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廣寒樓是非蜂起,逢澹台見招拆招(2)
徐鳳年掏出兩百兩銀票,平靜道:“我來廣寒樓,是指名道姓要與魏姑娘混個熟臉,以後好常來光顧,其實還是存了私心要與喜意姐套個近乎。安陽青奴什麽的,本公子不感興趣,真說起來,還是喜意姐更有滋味一些。女子到了這個年齡,更會伺候人不是?至於你這位五十來歲的大娘,滾遠些,回家抱孫子去,本公子晚飯吃得太飽,怕浪費糧食。”
喜意一臉愕然,隨即紅了眼睛。
這份麵子,給得天大了。
比說千萬句情話、千百兩銀子都來得暖心。
對好麵子的人來說,打臉比打人更來得記仇,何時暴起行凶,還要看城府深淺與本事高低。在廣寒樓隻在幾人之下的翠嬤嬤曆經起伏,也算是有些故事閱曆的成熟女子,隻不過急著要讓喜意臉麵無光,出手就倉促了一些,如今被這位外地客官重重刻薄了幾句,她不由伸手撫平胸口,再仔細打量了幾眼,就琢磨出一些先前因為馬虎而錯過的味道。
青樓這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除了披官袍的大爺以及素來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衙內紈絝不能怠慢外,一些不按常理出手的草莽龍蛇其實更加難纏。雖說官府的老爺、世家紈絝們不好伺候,但幹青樓這一行的,哪一個不跟大大小小的衙門有著不薄的關係?一個照顧不周,還能請出靠山後台來彌補。至於江湖草莽就難說了,風波樓何等不可一世,七八年前惹惱了一尊凶神,結果四名花魁、六名清伶一夜暴斃。這樁命案震動龍腰州,一直查不出個所以然,後來北莽武評出爐,才知道是十大魔頭裏排名第七的種凉所為。種涼本身就足夠駭人,他叔叔種神通更是北莽十二位大將軍之一,種家在南麵朝官中更是名列前茅的豪族。風波樓的客人遍布王朝,但對這樁血案仍是啞巴吃黃連,據說事後還雙手奉上了幾名妙齡佳麗送入種家,才算將恩怨一筆揭過。當然,這類慘事終究鮮見,不過翠嬤嬤就怕有個萬一,她一向欺軟怕硬,當下就想著息事寧人。隻可惜她背對著兩名樓中習武教頭,他們一字不漏地聽了佩刀青年的言語,見脾氣向來不好的翠姐沉默下來,就以為是陷入死局,相視一眼後,就要給這條過江龍一個下馬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廣寒樓後台夠硬,少有出手機會,他們這幫每月拿好些銀兩的護院教頭,隻能夠平時相互切磋,心裏也難免不得勁,想著就要給自己也幫翠姐長長臉麵。反正隻要不是與喜意姐正麵衝突,也就不算為難這位平日裏對兄弟們挺照顧的姐姐,這類照顧,雖說也不過是遇上時給個笑臉,或者停下腳步閑聊幾句,但對於他們而言,卻是鐵打的殊榮,與兄弟們喝酒時也能說道說道。至於翠姐,隻會在用得著的時候,才會笑臉相向,事後倒也打賞些碎銀酒錢,隻不過兩者孰輕孰重,兄弟們出來混口飯吃,能進入廣寒樓都有些能耐,心裏頭都有杆秤,分得清輕重。
徐鳳年伸出手掌,朝桌麵上那壇子三調黃酒壇身順勢一抹,酒壇滑出桌麵在空中劃出一個賞心悅目的圓弧,恰好在兩名教頭身前繞過,回旋一圈,重新滑回桌麵,與原先的位置絲毫不差。這一記類似畫地為牢的手法,將翠嬤嬤、喜意姐、韻子,還有他與陶滿武都囊括入內。兩名教頭麵麵相覷。他們識貨,看出酒壇經過他們身前時驟然加速,便是想要傾力出拳擊碎都力所不逮,這可就不是誰都耍得出的雕蟲小技了。
翠嬤嬤被好一頓搓捏,卻臉色如常,調笑幾句就告退了;喜意根本不敢借著東風痛打落水狗,可見如今她在廣寒樓,的確岌岌可危。喜意是花魁出身,人比較念恩,自認人老珠黃後便讓出位置,留在廣寒樓做了比老鴇要清貴一些的嬤嬤,負責調教樓中有潛質的少女。而翠姐則是丫鬟出身,一直不得寵,好不容易做成了紅牌,卻犯事被打回原形,前個十幾二十年都憋著口怨氣,好不容易攀爬到了首席嬤嬤的位置上,對於一帆風順的喜意,當然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後快,尤其是魏姓清倌兒是喜意栽培起來的,翠姐如何能睡安穩?喜意攙扶起韻子,柔聲道:“疼不疼?”
逃過一劫的韻子明知以後日子會難熬,不過當下還是喜慶多於憂心,笑道:“姨,無礙的。韻子這輩子就是吃罵吃打的命,死不了。”
喜意替她拍了拍衣衫,無奈道:“要是翠姐與你百般過不去,真要吃不住的時候,就來跟姨說,大不了與主子說一聲,讓你到繡球閣做份差事,隻不過掙錢門路也就少了。”
韻子猶豫了一下,強顏歡笑道:“有姨這句話就夠了,相信翠嬤嬤那麽個往來無白丁的大忙人,不會跟我這類小人物斤斤計較。”
喜意歎息道:“去吧,這裏由姨來應付。”
等到少年滿懷心事地離開茶室,喜意這才凝眸望向佩刀公子,幽幽道:“公子心思玲瓏,喜意替韻子謝過公子。”
見到那位清雅公子故作懵懂,喜意也不說破。今天這樁禍事,若是眼前客人憑仗著身世本事出手稍早,她與韻子就真算沒有退路可言了。翠姐教訓過了韻子,再以言語挑釁客人,這是不占理,被佩刀青年拿言語羞辱,再以一手拍酒壇做警示,不說是滴水不漏,也算是得勢饒人的厚道手段,如此一來,她喜意的境地反正已經再差不到哪裏去,韻子卻要好受許多,否則這位公子吃幹抹淨穿上衣衫走了,韻子還不得被拾掇得生不如死,到時候她便是想要救人,都開不了這個口。
徐鳳年拎起酒壇,收起銀票笑道:“茶室喝酒算什麽事情,去喜意姐那兒好了。”
喜意麵容有淺淡慍怒,咬了咬纖薄嘴唇,輕聲道:“公子見諒個,喜意早已不接客了。”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也就喝個酒,喜意姐莫非真以為我貪戀你的身子?那番話可是隨口說與那位翠大娘的,喜意姐自作多情了。我是遊學而來,以往與狐朋狗友逛青樓,都是陪坐,充當付銀子的可憐角色,真刀真槍提馬上陣,還沒有過,這不想著先與喜意姐喝些酒,壯壯膽,事後再見著了魏姑娘,也不至於才短兵相交就兵敗如山倒。我家雖說有些家底,可兩百兩銀子花出去,眨眼工夫完事了,就真應了那句‘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刻兩百兩,也忒冤枉了,喜意姐,是不是這個道理?”
喜意嘴角翹起,是真被逗樂了,原來春宵一刻還有這麽個新鮮說法。這名佩刀公子別的不說,直爽肯定是真的,對翠姐對她喜意皆是如此。如果說為了他一次出手相助,就要以身相許,那也太過荒唐,不諳世事,喜意早已過了那個天真爛漫的歲數。在青樓裏頭,有資格求一個萬事莫要身不由己的姑娘,屬於鳳毛麟角,廣寒樓頭牌花魁安陽小姐都做不到,風波樓倒是有一兩位。粉門勾欄裏出了名的藏汙納垢,男子誰不是以金銀買肉買痛快來了,隻不過這些活肉,比之屠子砧板上的肉更貴一些罷了。女子花言巧語信不得,男子的海誓山盟就信得過了?喜意深深地看了眼那雙清澈的丹鳳眸子,沒察覺到絲毫歹意,便一咬牙應承下來。喝酒便喝酒,以她兩斤燒酒不醉的酒量,相信也吃不了大虧去,撐死倒酒時被他摸上幾摸,無傷大雅。
喜意想通了以後,輕柔道:“公子隨我去四樓,距離魏姑娘的繡球閣不遠。”
二人並肩而行。喜意香味清淡,素雅裝束也更像小家碧玉,那名翠姐就要誇張太多,烏膏畫唇,臉塗黃粉,頭頂金燦燦步搖釵,長衣拖地四五寸,實在是讓徐鳳年傷神反胃,猶如一大盆山珍海味的大雜燴,再好的胃口瞧見了都要望而生畏,反倒是這名失勢的喜意姐,好似小碗淡粥,用心地加了幾顆蓮子,是那種細細品嚐下去就會有驚喜的女子。四樓走廊擺青膽瓶掛水墨畫,清雅別致,不過端食盒果盆的美婢往來,也不少見,可見廣寒樓的生意實在不差。這些可人兒見著她以後都乖巧地喊著喜意姐,人緣極好,喜意姐笑著一一招呼過去。繞了兩條直廊,來到一間臨窗屋子,她心中歎息一聲,說道:“公子,到了。”
推門而入,隻見地麵上鋪著一張極其耗費人力的絲織地衣,以一架臨摹名畫《雪蕉雙鶴圖》的三疊式屏風隔開睡處與錦廳,前廳擺有一張手工精巧的壺門小榻,專門有一張溫酒煮茶的小桌,桌角放有一看便知是龍泉窯煆燒的蔥管足香爐,桌麵上注子注碗等小器具一應具備。尤其是飲茶用的黑釉盞相當惹眼,非是內行茶家根本不知道這套鷓鴣斑盞的名貴稀罕。南唐皇帝尤其珍愛此盞,曾言盞色珍貴青黑,玉毫條達為上,僅是這些茶具,就能價值好幾十金了。徐鳳年心中感慨,這個喜意姐真是個會享受的講究人。睡榻上擱了個祛暑的繪童子荷花的玉瓷枕,徐鳳年有些納悶,才春末時分,這個女子也太怕熱了些。
見佩刀公子盯著瓷枕瞧,喜意臉上紅潤得幾乎能滴下水來,不敢正視徐鳳年,隻是坐在小桌前嫻熟老道地溫著黃酒。
酒尚未到火候,喜意見他愛不釋手地把玩著一隻黑釉盞,便輕聲問道:“聽公子口音,是姑塞州人士?認得這黑釉盞?”
徐鳳年手指摩挲著古樸茶盞,點頭道:“家裏湊巧有做瓷器生意,懂一些名物和行情。小門小戶,做不起什麽大買賣,十大茶具裏的黑釉盞,也就是道聽途說,這趟喝酒真是賺到了。也虧得早前識趣,要不然拿出兩百兩就想要與喜意姐說些什麽無禮話,可就真是自取其辱了。不過珠玉在前,我這趟出門不過帶了不到千兩銀子,還有幾個州沒走,已經沒膽量再去繡球閣,喜意姐,你說如何是好?”
喜意笑道:“那公子多喝些酒,喝出個熊心豹子膽,再去繡球閣。喜意話說在前頭,屋子進了,酒也喝了,不去繡球閣可萬萬不行。”
看到佩刀公子一臉委屈,喜意笑意多了幾分,媚眼道:“廣寒樓也不是坑人的地兒呀,若隻是欣賞魏小姐拋繡球,一兩百兩銀子也拿得住。”
徐鳳年憤憤道:“喜意姐你這話說得輕巧,我若是隻去看幾眼繡球就灰溜溜地離開廣寒樓,以後還怎麽有臉皮與你討酒喝?”
喜意遞過一杯酒,嗔怒道:“公子來廣寒樓討酒喝不難,但進屋子隻此一回。”
徐鳳年老老實實接過酒,沒有任何下作的動作,嚐了一口,見一旁坐在繡凳上的陶滿武眼饞,便舉杯到她嘴邊。小丫頭初生牛犢不怕虎,喝了口,兩瓣小嘴唇咂吧咂吧,有滋有味。徐鳳年瞧著有趣,幹脆就把那杯酒都給她,隻是吩咐喝慢些。然後就把陶滿武晾在一邊由著她跟一杯酒自娛自樂,與喜意姐閑聊起來。兩人酒量都不弱,竟然鬥了個旗鼓相當,大概是喜意與他聊瓷器聊出了癮頭,見這位佩刀公子肚裏有貨,她又是個瓷癡,加上小姑娘一杯酒喝過,酒勁上頭,昏昏欲睡,就睡在了身後小榻上,喜意不忍心叫醒,就再溫了一壺酒,話題也不再僅限於瓷器,如身世這類敏感話題,兩人都很聰明地不去提及,交淺言深,殊為不智。徐鳳年大概知道眼前喝酒豪氣的女子曾是廣寒樓的花魁,也曾風光一時無兩過,是能與風波樓頭牌一較高下的妙人,隻不過再好看的女子,也抵不過歲月如刀,以及男人的喜新厭舊。她心灰意冷,厭倦了逢迎,又沒那福氣遇上相互心儀的好男人,也曾有官員有意納其為妾,隻不過她不想去寄人籬下,後半輩子都被大婦刁難,也就當了一名調教清伶的嬤嬤。她房中價值兩百餘金的裝飾,都是早年掙下來的家當,她在這個世上無親無故,而金銀又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於是幹脆都拿它們換成了自己喜愛的珍奇玩物,圖一個賞心悅目。廣寒樓對於做過紅牌卻慢慢上了年歲的女子,相當優待,喜意沒了後顧之憂,也就活得相對愜意自在。
醉酒的陶滿武迷迷糊糊醒來,似乎被硬物硌到,睡得不舒服,蒙矓中將那物件拿起來一看,不由眼神茫然——是一柄玉質“如意”。
此如意,是讓寂寞難耐女子如意的那個如意。
徐鳳年豈會不知,平靜道:“桃子,是用來敲背的,放好,繼續睡覺。”
小丫頭哦了一聲,將那根玉如意放回榻邊,昏昏睡去。
喜意故作鎮定,眼神迷離,兩頰桃紅,微微撇頭,喝了口酒。
徐鳳年輕聲笑道:“喜意姐害羞什麽,這與男子精滿自溢一樣,都是人之常情。還說明喜意姐潔身自好……”
喜意媚眼如絲,恨恨道:“你還說?!”
徐鳳年忍住笑,善解人意地換了個話題,問道:“進城住下時,跟酒樓孫掌櫃聊到飛狐城四怪,知道有一個賣劍作畫睡青樓的奇人,喜意姐知道嗎?”
她猶豫了一下,自嘲笑道:“知道啊,我還曾求他繪過畫像,當然記得這名劍客。隻不過他那些年畫了不下百幅,恐怕是記不得我了。”
徐鳳年皺眉道:“這樣絕非池中物的有趣人物,怎的說不見就不見了?”
喜意拿酒杯涼了涼滾燙的臉頰,眼神幽怨,歎氣道:“他啊,我倒是聽說了一些消息。萬般風流殆盡,成了絡腮胡子的邋遢漢,再賣不出畫,可總還要活下去,好像就去了城牧府邸做劍師。澹台公子的劍術,應該就是他教出來的。想來過得也不會寒磣,隻不過再不是我們這些風塵女子心目中的青樓狀元郎了。那個高臥風波樓頂的風流郎,死了。”
徐鳳年笑道:“喜意姐喜歡這位風流狀元郎?”
喜意笑了笑,搖頭輕聲道:“隻是愛慕他當年的風流多情而已,不喜歡這般注定孤苦的男子。風流總不能當飯吃。”
徐鳳年舊態複萌,刻薄道:“既要風流,又要安穩,說到底還是喜歡能掙銀子的風流,說不定還得有比那柄如意更如意的本事。”
喜意愣了一下,嬌媚地捧腹大笑,“公子又如何?”
徐鳳年一臉平靜道:“相當了得。”
喜意姐一臉不信。
徐鳳年問道:“比你那柄如意還要如意,喜意姐,你說你歡喜不歡喜,如意不如意?”
她呸了一聲,嬌笑罵道:“小流氓。”
徐鳳年糾正道:“錯了,是大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