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戰留城世子襲殺,歸離陽魚龍收官(1)
你想要江湖,我便給你一個;你想要江山,我就給你一座。而我呢,就想要個兒子,你給不給?
留下城城牧府,身材雄壯的陶潛稚雖身著一襲文官袍,但難以掩飾屍骨堆裏爬起的武將氣焰。書房簡陋,許多上任留下城城牧刻意留下的古董珍玩都在第一天便盡數典當,得來的金銀全部分發給留下城武卒,文官筆吏則一顆銅錢都沒有分到手。其間有位官員仗著職責便利偷偷克扣了二百兩銀子,被舉發後,便有城牧府三十精銳健卒闖入,鮮血淋漓的腦袋被懸掛在校場旗杆上。官員小有背景,族人告狀告到龍腰州持節副令那邊,結果石沉大海,留下城再無人敢欺陶將軍新官上任不熟的地盤。
陶潛稚不曾將家眷帶來,但這位曾是正四品衝攝武將的城牧大人並不是死板男人,每隔一些時日就會花錢去請城內青樓紅人前來府中溫存,該花多少銀子絕不少去一分。起先一些青樓都不敢要,都被強塞到手中,過了段提心吊膽的時日,也不見城牧大人有秋後算賬的跡象,這才如釋重負,加上這位衝攝將軍的神勇事跡不斷傳入留下城,對陶潛稚的認知也逐漸口碑好評如潮,許多青樓都主動奉送頭等花魁去城牧府,本是一夜幾十金的身價,隻開口要價幾十銀,陶潛稚也不過分計較細枝末節,越發顯得大將氣度,讓原本生怕賊來如梳官過如剃的留下城百姓心安許多。
小雨連綿,陶潛稚坐於空落落的寒酸書房,挑燈夜讀一部兵書。
一名從姑塞州帶來的心腹校尉站在門口恭敬道:“玉蟾州鴻雁郡主冒雨造訪。”
陶潛稚皺了皺眉頭,淡然說道:“她若是獨自入府便不見。”
一名貂覆額豐腴女子出現在校尉身邊,身後跟著雙手插袖的錦衣老者。她跨過門檻,雙手搭在皇帝陛下欽賜的玉腰帶上,嬌滴滴道:“呦,陶將軍好大的官架子,還是說怕惹來流言蜚語?”
英武非凡的城牧大人皺了皺眉頭,放下書籍,對這位腰扣鮮卑頭的皇室宗親竟是絲毫不忌憚,冷笑道:“郡主豔名遠播,喜好豢養麵首,小小留下城城牧,可不敢入郡主的法眼。”
錦衣老者重重冷哼一聲。
陶潛稚嘴角翹起,眼中滿是不屑。手中拎著一把緞麵傘的貂覆額鴻雁郡主浪蕩大笑,花枝招展,擺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從不要介意,她盯著蠻橫無理的中年城牧,媚眼如絲說道:“陶將軍,本來呢,本郡主是不想進這座宅子的,每日都要殺人,陰氣太重,本郡主不如陶將軍這樣陽氣旺盛,就怕被冤鬼纏身,又快到了清明時節……”
陶潛稚冷淡道:“若是郡主沒有正經要事,恕不相送。”
這位在玉蟾州頭等富貴的腴美人幾次被衝撞,仍是不見怒容,笑道:“好吧,不與陶將軍兜圈子了,是有人讓本郡主代傳一句話給陶將軍,八個字,清明日,勿出門。”
感覺到被戲弄的陶潛稚怒氣橫生,書房內殺機重重。
錦衣老者雙袖翻湧如浪潮。
郡主輕輕拍了一下臉頰,歉意道:“呀呀,本郡主這張笨嘴,瞎說什麽哩,說錯啦,的的確確是八個字,清明時分,不宜出門。陶將軍可別不信,說這八個字的人,本郡主不敢有任何違逆。”
陶潛稚背過身,語氣沒有半點起伏,冷淡道:“不送!”
鴻雁郡主甩了甩沾滿雨水的綢緞花傘,笑眯眯道:“本郡主牢記陶城牧今日的待客之道。”
在院中屋簷下,武力絕對要高於陶潛稚的錦衣老者接過傘撐開,傾斜向這位女主子後,憤憤道:“郡主,為何不讓老奴出手教訓這名不識好歹的小小五品城牧?”
沒有急著步入雨幕的貂覆額女子伸出手掌接著雨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眼神迷離道:“老天爺哭什麽哭?”
兩天後清晨,雨勢漸大,道路滿是泥漿,城牧陶潛稚帶三十親騎前往城外,要給一名祖籍留下城的戰死袍澤上墳。
清明大雨。
燒紙不易死人易。
北莽邊境這邊與漢人衣冠的離陽王朝習俗相近,尤其是在八國遺民大量遷移湧入後,其實已是相差無幾。重陽登高插茱萸,中秋賞桂吃月餅,年夜守歲放鞭炮,還有今日的清明掃墓,家中男子不管老幼攜帶酒食果品紙錢上墳,燒紙錢,為舊墳覆新土,讓做晚輩的稚童少年們在城中折上嫩黃新枝插在墳頭,燒過黃紙,然後叩頭行禮,祭拜先祖,求一些陰福,便可返回。清明什麽時辰上墳沒有定數,早晚皆可,隻不過留下城今天頭頂大雨潑得厲害,墳頭大多在城郊,離得不近,許多百姓心疼衣衫,都希冀著能晚一些等雨小去了再去掃墓。
所以陶城牧三十一騎的出城就顯得十分刺眼,留下城內青石板街道由中間往兩側低斜,平時不易察覺,到了大雨時節,看到雨水滑入水槽,才能看出名堂。三十名披甲鐵騎馬蹄陣陣,重重敲在街道兩旁的人心上,聯係這名衝攝將軍在邊境沙場上殺敵破百,以及日日在城牧府中殺人喝酒盡興的血腥事跡,升鬥小民們就越發覺得這名軍旅出身的城牧可以放心依靠。
魏豐是商賈,商人掙錢再多,終歸不如士族地位尊崇,魏豐雖然是留下城屈指可數的富人,但所擁府邸仍是離城牧府第所在街道隔了兩條街,好在魏府在主城道上,鬧中取靜,恰好可以看到三十一鐵騎馳騁出城。為首的便是不合官製身披甲胄的陶潛稚,坐騎是一匹罕見汗血寶馬,通體淡金色。汗血寶馬本就已經格外珍貴,這一匹姑塞州持節令割愛賞賜下來的駿馬又是其中翹楚,雄健異常,讓城中富人垂涎三尺,讓百姓望而生畏。
城牧陶潛稚一馬當先,目不斜視,自然沒有留心到魏府大門高牆青瓦下,蹲著一個佩刀年輕人,一名身嬌體柔眼兒媚的丫鬟替他撐傘。那公子哥在牆根屈膝蹲著,臉朝南麵好不容易燒掉幾捧黃紙,約莫是心意已經盡到,還剩下一捧黃色紙錢放回了懷中。秀色可憐的丫鬟小聲提醒說道:“徐公子,給先人用的紙錢不好放進活人懷裏的,奴婢幫你收著吧?”
徐鳳年站起身,見她左肩濕透,拿手指將紅木傘骨往丫鬟那邊推了推,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望著雨中疾馳而去的鐵騎,笑而不語,隻是搖頭。眼角瞧見小傘又悄悄往自己頭頂這邊傾斜,他好氣又好笑地接過小傘,不偏不倚撐在兩人頭頂,丫鬟春弄抬起小腦袋,眨巴眨巴那雙天生春意盎然的眸子。徐鳳年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先送你進府,等下我要出去走走,你就別跟著了,這趟離開留下城也就不知牛年馬月才能回來。如果逛到城隍廟,雨不像現在這麽大,我就幫你和秋水帶一屜周記小籠包。”
身段初長開的小丫鬟善解人意地說道:“就這些路,奴婢跑幾步就到啦,公子你徑直去逛街便是。”
徐鳳年眯起那雙好看至極的丹鳳眸子,故作委屈,調笑道:“本想與某位小娘子多說幾句話的,奈何人家不解風情。”
那一刻,小姑娘好似如遭雷擊,整顆心肝都顫了,癡癡然說不出話來,隻是翹起那再年長幾歲便會驀地削尖下去的小下巴,望著眼前笑容醉人的公子。一些情竇初開,總是莫名其妙,也許多半會被雨打風吹去,但此時此景,讓小姑娘措手不及。
徐鳳年笑著將她送入魏府,進門後小姑娘沒有立即走入深深庭院,而是站在原地看著他的修長背影,看得仔細,便看到他撐傘走入簷外雨簾時,身形頓了一頓,似乎透過傘沿看了眼如一大方滲墨硯台的天空。
徐鳳年撐傘緩慢走在街道上,鞋襪袍腳早已在燒紙時浸濕。北涼世子殿下踩著北莽城內的石板,去殺包括城牧在內的三十一鐵騎,真相說出去好像有點冷,跟這讓人忍不住縮脖子罵娘的鬼天氣差不多。
魚龍幫付出巨大代價送到城內的貨物其實交給魏豐以後,就沒有他們什麽事情,但還是留到今天,說好下午才出城。這幾天無非是魏豐盡了些地主之誼,讓幾名管事帶著這些沒見過大世麵的土鱉幫眾,好好體會了一回溫柔鄉的滋味,光是這筆開銷就達三千多兩銀子,在魚龍幫看來實在是出手闊綽得驚世駭俗,連他們自己在吃喝嫖賭之餘都感到有點難為情,隻有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劉妮蓉保持沉默,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客卿公孫楊的死訊。
少年王大石是唯一始終留在魏府的笨蛋,除了練拳便是背口訣。前天徐公子教了他一招劍勢,可惜他如何都學不會,形似都稱不上,神似就更別提了,好在徐公子貌似是個不怕徒弟笨反而怕聰明的奇怪師父,王大石也沒啥負擔,反正徐公子好心好意教了,就老老實實學唄。隻知道那一招名叫“三斤”,光聽名字,王大石就挺鍾情,覺著透著一股子親近,不像魚龍幫裏那些師父的唬人噱頭,動輒就是萬劍歸宗、屠龍殺虎刀、無敵旋風腿什麽的,嚇唬誰呢,反正連王大石都不信這些招式能有多大能耐。
徐鳳年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意料之外的來人,平靜道:“去給公孫楊上墳?”
麵容淒苦神情憔悴的劉妮蓉點點頭,然後一字一字沉聲說道:“再就是不讓你去上墳。”
徐鳳年搖頭道:“我就在城裏轉轉,不去公孫楊的墳頭說什麽,也確實無話可說。劉小姐多慮了。”
劉妮蓉大踏步前行,將徐鳳年遠遠甩在後頭。這對造化弄人的新仇人前後出城,劉妮蓉往西南方走去,徐鳳年則是行向東南。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官道上泥濘難行。徐鳳年靴子裹滿了黃泥漿,不急不緩走了三炷香的工夫,沒有碰上一位掃墓的。徐鳳年吐出一口霧氣,啪一聲收傘,任由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開始狂奔,卻不是沿著官道直掠,而是繞了一個極大的圓圈,每一次腳尖踩地,地麵都轟出一個泥窟窿,濺起水花無數,若有常人旁觀,隻能看到青影一閃而逝,留下一大串間隔六丈綻放如朵朵蓮花的水坑,就像用石子朝湖中打了一個大水漂。
城牧陶潛稚來到孤零零的一座墳頭,裏麵躺著一位談不上有何官爵的姑塞邊軍袍澤,陣亡時不過才是一名伍長。這老家夥十六歲進入邊軍步戰營,從軍三十來年,花了兩年工夫靠著僥幸殺死一名北涼鐵騎升為伍長,然後再用整整二十多年都在伍長這個位置上虛度光陰。在戰場上來來回回,始終沒殺過幾個人,但說來奇怪,槍林箭雨裏跟閻王爺打交道這些年,愣是沒死。老伍長這輩子麾下隻帶過十幾個兔崽子,而活下來的如今隻剩下四個。陶潛稚是其中一個,由步卒轉騎卒,平步青雲做到了衝攝將軍;一名當上了正五品的步戰統領;一名成了姑塞邊軍裏屈指可數的優秀遊哨;最後一人比陶潛稚的官位還要顯赫,隱約要一躍成為北莽王庭的棟梁。老伍長貪生怕死,教給這些新兵蛋子的不是如何英勇殺敵,而是怎麽貪生怕死怎麽去打仗,比如如何不露痕跡地裝死,比如偷取屍體上的細軟,如何搶斬首級撈軍功。但就是這麽一個馬上可以領取一筆俸祿回家養老的老兵痞,在一次毫無征兆的接觸戰中,死了,替手下擋了一記凶狠的北涼刀,整個後背都劃開,他這個北莽邊軍的普通步卒,所穿軟甲在鋒銳無匹的北涼刀下根本不頂用。陶潛稚跟幾個同齡人袍澤那時候還年輕,抱著奄奄一息的老伍長,不明白為什麽嗜酒如命的老家夥要說死在陣上好,都不用棺材。老伍長死前嘮嘮叨叨,也談不上骨氣,隻是疼得眼淚鼻涕一大把,最後說了一句,真他娘的疼。
三十名從姑塞帶來的嫡係親兵整齊翻身下馬,站在遠處,其中兩人各自取下背囊,一人拿出好幾瓶將軍專門重金買來的好酒,除了酒就再沒其他,另外一人拿出油紙裹住的一大摞紙錢,與火折子一同遞給將軍後,撐開傘,遮風擋雨。
陶潛稚蹲在墳頭,一拳砸裂一隻酒瓶,六七瓶從離陽王朝江南道那邊傳入北莽的昂貴燒酒肆意流淌,與雨水一起滲入墳前泥地。陶潛稚一甩軍中專用的火折子,點燃了黃紙,自言自語道:“老頭,你沒啥大本事,不過我們哥幾個的活命功夫都是你手把手教會的,那會兒要不是你說自己攢軍功沒用,將那兩顆首級轉送給了董卓,這家夥打死也沒有今天的風光;不是最後你替我擋了一刀,我也沒法子幫你弄好酒來。董胖子這小子是茅坑裏的石頭,臭烘烘的強脾氣,與我們喝酒時說漏了嘴,說他不做到持節令,沒臉來見你這個跟他一樣死要麵子的老頭兒。我沒他想那麽多,既然到了留下城,清明節都不給捎帶幾瓶你生前垂涎已久的好酒,說不過去。你這老家夥小心眼,以前偷你酒喝,就跟搶了你媳婦一樣,哦,忘記了,你打了一輩子光棍。要是能活到今天,老頭,你隻要說看上了誰,我和董胖子這幾個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幫你搶來就是了。”
陶潛稚握著在手上熊熊燃燒的黃紙,完全不理睬那種炙熱痛感,輕聲道:“來給你上墳前殺了個北涼甲士,我親手用北涼刀砍斷了他的四肢,知道你膽小,怕你睡不安穩,就不帶到墳頭吵你了。老頭,跟你說其實這北涼鐵騎也就我們那年輕時候覺得天下無敵,主要都是被你嚇唬的,每次還沒上戰場,光聽到馬蹄聲,就瞅見你發抖,兩條腿打擺子,連帶著我跟董胖子幾個也跟著害怕得要死。如今殺多了北涼人,其實也就那麽回事,來留下城的時候帶了四囚籠的北涼士卒,也有許多跪地求饒像條狗的,有為了活命跟袍澤拔刀相向還不如狗的。”
一捧黃紙燒盡,陶潛稚拍了拍手,拍散灰燼,緩緩起身道:“不耽誤你喝酒。”
三十一騎默然上馬,那名遊哨出身的心腹校尉策馬奔來,靠近陶潛稚後,沉聲道:“將軍,方圓三裏以內,並無異樣。”
陶潛稚點了點頭,笑道:“還以為那幾個去姑塞騙功勳的皇室醬缸裏的蛀蟲會借著我被貶的機會,跑來叫囂著要痛打落水狗,看來是我高估他們的膽識了。”
校尉陰森冷笑道:“將熊熊一窩,這些穿銀甲佩銀刀的繡花枕頭,能帶出什麽勇夫悍卒,來一百騎都是塞咱們的牙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