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鳳年單騎再入莽,魔頭狠戾蛇吞象(2)
院子裏不動如山高坐烏騅馬背上的世家子鐵矛點點如暴雨,每一次抽拔都會帶出一抹刺透敵人身體的血泉,一些氣急敗壞的飛斧,則被他拿手用巧勁卸去力道。身後騎兵第二撥勁射收割掉五六條人命後,麵無表情抽出北莽刀,策馬前衝與那些江湖草莽絞殺在一起。緊接著客棧二三樓躥出幾十人,而黃泥砌成的院牆上出現幾十條鉤爪,被戰馬掉頭飛奔一扯,三麵圍牆瞬間轟然倒塌,再談不上什麽四合院。烏騅馬且戰且退,那名絕非繡花枕頭的公子哥似乎過足了殺人的癮頭,一臉閑散愜意地與坐騎退出院子。幾名殺紅了眼的江湖豪客顧不得身上插了羽箭,吼著就奔出院子,才掠出院門,就被箭雨射得死絕。一名漢子機靈地滾地前行,抬手要砍殘那匹烏騅鐵蹄,結果被白袍公子一矛刺在後脖頸,狠狠向下一戳,將其按死在泥地上。這名白白長了一張清雅臉孔的官家子弟獰笑著一擰鐵矛,將屍體翻了個身,鐵矛仍是不放過屍體,將漢子的麵門絞爛,心狠手更辣。
徐鳳年聽到腳步聲,收起飛劍桃花,起身後聽到敲門聲,是店老板。這名“女壯士”端著放有一根烤羊腿的盤子進屋子,還有一些以供碎嘴的小吃食,她歉意笑道:“叨擾公子了,委實是別的房間都有想殺人的客人霸占,大多又都是有過銀子來往的老熟人,我這當老板娘的沒臉皮去找個地方看戲,這不就覥著臉找公子你來了,這隻羊腿就當送給公子的,讓我在窗口站上一站,如何?”
徐鳳年點頭後笑道:“老板娘的好意心領了,你站在這兒,是給我貼了一張置身風波以外的護身符才對,這烤羊腿不能白吃,該多少銀子就給多少銀子,這樣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女壯士”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似乎沒料到會被這麵生房客看破自己臨時起意的善舉,她放下餐盤後撿起吃食就走到窗口,一邊嗑瓜子一邊雲淡風輕地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鴨頭綠客棧已經做生意二十多年,來來往往無數人,總會有一些打殺磕碰,但鴨頭綠從來都不管,來者是客,隻要給足銀子,住下來就是,該吃吃該喝喝該嫖嫖,至於被仇家找上,或者在客棧裏私鬥,能否活著離開,各憑天命,鴨頭綠常年都有棺材,到時候進去一躺,大可以等著親人來收屍,實在沒個親戚,鴨頭綠就幫著給葬了,不怕做孤魂野鬼,這也是咱們這裏生意興隆的緣由。像今天這種兵匪廝殺,也不是頭一遭,前些年還有鬧得更凶的。客棧本不是這個四合院的模樣,那次毀壞得那叫一個徹底,我家男人恰好有些半吊子的書生意氣,就給搗鼓成如今的樣式嘍。公子別擔心,咱們北莽的恩恩怨怨,都講究一個禍不及旁觀,這叫窮講究也叫橫講究,是道上的老規矩了,隻有那些個魔頭才敢不在乎。”
徐鳳年撕下一塊油而不膩的羊肉,放入嘴中細嚼慢咽,好奇地問道:“都鬧成這樣了,一百騎兵對上五六十江湖中人,還講究?”
老板娘嗑瓜子的速度奇快,她斜靠著窗欄,轉頭笑道:“講究啊,怎麽不講究,不講究不就成了魔頭,在北莽誰都想做魔頭,可不是誰都能做魔頭的。就說我家那個男人,成天瞎嚷著啥時候我敢紅杏出牆了,他就去當魔頭。”
徐鳳年無言以對,甚至不敢去瞥一眼這位老板娘的“小蠻腰”,生怕被當作不講究。
老板娘好像是個藏不住話的,竹筒倒豆子般說道:“烏騅馬上坐著的是慕容江神,離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有點距離,但在龍腰州也算一等的公子哥了。他那個在姑塞州的表哥——慕容章台血統要更好一些。我們這些升鬥小民,隻知道留下城的城牧陶潛稚無緣無故就死在清明節那天,這不家裏妻女就匆匆忙忙趕過來了,都說是慕容章台垂涎陶將軍的小娘子,才下的死手。這上頭人物的刀光劍影,咱們是看不透的,也就看個熱鬧。客棧裏的大老爺們兒們大多跟陶潛稚八竿子打不著,不過覺著那位每天殺北涼人的衝攝將軍是條血性漢子,聽說慕容章台要搶人,跟孤兒寡母的過不去,不知怎麽就熱血上頭聚在一起,說要給這小子長長見識。當然,肯定也有一些是陶潛稚老部下花錢雇來的。慕容章台這幫權貴子弟,再不是個東西,好歹也有幾十把北莽刀幾十匹戰馬不是,這不今天就帶了一百騎兵過來,不過鹿死誰手,現在還不好說。相信公子也想到隔壁那娘兒倆的身份了,她們身邊也有一批陶潛稚昔日的忠心部將,尤其是那眉心長紅痣的老家夥,對上耍鐵矛的慕容江神隻強不弱。”
徐鳳年來到窗口,看到外頭的血流成河,心中唏噓,這就是北莽的江湖?況且聽老板娘的語氣,對那身先士卒的慕容江神頗不以為然,可若是在離陽王朝,這種文可床榻壓嬌娘武可乘馬談笑殺敵的公子哥,已經是殊為不易,在許多人眼中早就視作前途似錦的一方梟雄,在北莽反而成了司空見慣的世家子弟?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再者,在離陽王朝,江湖仇殺也能如此激烈悲壯,可要說沒有不共戴天之仇,純粹為了一個口碑不錯將軍的遺孀就去拋頭顱灑熱血,簡直是匪夷所思。
樓外慕容江神大笑道:“誰能在本公子矛下支撐十個來回,要當官要黃金要娘們兒,隨你們開口!”
罵聲四起。
“小兔崽子,你娘昨晚在老子胯下說‘太大了’。來,喊一聲爹!”
才說完,這人就給羽箭射死了。
“慕容瓜娃子,撅起屁股來,老子好些天沒碰過娘們兒了,看你細皮嫩肉的……”
這漢子沒說完,就被神情自若的慕容江神擲出鐵矛,穿顱而過。
一百騎陣亡了大半,江湖人除了中途見勢不妙溜走的,以及退回客棧樓內的,都已死傷殆盡。慕容江神驅馬前行,彎腰拔出鐵矛,一個一個紮死沒斷氣的,然後揮手示意剩餘二十騎兵去斬草除根,隻帶著十餘騎再度進入院落,笑道:“老賊隋嵩,與你那些親衛一起出來受死!”
徐鳳年喃喃道:“是不太一樣。”
老板娘扭了扭可以懸掛萬千風情的腰肢,吐出一嘴瓜子殼,不動聲色地說道:“隋嵩曾經是江湖上討口飯吃的,獨來獨往,名頭不小,後來在姑塞州犯了事,被慕容江神這批公子哥攆殺,恰巧被陶潛稚救下,野狗就成了家犬,也不知道如今咬人的本事比當年差不差。”
這位大嬸是個閑不住的話癆,雙指捏著一顆瓜子抵在唇邊,低頭見到隋嵩帶著親衛擋在門口,她頓了頓,含混不清道:“這老頭腦袋被門板夾了還是被驢踢了,就這麽帶人衝出去扛正麵,不知道樓裏還有個來曆不明的白衣劍客嗎,萬一跟慕容江神裏應外合,那對孤兒寡母不就遭了毒手?”
徐鳳年沒有搭腔,任由老板娘自說自話。北莽八州、四府、兩京,徐鳳年要在外圍八州依次繞行一圈,不走那些戒備森嚴的京畿重地,大體是由龍腰州入姑塞州出,其間能順手割走幾顆頭顱是幾顆,類似陶潛稚的北莽武將還有五六名,地位暫時仍是不彰顯,但無一例外將會是北莽未來二十年裏的軍方棟梁。如慕容章台、慕容江神這些皇室王孫,他原本不打算留心,但在這小小鴨頭綠的確是吃驚不小。北莽因為女帝篡位,便出現兩個國姓,耶律與慕容,前者風光不再寄人籬下,在皇帝陛下的裙底瑟瑟發抖,後者一朝得勢,大多驕橫跋扈,口碑奇差。徐鳳年一開始以離陽王朝公侯世家去揣度他們,顯然大錯特錯了,一個慕容江神就有此等武力和氣魄,北莽尚武善戰,真是到了骨子裏,都能夠徹底遮掩去膏粱子弟的脂粉氣。
徐鳳年微皺眉頭,怔怔無語,房門被悄悄推開,進來一名渾身是血的莽夫,提了柄青銅板斧。漢子見著了水桶腰的老板娘,跟見著了親娘一般,掩上門後一抹臉,滿臉血汙,漢子坐下後,撕了一塊羊肉塞進嘴裏,心有餘悸地嘀咕道:“樊妹子,外邊給慕容家的小白臉堵死了,馬廄裏的馬也都給殺死,讓哥哥我躲過風頭,以後再不賒賬便是。好小子,一根五六十斤重的鐵矛揮舞得跟繡花針似的,氣力大得嚇人。呂良這生兒子沒屁眼兒的,還騙老子說慕容江神這幫公子哥都是殺雞都怕見血的廢物。唉,得了,呂良死都死了,老子就不罵他了。”
老板娘轉頭白了一眼這漢子,沒好氣地問道:“我家男人呢?醉死在那張桌子上了?”
漢子撓頭嘿嘿笑道:“跑得急,沒注意謝老哥。樊妹子,小心你男人跟你調教出來的姑娘們勾勾搭搭,我可知道那些小姑娘都對謝老哥百依百順,崇拜得要死要活,看老哥的眼神跟看我們的眼神,一個天一個地。”
老板娘叉腰怒道:“我呸!死鬼連老娘這棵家花都搞不定,有屁的能耐去拈花惹草。”
死裏逃生的漢子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性子,順杆子就上地說道:“謝老哥是挺病秧子的,八尺高,但是瘦得猴子似的,有沒有一百斤都懸乎。樊妹子,有沒有興趣跟我大戰一百回合?”
老板娘斜瞥一眼,鄙夷道:“我家男人對兩百斤以下的娘們兒沒想法,老娘對一百斤以上的漢子沒想法,這叫天作之合,你火急火燎瞎摻和什麽。就你這衰樣,都不夠老娘受用的。”
饒是漢子厚臉皮也當即敗下陣來,悶聲撕咬著烤羊腿。
黝黑店小二正好跑到門口,好不容易找著正主,一臉憤懣道:“老板娘,我給咱們客棧上上下下洗衣做飯喂馬打雜做廚子,還要做那丟人的龜公,累死累活,每月就給一貫錢!老板說好今年要給我漲工錢的,結果到現在,你們這麽黑心摳門,我這輩子牛年馬月才能把櫻桃贖回去做媳婦!小心我不幹了啊!沒了我,鴨頭綠一準兒關門大吉。還有,那佩刀的窮小子,為了你那匹劣馬,我差點連命都丟了,回頭從你定金裏扣十兩銀子,歸我。老板娘,你要攔著,我就真跟你急眼!”
老板娘丟了一把瓜子笑罵道:“出息!”
徐鳳年點頭道:“沒問題,十兩就十兩。”
店小二苦著臉問道:“老板娘,下頭都殺得天昏地暗了,你就不讓老板管一管?拆了客棧,還不是要我做苦工。對了,那個瞧著就像高手的白衣俠士也上樓了,多半是衝著那娘兒倆去的,我覺著她們挺可憐的。”
老板娘陰陽怪氣地呦了一聲,眯眼笑道:“秦武卒你行啊,當年那個偷藏姑娘兜肚、摳破窗紙看姑娘洗澡的小家夥,都有俠義心腸了。了不得,你覺著可憐,就去給那劍客一板凳,老娘要攔著你,就是你親生老娘!”
店小二被揭穿老底,黝黑臉龐漲得發紫,從屋子裏拎了一條板凳就衝出去。沒多時,傳來砰一聲,對付烤羊腿的漢子鬼頭鬼腦溜出去,一臉匪夷所思地走回來,嘴角抽搐道:“他娘的,這小子還真一板凳撂翻那劍客了,正口吐白沫躺在走廊四肢抽動,這小子撿起那柄劍就跑了。”
老板娘也不驚奇,撇嘴道:“這兔崽子就會一招鮮。我家男人當年被糾纏得煩死,就教了他一手,對付你們這類中看不中用的軟蛋還不是手到擒來。”
漢子豎起大拇指,溜須拍馬道:“鴨頭綠果然是臥虎藏龍。”
說話間,店小二秦武卒被一個瘦高個病態男子拎著耳朵拽進房中,黝黑少年死死捧著雪白鞘纏銀絲的名貴寶劍,倔強道:“不還,打死我都不還!那劍客本事不濟走啥子的江湖,被我一招絕學就撂倒,活該丟了兵器。”
中年男子個子很高,卻重不過百斤,顯得比嬌柔女子還要弱不禁風,神情木訥,眼神渾濁,約莫是還未醒酒,隻是望向媳婦。後者瞪了一眼秦武卒,惡狠狠道:“有你這麽在自家地盤上搶東西的嗎?真要是眼饞,你他娘的不知道離鴨頭綠遠一些再下手啊?以後誰還敢來客棧住宿,你要是不把劍還回去,老娘就讓櫻桃半年不跟你說一句話,看不憋死你這隻小白眼狼。老娘數三聲,再不從老娘眼前消失,後果自負!……”
膚黑如木炭的少年毫不猶豫地嗖一下跑出屋子,把劍狠狠丟了出去,準確砸中才悠悠醒轉過來的白衣公子額頭,可憐的公子又給淒涼地活活砸暈過去。
老板娘捧腹大笑,指著眼神幽怨賭氣站在門口的少年,罵道:“嘖嘖,還是個情種。”
一看就是那種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高瘦男子眼神柔和,泛起一絲笑意。男子朝徐鳳年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老板娘見樓下已經塵埃落定,該死的都死了,隋嵩對上慕容江神不落下風,但十騎中竟然隱藏了一名高手,殺人如拾草芥,幾個來回衝殺,就將隋嵩以外的陶潛稚舊部武卒給殘害殆盡,無一例外皆是死無全屍,大多被活生生撕裂了手臂。隋嵩被馬背上持矛的慕容江神拖住,救援不得,老人雙目赤紅,被幾騎相隔幾丈圍住,彎弓卻不射箭,耍猴一般,任由老人作困獸鬥。慕容江神收矛時露出一個破綻,老人正想要擒賊擒王,驟然間七竅流血,竟是被那名軍中高手從後邊給雙手抱住,兩者擺出一個盤根交錯的古怪姿勢,傳出一陣骨骼碎裂的哢嚓聲,令人毛骨悚然。內力不俗的隋嵩整個胸腔都被勒得破開稀爛,臨死前還被背後軍旅高手用腦袋撞在後腦勺上,一敲之下,本就氣如遊絲的隋嵩眼珠子都給撞出眼眶,場景駭人。
這名殺神一般的北莽軍高手轉頭望向老板娘所站窗口,正要拔地而起,掠入二樓屋內去大殺一通。
慕容江神乘馬提矛,眼神示意這名禦帳近侍局出身的閘狨卒不要輕舉妄動。北莽王庭宮府皇帳,各有一股位於王朝武力頂端的冷血侍衛,剔隱司、傳鈴郎、閘狨卒,都是北莽軍中萬裏挑一的冷血屠夫,三者相加,不過共計四百人。慕容江神隻是最邊緣的皇室成員,遠沒有資格擁有三者中任何一種侍衛擔任扈從,這名一等閘狨卒是從表哥慕容章台那裏借來的。閘狨卒近二十年尤為戰功顯赫,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便是閘狨卒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