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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弱嬌娘人魔難辨,登徒子福禍不斷(2)

  那一晚徹夜密談,臨近尾聲,徐驍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徐鳳年後移了一下,靠著牆壁,總算止住鮮血湧出的勢頭,抬臂拿袖子隨意擦了擦嘴,苦笑道:“當時一時衝動,對姑娘有所不敬,見諒則個。”


  黃寶妝搖了搖頭,指了指徐鳳年的臉,繼續比畫手勢,“你的麵具破了。”


  先前在雁回關牆根下蹲著換上一張舒羞精心製造的易容麵具,與那個她一戰後,已經破碎七八分。徐鳳年仔細地一點一點撕去,在她幫著指指點點下,逐漸露出本來的麵容,略顯蒼白。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她以為他要自己攙扶,也伸出手,卻一下子被他拉入懷中。


  手足無措的黃寶妝嬌軀僵硬。


  徐鳳年輕聲笑道:“知道你想說什麽,你不喜歡我。我也沒說喜歡你啊,不過就是吐了這麽多血,好歹把老本掙回來,虧本買賣,我不做的。”


  精疲力盡的世子殿下閉上眼睛。


  記得徐驍說過,年輕時候第一次遇到媳婦,就被打了個半死不活。


  黃寶妝年幼便被師父帶入北莽百姓心中的仙府,纖細肩膀早早被壓下太多重擔,以後除了練劍下棋就再無事可做,單薄如一張世間質地最佳的白宣。棋劍樂府將她看得太重,由不得任何人私自去在這張宣紙上寫下一撇一捺。從稚童長成少女,幾乎便是隻與師父和兩位府主寥寥幾人接觸,她曾無數次站在高聳樓閣上踮著腳尖,遙遙俯視那些與她無關的歡聲笑語,充滿好奇和憧憬。


  黃寶妝十歲以後開始知道另一個自己,十六歲在青山中橫空出世,這個她強大到棋劍樂府不得不讓一位大師祖時刻盯著自己,她就像腳踩西瓜皮能滑到哪裏是哪裏。二十歲以後,師父已經不在世,除了銅人師祖,就隻有洪師兄會時不時來找她下棋,兩個臭棋簍子,棋府府主看過棋局後,就再不願意在一旁觀戰。黃寶妝知道自己除了那個她的存在和練劍兩樣外,幾乎一無是處,下棋糟糕,識字不多。她一直很羨慕宗門裏師兄師姐們的腹有詩書氣出口成華章,入雁門關前東仙師兄吳妙哉就與西湖師兄打賭誰能一字不差讀順《佛龕記》,因此當她登上城頭看到這個背影,聽著他讀得朗朗上口,便在心底很敬佩他的博學。


  師父,兩位府主,銅人師祖,洪師兄,加上她共計六人,不過如果世子殿下知道自己僅是在比一隻手略多的人數裏,還排倒數第三的真相,一定會覺得這種博學的稱讚也太沒誠意了。


  徐鳳年見四下無人,從懷中掏出一遝纖薄如蟬翼的麵皮,小心翼翼剝下其中一張,往自己臉上貼去,五官每一個細節,都用手指緩慢推移過去。黃寶妝毫不掩飾自己的震驚。別看就是拿麵具往臉上一拍,其實這是個不輸繡花的細致活,徐鳳年的精氣神折損嚴重,生怕露出破綻,正要跟她說上一聲看哪裏不妥,她已經心有靈犀地伸出青蔥,緩慢輕柔地替他抹平一些細微瑕疵。


  麵皮共有六張,舒羞挑燈夜戰了兩旬時間。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反正那段時間雙胸如春筍倒扣的舒大娘,一得閑就來撫摸他的麵孔,每次一摸就是幾炷香的漫長工夫,天曉得她有沒有心存揩油的念頭,幾次世子殿下胸口或者手臂都清晰感受到她兩粒櫻桃尖兒都挺立起來,心猿意馬得一塌糊塗,不愧是上了歲數的熟透女子,春天一到就跟花貓一樣耐不住寂寞。


  徐鳳年趁黃寶妝幫忙的空隙,見她雙眼滿是有趣和驚奇,就笑著解釋道:“這是一位出身南疆巫門的易容大家打造的,她說這易容術有五層境界,落子,通氣,生根,入神,投胎。落子隻是最粗劣的易容,也就蒙蔽眼力不佳的常人;通氣才算登堂入室;若能生根,就不易看破;入神的話,不光是相貌,整個人戴上麵具後連神態都會改變;至於投胎,她也自稱隻是聽說。要知道有麵由心生這個說法,換上這種麵皮,就等於改了局部根骨,可能連命運都會發生不可預測的變化。她幫我製造了六張,其中通氣和入神各一張,生根四張,你手頭這張是落子,剛才破損的是一張生根。這個說法,你們棋劍樂府應該比較能理解深意。”


  徐鳳年站起身,黃寶妝趕忙跟著站起,往後退了幾步。徐鳳年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離開前輕聲道:“你我二人就當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對誰都不要說起。”


  不料黃寶妝搖了搖頭,徐鳳年訝異問道:“你要如實稟報給棋劍樂府?”


  她點了點頭。


  徐鳳年眉頭緊皺,天人交戰,若眼前女子隻是棋劍樂府的嫡傳弟子,先不說辣手摧花正確與否,將其擊殺是最穩妥的做法。但她口銜驪珠身世神秘,殺了她就等於放出一尊無可匹敵到不是天字號也是地字號的大魔頭,與自殺無異。可綁架她的話,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她注定是棋劍樂府一顆至關重要的棋子,分量恐怕隻在洪敬岩之下,帶走她就等於在棋劍樂府屁股上捅了一刀還在那裏喊“來追我啊,來追我啊”,棋劍樂府實力雄厚,高高在上,不追你追誰?打殺也不是,綁架封嘴也不是,就這麽放了?


  徐鳳年撫額沉思,這娘們兒瞧著挺和氣的,當時被貼住心口要挾,第一時間還是讓自己逃命,怎麽到頭來還是個鑽牛角尖就不出來的角色,半點圓通都不懂。徐鳳年重重歎息一聲,得了,看來是板上釘釘要擦不幹淨屁股了。反正當時為了不給魚龍幫惹麻煩,自己畫蛇添足地向鷹鉤鼻老者要了本《公羊傳》,去打消棋劍樂府以外江湖客疑慮的同時,也意味著隻要王維學心細,就等於攬禍上身。虱子多了不怕咬,到了留下城與魚龍幫分別後,反正也要大鬧起來,你們棋劍樂府愛怎麽來就怎麽來,老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黃寶妝猶豫了一下,用一根青蔥手指比畫道:“我隻說見過你,讓我吐出驪珠,但不說你姓名,不說你佩刀,不說你有麵具。”


  徐鳳年愣了一下,滿臉燦爛笑意,上前兩步,攤開雙臂似乎想要來一個離別擁抱。黃寶妝紅著臉往後退了不多不少也是兩步,胭脂粉堆裏長大的徐鳳年會就此罷手?他繼續厚著臉皮向前踏出兩步,臉上還多了一抹看似真誠到發自肺腑的可憐無辜,那位棋劍樂府的山漸青羞澀更濃,臉頰如桃花,退了一步。兩步到一步,咱們花叢老手的世子殿下會不知曉其中玄妙?當那些年無數黃金白銀珠寶綾羅都是白送的?他一把抱住這個不是喜歡自己隻是不擅長拒絕的女子,在她紫檀木簪綰起的青絲旁使勁嗅了嗅,促狹笑道:“以後我有機會就去棋劍樂府找你,你要是覺得被我抱了很吃虧,到時候回抱我一下。”


  終於舍得鬆開黃寶妝,不知道是口銜驪珠的關係,還是她龍妃相天賦使然,她的身體夏日沁涼如泉,冬天溫暖如玉。徐鳳年從她身側縱步踏出,故意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單手在城牆上一撐,躍下城頭,離開雁回關向荒漠疾行。


  黃寶妝呆呆站在城頭,怔怔出神。暮色漸濃,她曾聽遊遍天下的師父說過,雁回關有南雁北歸,口銜蘆葉而過。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海市蜃樓的奇景,她這次出行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跟府主求來的。


  過了許久,黃寶妝身體猛然僵硬,緩緩轉身,看到青磚長廊盡頭站著兩人,隨即放鬆,露出一個笑臉。黃寶妝視野中,兩名男子並肩而立,一位身材魁梧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幾乎有黃寶妝兩人高,這巨人的肌膚呈現出罕見的金黃銅色。


  如天庭仙人的巨漢神情木訥,身邊站著一位鋒芒竟是更勝一籌的男子,三十歲出頭的模樣,手裏提著一串好似冰糖葫蘆的頭顱,有幾顆血液已幹,麵容顯得幹涸,有些尚且有血珠滴落,仍是栩栩如生。宋老蠱頭的腦袋就在其中,臨終前肯定是驚懼到了極點,頭顱五官扭曲。如果世子殿下還在城頭,一定會誤以為這是年輕時候的武帝城王仙芝,並非形似,而是太過神似。


  而立之年的男子將一大串冰糖葫蘆交給身邊銅人,走向黃寶妝,笑了笑。也就黃寶妝會覺得他是在笑,任何一個略曉人情世故的常人,看到這名男子的笑容,都隻會感到遍體生寒的不適,緣於他的雙眸根本無瞳,隻剩下詭異的銀白。他掏出那本《青蚨劍典》,“盯”著黃寶妝打量了片刻,緩緩說道:“我跟銅人師祖去了趟北涼邊城,給那個殺我北莽皇室中人的陳芝豹還一份禮,回來的路上順手拿到幾本秘籍,這本《青蚨》本就該是送你,我就不交給府主了。”


  這名男子交出《青蚨劍典》以後,不再說話,整個人拔地而起,如一根羽箭刺入天空,整座城頭都在一踏之下震動搖晃起來。黃寶妝看到這位師兄踩在了一隻排在人字形最前頭的大雁背上,向北而去。她拿著《青蚨》,眼中有著單純的崇敬。


  這位師兄洪敬岩,他曾在下棋時指了指自己雙眼,說整個天下,隻看到兩個人,一個是王仙芝,一個是拓跋菩薩。


  黃寶妝的銅人師祖左肩向下斜了斜,她笑著躍起,站到他肩上。


  月色籠罩的大漠裏,黃銅巨人手提六七顆頭顱,帶著女子朝北狂奔。


  在北莽隻有棋劍樂府少數幾個神仙府邸才會出現連綿青山山漸青的景象,黃寶妝打心眼裏喜歡這個第六等中遊的詞牌名,對於這個沒有家人的家,她不想撒謊,偷偷隱瞞下什麽,已經是她的極限。


  寂靜深夜,老儒生背著沉重竹編書箱來到城頭,看著破碎不堪的石碑,搖頭惋惜,呢喃著“現在的後生們啊”。滿臉風霜的老人孤獨地站在點將台下,離鄉背井二十多年,不管是近鄉情怯還是什麽念頭作祟,都該回家了。


  徐鳳年終於還是趕在進入留下城前追上了魚龍幫。這一夜兩晝走得並不愜意,被那女子重創氣海後,三百多竅穴翻江倒海不說,事後發現竟然被她植入了許多淩厲如劍氣的外來氣機,抽絲剝繭異常艱辛困苦。為了不耽誤養劍,剔除那些惡心人的駁雜氣機,徐鳳年差點沒瘋掉,這就像在偌大一座雁回關裏尋找幾隻螞蟻飛蟬,殊為不易。


  但仍是耽誤了一天養劍,讓徐鳳年罵了一路,但不幸中萬幸的是這種細膩到極點的勞心活,就跟當初武當山上以《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手法雕刻棋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對於深入挖掘大黃庭的奧妙有種不可言傳的裨益。大黃庭就像一柄劍坯,羊皮裘李老頭的兩袖青蛇是以萬鈞重力錘煉,後者則是名劍收官時的水淬,兩者缺一不可。


  徐鳳年與魚龍幫重逢後,停下牙齒上下輕敲與雙耳左右鳴天鼓的大黃庭基礎秘術。少年王大石十分欣喜,劉妮蓉和想必已經買到弓弦的公孫楊都對徐鳳年點了點頭。


  留下城繁花似錦,毫不遜色於北涼腹地的陵州大城,讓自倒馬關出關以後滿目荒涼的魚龍幫眾人再也生不出怒氣敵意,隻覺得終於活了過來。


  徐鳳年身上有偽造的前任兵器監軍書信,字跡一模一樣,隻不過內容做了變更。印章更是貨真價實,甚至印泥都取自這名武散官書案上的珍品,一般人無法想象那名粗野將軍會去鍾情八寶齋的魁紅印泥,這也越發坐實了密信的“千真萬確”。按照信上內容介紹,徐鳳年搖身一變,成了將軍府上一名尊貴清客的子侄晚輩,還是姓徐。


  徐鳳年自然知曉接頭的地址,進城以後找人問了路,徐鳳年帶著魚龍幫來到一座竟是江南官商做派的府第。門房拿著密信通稟以後,走出一名身著富貴綢衣的清臒老者,腳步急促,見到徐鳳年以後,先是相互作揖,老人讓門房安頓魚龍幫一行人馬,然後熱絡地拉著徐鳳年的手臂,一同跨過門檻,大笑道:“老頭兒與齊老兄弟可是多年的交情了,嫂子的霜降茄子燒得那可叫一絕,至今想起來,都要流口水,這留下城可沒這等美味。”


  徐鳳年一臉尷尬道:“嬸子的茄子,實在是太辣鹹了,虧得朱伯伯吃得慣。”


  清瘦老人眯眼笑了笑,微微點頭,加重力道握住徐鳳年的手臂,哈哈道:“辣鹹才能下飯。齊老兄和老嫂子的身體都還好?”


  徐鳳年一臉陰霾歎息道:“嬸嬸身體還算好,就是叔叔年輕時候落下肺部老毛病總去不了病根,一到陰雨天氣就咳個不停,聽著就讓人擔心。”


  老人沉默了會兒,聲音低沉起來,說道:“老頭這兒有幾品雪蓮,回頭你給齊老哥捎帶回去,燉著冰糖喝,能養胃肺。”


  徐鳳年作勢要感激作揖,老頭趕忙攙扶,佯怒道:“你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的如此見外!”


  留下城雖然不像兩朝帝城那般寸土寸金,卻也需要白銀六七萬兩才能買下一棟像樣的宅子。魏姓老人的宅子是豪奢的五進大宅,沒有十五萬兩根本拿不下來,若是在太安城有這麽一棟豪宅,能讓許多為官多年的正三品大員都羨慕得不行。繞過照壁假山,沿著中軸向裏遞進走去,兩側有賬房和家塾,大廳富麗堂皇,再往裏一進就是宴飲聽曲的花廳,多半會有一座栽滿荷花的小水池,這大概是江南官商大宅的共性,庭院深深,淡雅幽靜。徐鳳年見這大廳裏與江南風情不太相符的扶手座椅,微笑道:“魏老叔真是念舊,否則不會用上這些南唐美人靠。”


  老人與徐鳳年和劉妮蓉、公孫楊三人說著“坐坐坐”,等三位客人落座才將屁股擱在美人靠裏,他由衷笑道:“這輩子是沒辦法落葉歸根嘍,但總得讓自己還記得是哪裏人不是?”


  在留下城有十幾家鋪子的大商賈老者才坐下,與劉妮蓉、公孫楊在麵子上的客套寒暄,相比“自家子侄”的徐鳳年,明顯就要冷淡許多,他很快起身道:“老頭兒親自去清點貨物,總要給監軍大人賣出個好價錢,否則丟不起這人。不用送,你們都當是在自己家。”


  兩名年輕俏麗的丫鬟留在大廳伺候人,自然而然更親近一些與老爺更像親戚的徐公子,茶水才涼去一兩分,就嬌滴滴殷勤詢問徐公子要不要換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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