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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魚龍幫涉險過關,徐鳳年小試牛刀(4)

  秀氣小娘子出嫁前是米脂的閨女,北涼有“米脂的婆娘銅陵的漢”這麽個說法,說的是米脂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女子格外靈氣,模樣周正不說,肌膚還柔滑。她還是少女時,便是米脂那邊小有名氣的美人坯子了,後來緩緩長開了,嫁到這邊,可憐命不好,才過門沒多久就克死了男人。村裏都知道她公婆兩老臨死都憋著股恨,隻不過有了孫子右鬆繼承香火,死前那幾年,雖說沒有個好臉色給她,但總算沒有說出過太惡毒的言語。她一直覺得對不住夫家,從沒有任何怨言,其實再苛刻的村裏人,也都知道這個苦命女子的確沒有任何對不起老趙家的事。一個本該嫁入有錢人家享福的瘦弱女子,愣是做了許多男子都嫌累的農活。曾經有幾個村外流子躥入她家院子,偷了掛在竹竿上晾曬的兜肚回去,從沒有與人生過氣的小娘子竟然瘋了一般,追到隔壁村子,一副拚命的架勢,村裏頭幾個輩分大的老人終於看不下去,喊上各自家裏長得結實的晚輩子孫,小半個村子扛著鋤頭,才算把那事給了結了,隻記得這女子,死死攥著抹胸兜肚兒坐在地上默默流淚,也不罵人,隻是不出聲地哭。


  這以後,她曬衣物寧肯晚些曬幹,也隻在家裏通風的屋子搭起竿子慢慢晾曬。接下來的歲月,右鬆就成了她的天,好在那打小沒了爹的孩子也爭氣,連學問很大的老夫子都樂意將一些書籍讓孩子帶回家,尋常孩子若是敢碰一下老夫子的私藏書籍,一雙小手還不得被老夫子打成出籠饅頭,村裏老人都說以後她可以母憑子貴,會苦盡甘來的。


  小娘子正將一件一件衣物放入竹籃,驀地轉頭,看到站著一位如何都猜想意料不到的男子,站得挺遠,而她此時手中正握著繡花素樸的藍色折扇形抹胸。她唰地一下便漲紅了俏臉,下意識狠狠瞪了一眼。這人行事怎的如此放浪,昨日還覺得他保不齊是那世族高門裏走出來的遊學公子,莫不是半點不知非禮勿視嗎?!虧得自己還以為他很有雅士風度!


  接下來惱羞成怒的小娘子看到那佩刀男子一臉尷尬,似乎想要解釋什麽,最終還是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隻好側過頭,讓她好將貼身物件藏入竹籃。小娘子微微愣了愣,這公子似乎臉紅了?這才讓她稍稍神情緩和,到底是知羞恥的男子,比起那些總喜歡色眯眯說下作閑言閑語的潑皮無賴,要好一些,隻不過他來這村子做什麽?小娘子慌忙提起竹籃起身放在身後,可能是眼前佩刀公子的撇頭讓她有了與他正視的膽量。她雖是村野婦人,卻也知道富貴人家的種種富貴病,那些出手闊綽的商賈子弟,品性未必就比村裏無賴更好,這位曾蹲在土坯牆頭吃冰糖葫蘆而且與右鬆玩到一塊的公子,應該不是壞人,可若他以為自己是那種可以任意勾搭調戲的女子,她就敢扇他一個耳光。


  徐鳳年緩緩轉頭,平靜道:“等下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看到右鬆,就帶著他回村子裏。”


  馬蹄聲毫無征兆地響起,踏破了小村莊的寧靜安詳,炊煙依舊嫋嫋,黃狗吠聲跟著四起。


  倒馬關騎卒驟至,眼神冷漠,在溪畔岸上俯視著身份懸殊的一男一女,沒資格騎馬的幾個青皮流子,對著身披鮮亮伍長甲胄的高大騎士,諂媚邀功道:“軍爺,瞧瞧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附近十幾個村裏,就數她最俏了,咱們都喊她許織娘,是個寡婦,她公公婆婆倆老家夥也躺棺材裏去了,沒啥依靠,這些年應該沒被野漢子得手過,身子幹淨得很,保準能讓大將軍看上眼!”


  為首的在倒馬關也算一名小官的騎士見到這名素衣小娘子後,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心想以前怎麽沒聽到柳溪村有這麽一枝野花,若是早點得知,哪裏輪得到別人出手!


  隻不過既然錯過,再想偷偷下手擄走就難如登天了。昨晚韓校尉連夜喊了連他在內幾名心腹挑燈密議,垂拱校尉說果毅都尉皇甫將軍大駕光臨倒馬關,沒幾個暖被窩的娘們兒太不像話,招待不周,怪罪下來,誰都扛不住。韓濤嘴上說是不敢拿青樓裏的庸脂俗粉去糊弄皇甫將軍,可他們幾個心知肚明:其實這邊最大窯子裏的兩位當紅頭牌,正被韓校尉瞞著家裏母老虎偷偷包養在一處小宅子裏呢。韓校尉舍不得,又不敢拿次等妓女來孝敬果毅都尉,生怕成了死對頭折衝副都尉的把柄,便計上心來,要他們找兩個身世幹淨的良家小娘子,說是花重金請到倒馬關,可他們哪裏不懂得裏頭的貓膩兒,不過是搶人罷了,事後打賞個十幾二十兩銀子封口,就算不錯了。


  當大官的動動嘴,做小吏的可不就是要跑斷腿,夜裏找的兩個姑娘,一個韓校尉沒瞧上眼,說是這張臉蛋兒丟到青樓裏一年都掙不到幾兩碎銀;另外一個姿色倒是還不錯,還是個未曾破瓜的雛兒,韓校尉又說這個哭得死去活來的黃花閨女不會伺候人,二話不說讓人給帶到私宅裏去,讓他們幾個焦頭爛額辦正事的差點憋出內傷。天亮時分,這幫東西覺著再拖下去韓校尉就得拿他們婆娘下手了,其中一名袍澤就說幹脆讓鎮上的混子帶路,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周邊村子裏能不能撞大運找到一個能讓果毅都尉吃下嘴的小娘子。嘿,還真他娘的給誤打誤撞上了,眼下這個提籃子亭亭玉立在溪畔的小婦人,粗看並不驚豔,可多瞧幾眼,就咂摸出滋味了,用那些酸秀才窮書生的話說就是肌膚勝雪吹彈可破啊,那小腰,那胸脯,都是一絕啊。伍長騎士吞了吞口水,知道這趟不會白走了!

  騎士丟給卑賤無賴們事先說好的一袋子銅錢,彎下腰,眼睛盯在小娘子身上,輕聲詢問身邊幾個不入流的貨色:“得有個由頭才好,倒馬關將士向來愛民如子,可不會與百姓為難。”


  一個青皮眼珠子滴溜溜轉著,小聲笑道:“軍爺放心,這個簡單,這許織娘經常去鎮上買些碎綢小緞,回家繡成香包,再拿去集市上販賣,軍爺就說倒馬關有將軍夫人小姐,想要她入府刺繡。這個說法如何?”


  伍長眼睛一亮,不得不正眼看了下這個青皮,破天荒拍了拍他的肩膀,嘖嘖道:“不錯不錯,你小子有點小聰明,叫什麽?這趟差事若是妥了,以後跟著我混,在倒馬關這裏任你吃香喝辣,隻管報上本官的名號,看誰敢收你的錢!”


  那得了一大筆橫財還得富貴的無賴激動萬分,顫聲道:“軍爺,小的叫張順,軍爺喊我順子就行!”


  看到軍爺朝小溪那邊扭了扭脖子,張順潤了潤嗓子,狠狠瞧了一眼那個自己每晚上都奢望著摟在懷裏褻玩的小婦人,讓你端架子,老子得不到你的身子,也絕不讓你有清白日子過,你不是為了貞節牌坊,連許多樁家境殷實人家主動找上門的婚事都拒絕了嗎,老子知道你這個小娘們兒傲氣,偏不讓你身子和名聲清清白白,等到被那個天大的軍爺果毅都尉玩過了你,你還有什麽臉皮和心氣繼續裝貞潔烈婦?嘿,到時候老子再好生折騰你,豈不是與大將軍都成了一起做過那種事兒的兄弟?隻是不知道等輪到老子,得是第幾手了,看情形,身邊幾位個個眼神跟豺狼一般的軍爺,肯定是不會放過她的。


  一肚子壞水的張順悄悄努了努嘴,伸手抹去口水,大聲嚷道:“許清,倒馬關有位將軍夫人請你去刺繡,賞銀……”


  伍長騎士自作主張輕聲說道:“二十兩。”


  張順立馬順竿子往上爬,以施舍語氣拉長嗓子說道:“二十兩!你一年到頭也掙不了這麽多,還不趕緊跟軍爺一起回倒馬關?!耽誤了將軍夫人的事,你吃罪得起嗎?!”


  張順賊心暗起,盡量語調平靜道:“那籃子衣物,我替你拿回家就行。”


  馬背上的軍爺伍長皺了皺眉頭,如何不知道這張順的齷齪心思,但他還是沒有出聲。他知道想讓底下人心甘情願地辦事,當一條不光會搖尾巴還能替主子咬人的走狗,光靠官威壓著是不行的,若是不給點額外甜頭,個個油滑吝嗇,你能如何?


  徐鳳年這時才知道她叫許清。


  隻是這個簡簡單單姓名裏的“清”字,在這個世道,是不是過於沉重了點?

  小娘子許清咬著嘴唇,她背後小溪才及膝高度,哪怕投水,又淹得死誰?她搖頭道:“我不去!”


  伍長與身邊騎士都麵無表情,顯然預料到會是這個回答,沒有急於施壓。一個孤苦伶仃的孀婦,如何在與十餘鐵騎以及與整個倒馬關的抗爭中勝出?

  張順怒不可遏道:“許清,你別給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把你打暈了扛去倒馬關!”


  許清抬起手臂,手裏有一根敲衣的實心木槌。


  十餘騎卒見到這個小婦人倔強得如此可愛,哈哈大笑。


  張順憤恨這個不識抬舉的娘們兒讓自己丟人,捋起袖子就要去溪邊讓她知道拳頭輕重,當然不會真用死力去打她,揩揩油也好的嘛。


  “娘,不要去!”


  一路跑得灰塵撲麵的稚童不知摔了多少跤,終於出現在眾人視野,這個頑皮卻孝順的稚童帶著哭腔,拚命對他娘搖頭。窮苦孩子,多少會早些知道世事的辛酸。


  張順獰笑道:“許清,別忘了你還有個兒子,你若是忤逆了軍爺們,他們宰相肚裏好撐船,不與你一個寡婦計較,可張順我就要跟你兒子好好交情交情了!”


  張順說完小跑向孩子,六七歲的孩子如何鬥得過正值壯年的潑皮無賴,被箍在張順懷裏,孩子張嘴咬了一口張順手臂,帶出血來,被氣急敗壞的張順拿手臂掐住脖子,竟是要有勒死稚童的跡象。


  小娘子依然沒有哭出聲,轉過身放下竹籃,擦去眼淚,這才轉頭平淡道:“我去。”


  徐鳳年走到有一手好刺繡的小娘子身邊,提起竹籃,交到她手上,攔在她身前,看著那些打著北涼鐵騎旗號的倒馬關武卒,笑了笑,緩緩說道:“各位軍爺,我是嫂子許清的遠房親戚,來往邊關和陵州,也算掙了些銀子,身上有一百多兩,若是軍爺不嫌棄,都可以拿去喝酒。隻求高抬貴手則個,別讓我嫂子去將軍府,畢竟嫂子是驛卒遺孀,這事兒再清清白白,將軍夫人再體恤百姓,可若是傳出去,對嫂子、對北涼邊關的名聲都不好。”


  一百兩白銀?張順都忘了禁錮懷裏的小兔崽子,全是碎銀的話,都能在桌上堆成一小座銀山了,全部折換成銅錢的話,那還不得把眼睛都給刺瞎嘍?!沒見過世麵的苦人家,對富貴,都不知道何謂富可敵國或者富埒王侯,遠不如腰纏萬貫來得朗朗上口和直觀形象。千文為一貫,一百兩銀子,那就是足足一百貫,其實銀貴銅賤,起碼能換到手一百零幾貫。張順心想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奢望不就是出門行走,能掛個十幾二十貫在身上晃蕩嗎?吃飯喝酒就摘下銅錢丟到桌上,那叫一個豪爽,回了家,再摟著兩個體嬌腰細臀肥的娘們兒暖炕頭,這人生也就沒多餘念想了。


  張順目瞪口呆地望向那橫空出世的年輕男子,長得人模狗樣,的確像是不缺錢的公子哥,都他娘的讓他眼紅地佩上刀了,賤民別說腰間懸刀鬧市行走,許多衣衫著色都有條條框框拘束著。


  可是奇了怪了,許清這小娘們兒何時有了個出手動輒一百兩銀子的富裕親戚?該不會是那種偷偷摸摸在莊稼地裏翻滾的姘頭吧?張順腦袋瓜轉動,琢磨著煮熟的鴨子可不能從鍋裏飛走,這一百兩銀子從那小白臉兜裏掏出來,板上釘釘跟他沒有屁的關係,許清一旦不去倒馬關,沒有被那果毅都尉壓在身下,那他唾手可得的飛黃騰達就成了一泡屎,還惹了一身腥。附近幾個村子大多沾親帶故,雖說沒誰能把他怎麽樣,可免不了背地裏戳他脊梁骨,關鍵是就沒可能嚐一嚐許織娘的味道。


  決不允許自己功虧一簣的張順陰笑道:“親戚?我怎麽聽說你小子是垂涎許清身子的外鄉人,別仗著有點小錢就敢跟咱們倒馬關的軍爺們較勁,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


  那名魁梧伍長對於張順編派的髒水不感興趣,也不信,隻不過這名年輕刀客打開天窗說亮話後,其中一個消息讓人頗為頭疼,這小娘子死鬼丈夫生前竟有驛卒的身份?千萬可別是幽州那邊的陣亡士卒,這幽州三天兩頭跟北莽蠻子廝殺,上頭對這兩州殉國士卒的身後撫恤把關極嚴。也不是說伍長沒辦法搶人,一個發狠也就搶了,隻不過萬一惹來上吊投井的鬧劇,少不得花銀子去跟方方麵麵擦屁股,村子這邊得壓下,縣府官衙那邊也得通氣。


  這還是其次,如果讓韓校尉覺得自己辦事不力,以後如何爭得過其餘那些酒桌上稱兄道弟、一個轉身便不遺餘力挖坑陷害的袍澤同僚,如何順順當當升官發財攬銀子?

  見在倒馬關可以橫著走的軍爺都猶豫不決起來,張順狗急跳牆了,指著溪畔那對狗男女罵道:“許清,你男人不過是咱們錦州鬧出天大笑話的驛卒,被驛馬甩下馬背給踩踏致死,說出去都丟倒馬關爺們兒的臉!你還有臉麵去領那份撫恤銀子,我呸!老子要是縣府裏當差的,別說七八兩,七八文錢都不給你!現在公公婆婆進土裏躺著了,就以為沒人攔著你找野漢子了?我猜是不是你親手害死倆老家夥的啊?你這種娘們兒,比窯子裏那些好歹賣身掙力氣汗水錢的婊子還不如,就該遊街示眾,騎木驢浸豬籠!”


  稚童魔怔了一般去撕咬張順,哭喊道:“我爹是英雄!不許你罵我娘!”


  張順煩躁,一把將這兔崽子推摔在地上,罵道:“都不知道你是誰的種!還英雄,你爹是戴了綠帽的狗熊!連匹馬都管不住,能管得住你那娘?”


  小娘子咬破了嘴唇,滿嘴鮮血,淚眼蒙矓,卻狠下心對右鬆大聲說道:“不許哭!”


  滿腹委屈的孩子愣了愣,竟然果真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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