑臉,也不敢和她說話,隻是假裝跟那個後生套近乎,問道:“喂,姓徐的,你知不知道當下江湖出了一件大事?”
徐鳳年放下那本從老夫子那邊順手牽羊來的橘子州地理誌,笑問道:“啥事?給說道說道。”
瘦猴兒站起身,大搖大擺地坐在他對麵,見他主動推過一碟花生,原先有些忐忑的心情頓時安定許多,悄悄暢快了幾分。他往嘴裏丟入一顆花生,一隻腳踩在長椅上,嘖嘖道:“前幾日我去了趟城裏,跟一位當差的兄弟去酒樓撮飯,知道啥酒樓不?逢仙樓,一頓飯可要好幾兩銀子才拿得下來……”
受不住這瘦猴兒瞎吹噓的婦人一掃帚拍在他後背上,笑道:“有屁快放!就你這窮酸命,能認識什麽當差的兄弟。還去逢仙樓喝酒,你怎麽不幹脆說去近江閣嫖花魁?不是更威風?”
滿臉漲紅的瘦猴兒一口氣憋回肚子,弱了七八分氣勢,訕訕道:“你這娘們兒頭發長見識短,忒瞧不起我了……”
見青竹娘抬起掃帚就要劈頭蓋臉砸下,瘦猴兒趕忙說道:“你們知道離陽那邊來了個桃花劍神鄧太阿吧?”
徐鳳年點了點頭。
“等會兒說。”青竹娘去屋裏拎了酒肉出來,這才坐下。
瘦猴兒聞著她身上的香味,咽了咽口水,神采飛揚說道:“這位天底下第三厲害的劍神,不是去找咱們軍神比試高低去了嘛,結果你們猜怎麽著?”
青竹娘沒那心情猜謎,倒是徐鳳年笑道:“應該是輸了。”
瘦猴兒一拍大腿,“錯啦!”
“鬼叫什麽!”被嚇了一跳的青竹娘抄起腳下的掃帚就殺過去。
被拍翻在地的瘦猴兒也不敢與她惱怒,坐直了以後放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本來是要輸了,那位劍神連桃花枝都折斷了,跟拓跋軍神打得天昏地暗,從早上打到晚上,再從晚上打到早上,不知道打了幾天幾夜。哎呦,青竹娘別打別打,我這就說正題兒。在分出勝負的緊要關頭,哦不對,是鄧太阿就要落敗的時候,所有旁觀的數百近千高手們都聽到一句話,在萬裏之遙,從天上傳下來!”
青竹娘一臉譏諷,嗤笑道:“又胡扯了不是?你當自己是說書先生說神仙誌怪呢?”
瘦猴兒粗脖子說道:“千真萬確!”
徐鳳年伸手倒了一碗酒,沒忘記給青竹娘和瘦猴兒也倒上一碗,輕聲笑道:“繼續說。”
瘦猴兒剜了一眼青竹娘,至於趁機剜在她臉上還是胸脯上就不得而知,這才嘖嘖說道:“就聽到一句‘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徐鳳年才抬起手腕端酒,聞言停在那裏,沒有喝酒。
瘦猴兒正想要拍大腿,想到剛才的遭遇,硬生生縮回,一臉神往地說道:“然後鄧劍神就回了一句,‘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接下來就更嚇人了,有一把劍開天而降,到了桃花劍神手裏,然後就跟拓跋軍神打了個平手。”
再蕩氣回腸的一戰,落在瘦猴兒這等人物的嘴裏,總缺了十之八九的嚼頭。青竹娘將信將疑,疑多過信,聽過也就算了,斜眼看去,瞅見年輕書生低頭喝酒,沉默不語。
瘦猴兒歎息一聲,悶悶說道:“都是飛來飛去的神仙哪,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遠遠瞧上一眼。”
青竹娘也沒有深思,隨口問道:“這李淳罡是何方神聖?能借劍給那啥天下第三高強的桃花劍神?”
肚裏貨已經掏空的瘦猴兒嚅嚅囁囁道:“大概是離陽那邊的大劍客吧。”
青竹娘瞧見年輕書生抬起頭,是一張看不出表情的生硬臉龐。
放下酒碗,徐鳳年說道:“是個獨臂的羊皮裘老頭兒。”
瘦猴兒撇嘴道:“你糊弄誰呢,獨臂老頭兒能禦劍千萬裏?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年輕書生淒然笑了笑,“再也見不到了。”
瘦猴兒也不知道再說什麽暖場的言語,見到青竹娘進屋子幹活去,便失去了奉陪的興趣,兜頭吃去大半酒肉花生,還是覺著乏味,就拍拍屁股回山上去了。
青竹娘時不時站到門口,看那徐朗幾眼,此時見桌上多了那柄青綠劍鞘的長劍,俊俏書生眯起那雙連她都要嫉妒的丹鳳眸子,隻是抿著嘴唇發呆。除了兩餐,他就一直坐著。天色昏暗後,青竹娘晚上依舊睡不著,隔著窗戶見著外頭油燈昏黃搖晃,就披上衣裳走出去,輕聲問道:“要酒喝?”
他轉過頭,笑了笑,柔聲道:“不用了。”
她還是去拿了一壇酒,卻是所剩不多的一壇好酒,啟封以後香氣彌漫,她說道:“我自己喝。”
喝過了幾碗,她問道:“真不喝?”
他搖頭道:“你喝就是了,我等著你酒後亂性。”
被逗笑的婦人果真獨自喝起酒來,豪飲,不輸給那些自詡殺頭不過頭點地的漢子。喝著喝著,她就細細碎碎說起來:“應了我家鄉那句土話,沒毛兒的鳥,有老天爺照應。我啊,反正就這麽莫名其妙活下來了。怕死,覺得上吊死了,太難看。拿菜刀抹脖子捅肚子,該有多痛啊?貞潔烈婦,實在是做不來啊。”這名也曾素手研墨紅袖添香的女子,也曾做過人肉包子的青竹娘,醉眼惺忪,淚眼蒙矓,“我那夫君,沒做過什麽壞事,好事倒是做了太多,府上丫鬟都是苦命孩子,犯了紕漏,他都不舍得說重了,都由我來白臉紅臉一並唱了。家裏租賃出去的莊稼地,年份不好,說是收了欠條,可堆了一年又一年,哪有去討要過?怎麽就死了?你們既然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劫富濟貧就是,為何連人都殺光了才肯罷休?你們殺的,都是不比你們壞的好人啊!”
徐鳳年平靜道:“我上次見到遠嫁的大姐,勸她回家,她不肯,說初嫁從親再嫁由身。我知道她在等人。”
婦人哭笑了一聲,“等到沒有?”
徐鳳年點頭道:“等到了,可我寧願她沒有等到。”
她撇過頭,胡亂擦了擦眼淚,不再喝酒,也不再抽泣。兩人沉默以對。
砰一聲,喝醉了的她腦袋側著敲在桌麵上,嘴唇顫抖平伸出一隻手,柔聲道:“我女兒,若是活著,該有這麽高了吧?”她伸出去的手掌略微抬高了一些,那隻按在桌麵上的手,五指僵硬,“要更高一些。”
徐鳳年說道:“我啊,重新撿起刀習武以後,好像就沒做過半次跟行俠仗義搭邊的好事,今天不講理一次,你說想殺誰,我就殺誰。”
她隻是癡癡扭頭,望著這個越發陌生的陌生人,問道:“你殺了人,我女兒就能活著,被我看著一點一點長高嗎?”
徐鳳年背好那柄春秋劍,往山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