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逢道士原是高人,惱小蟲頻鬧傷神(2)
中年道人長呼出一口氣,緩慢道:“齊玄幀說他十二歲開竅,自知是呂洞玄,便在等待一襲紅衣,隻是明知那一世等不到後,他才轉世,隻是再等。”
袁庭山被震撼得無以複加,瞠目道:“齊仙人並未飛升,而是呂祖轉世?!真有轉世投胎一說?!還能自知前世?”
中年道人歎息道:“貧道也不知齊玄幀轉世做了何人,這一世又等到沒有。粗略算來,陰差陽錯,自五百多年前呂祖算起,以甲子人生來計,該有十世了吧?”
袁庭山恍惚如入了魔障般莫名其妙猙獰起來,“嘿,什麽呂祖轉世,什麽齊仙人投胎,被袁某撞上那紅衣,殺了再說,要這位做五百年仙人再等一世,老子這趟世上走一遭,就算沒白走了!”
道人眯眼不語。
天機重重。
可惜袁庭山絲毫察覺不到。
古道西風,一匹骨瘦如柴的黃馬被拴在樹上,打著虛弱的響鼻,杵在枝丫上的幾隻黑鴉聒噪得讓人心煩。
一個不起眼老頭兒慢悠悠從樹背後轉過來,係緊褲腰帶,一臉無奈。拉屎也沒個清靜,他抬頭朝烏鴉“去去去”噓了幾聲,可那幾隻烏鴉不愧是生長在那座城附近的禽類,比春神湖上的老麻雀還見過大風大浪,半點不怕樹下那虛張聲勢的老頭。
老家夥也不慪這個氣,一手拾起馬韁,牽馬緩行。他伸手掂量了一下破布錢囊,銅錢不多了,再心有戚戚地瞥了眼一路陪伴的愛馬。黃馬綽號小黃,跟老頭兒親生兒子一般,從不騎乘,若是隻有蘆葦隻可做一張床墊,肯定是先給小黃睡了去。
唉,人窮誌短馬瘦毛長,其實原本隨身攜帶的銀兩足以豐衣足食由北邊到這東邊。幾千裏路,老頭兒風餐露宿,沒啥開銷,無非是肚子酒蟲子鬧騰厲害了,才去城中鬧市或者路邊酒攤子買壺酒解解饞。可一路行來,撞上幾撥可憐人,這銀子也就跟潑水一般花了出去,以前公子說那啥亂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如今這說是海晏清平的盛世,卻也不是誰都能有幸能做那養太平狗的太平人。拉屎都不解下身後長布條行囊的老頭是西蜀人,這輩子也走了不少地方,自認不是那扶危救困的江湖豪客,委實是行走在外,比富裕闊綽有個度數,再富甲天下能比得過天子與自己公子?若說比較身世淒苦,就沒底了,沒有最苦隻有更苦。
這趟出行,上次掏大筆銀子是渡江,卻不是支付那幾十文錢的廉價船費。船上倆船娘是對母女,艄公是一家之主,尖嘴猴腮,撐船才一會兒工夫就喊累,讓媳婦接過手,自己蹲在船頭玩骰子,賭癮大得很,一看便是不會過日子的憊懶貨。過江未及岸時,那男子眼尖,見老頭兒露了錢囊裏的黃白,就覥著臉問他想不想開個葷。起先他以為是船上可以做幾尾江裏打撈起來的鯉魚,恰好酒壺裏還有小半壺酒,便答應下來,等見到娘兒倆聽到後開始麵無表情地脫去縫縫補補的單薄衣衫,把這老頭兒給嚇得不輕,才知她們是做那船妓的營生,趕緊攔下了,靠岸後,除了碎錢,丟下占大頭的銀子,上了岸就撒開腳丫子跑路。
別看老頭兒以往與公子遊曆時,偶遇大膽村婦歎息袒胸露乳給小娃兒喂奶,他會看直了眼睛,腳下生根,得公子拉上一拉才肯走,真要做真刀真槍的正經事,老頭兒還真做不出來。何況那娘兒倆才多大歲數,都能給他當女兒孫女了,尤其是女娃娃才十三四歲的真實年齡,加上家裏窮吃不上東西的緣故,瞅著也就是富家女孩的十一二歲左右,做這事兒還不得遭天譴?
再退一萬步說,宰相門房三品官,便是張首輔門房,也比不得俺老黃所在的北涼王府吧?雖說俺老黃也就是王府裏頭喂馬的,可要按照這個說法,不說三品,七品該有吧,真想女人想瘋了,會是難事兒?以俺老黃給公子編織過拿手草鞋十幾雙的交情,怎麽的都不缺吧!遊曆時公子無意中提起這麽一茬,說回了北涼,就給幫忙找個暖被的媳婦。老黃想到這裏,憨憨一笑,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水靈的黃花大閨女當然不敢糟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啥的,也自認配不上,可當時俺老黃心底還是希望有個白嫩娘們兒滾被單的念想哇,也就是嘴上與公子你客套客套,公子咋就當真了。
老黃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自言自語說道,讓你老黃裝高人,當年不當鐵匠去練劍,可不就是為了接近那些個女俠,咋練著練著就練傻了,把如此有誌氣的美好初衷給撒泡尿般就給拉沒了?公子就是學問大啊,卻不酸縐縐,說話尤其讓人舒坦,每逢偷著了雞鴨或者啃黃瓜烤地瓜,心情好時,言談那叫一個錦繡。老黃清楚記得一個說法,約莫是說世上有種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成天想著建功立業,可惜才力不逮,最他娘的可悲。老黃就覺得這話把天大的道理都說透了,連他這般大字不識的粗人都聽明白了,嘿,可不就是在誇他老黃有幾斤氣力就做幾斤斤兩的事情嗎?
老黃想著想著就偷樂和,一咧嘴,就給人發現老頭兒缺了倆門牙,十分漏風。老頭兒與瘦馬走得慢,但天底下的地方,隻要走,再長的路程,總會有個盡頭,這不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雄偉城池了?
武帝城,原本不叫武帝城,而是臨觀城,是春秋時東越一位皇族藩城,取自幾千年前張聖人遊曆東海時詩篇中的一句: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後來起始無名小輩的王仙芝在江湖上一戰再戰,被東越皇族器重,納做女婿,想借王仙芝的無敵武力,興兵叛亂篡國。失敗後希望以一人死抵去全城罪,被圍城後,身為皇室貴胄,在城頭當著六萬甲士自盡。東越皇帝仍是不願放過,當然不是說要誅九族,畢竟若是如此,殺著殺著不就殺到皇帝老兒自己一家頭上了?
但屠城是必不可免了,恰好那時王仙芝與當代劍神李淳罡大戰歸來,也不與皇帝廢話半句,直接從城外殺到城下,將城主屍體送回城內,再從城內殺到城外,如此來來回回殺了三趟,最後一次,殺到了離東越皇帝王帳才三十步之遙,殺得世代作為東越禁衛軍的東越劍池精英死絕,王仙芝以一人之力逼迫皇帝訂立城下誓約,這才成了那個春秋時在東越獨立鼇頭的武帝城,越老越通玄的王仙芝雄踞東海,傲視江湖,真正無敵於天下。
最後離陽王朝一統江山,打下一份前無古人千秋偉業的老皇帝曾親自趕赴武帝城與王仙芝有一席密談,一個是天下共主的帝王,一個是號稱可殺陸地神仙的匹夫,世人隻知這兩位相談甚歡,既沒有天子一怒,也沒有那匹夫一怒,這之後哪怕武帝城私殺傳首江湖的趙勾人士,朝廷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王仙芝已經極少與人交手,世人已經不奢望有人可以打敗這位自負至早生五百年可與呂祖論生死的武夫。新劍神鄧太阿,青衣曹長卿,這些個傳奇人物,在武帝城,也隻是爭到一個不敗而已,眾人便已奉為天人神明。一般高手都不配見到王仙芝,更別提要王老怪雙手對敵。那麽以人力證天道的王仙芝本人,真要殺人,便是陸地神仙,隻要不曾飛升,恐怕在王仙芝麵前都玄。
老頭兒走到巍峨城門,一同入城的江湖人個個高人風度得沒有邊際,不是那髦身朱發鐵臂虯筋,感覺打個噴嚏都能把人吹飛,便是些個卓爾不群自命不凡的,身佩神兵利器,好似放個屁都可讓整個江湖說是香的。
老頭兒與劣馬一匹,各自饑腸轆轆,實在是寒磣。關鍵是這老頭兒入城前,故意放慢了步子,讓一位大袖華服的妙齡女俠走在前頭,一邊盯著她左右搖擺風韻搖曳的兩瓣挺翹屁股蛋兒,一邊掏出一把象牙梳子,梳著自己那一頭雜亂如茅草窩的灰白頭發。衣衫考究昂貴的貌美女俠既然膽敢獨自來武帝城,肯定不是那隻會琴棋書畫女紅的尋常大家閨秀。察覺到身後眼光,她轉頭一瞪眼,可見到是個牽著匹比騾子還不像話的劣馬的糟老頭,也就不再計較,冷哼一聲便徑直入城。
老頭兒自顧自說道:“要是俺家公子和溫華那小子瞧見了這小娘子,公子該又要騙溫華的錢了吧?”
入了城,老頭沿著中樞主城道一直前行,直到可以看到那座城中城的牆頭,才在路邊酒攤坐下,將錢囊裏銅錢一股腦兒倒在桌上,咧嘴笑道:“小二,來壺上好黃酒,替俺煮上一煮。”
店小二自恃是武帝城的當地人,從來看不起那外來武夫,更別提是這樣一個老家夥,沒好氣地白眼道:“這點銅錢,換一口黃酒都勉強。”
老黃憨憨笑道:“不打緊,一口便一口,賞個碗口小些的碗,也就當作是一碗酒了。”
說完,便不再理會店小二的眼神,抬頭望向城頭,輕聲道:“公子,風緊,可這回老黃不扯呼了。”
軒轅青鋒,青鋒,真不是一個喜慶的名字啊。
徐鳳年與軒轅世家新家主同乘一船駛出龍王江,看架勢這娘們兒是要送到大江才罷休,明麵上起碼做到盡了地主之誼,牯牛大崗的家主位置還沒用她那屁股焐熱,這便早早入戲啦?徐鳳年倒也不反感她的送行,畢竟這趟離開有些倉促,許多事情沒來得及說,或者講得過於空泛,當下就坐在船頭一邊吃山楂一邊與軒轅青鋒往細了說去。軒轅青鋒幾乎是有求必應,很有當牽線傀儡的覺悟。
大概是當年元宵燈市跟溫華一起被這潑辣娘們兒給拾掇得慘了,這會兒見她唯唯諾諾沒有違拗的溫順神態,徐鳳年還真有點不適應。當年溫華雖說挎了柄不倫不類的木劍,練的卻是賤術,尤其是跟世子殿下狼狽為奸後,劍法依舊稀裏糊塗,賤術已然大成,像過街老鼠被軒轅青鋒惡奴攆了半天後,被她踩在地上還嘴硬,說啥也就是老子好男不跟女鬥,否則你這體形,老子一隻手就能削你十個!那時候還是人生如意的軒轅青鋒冷笑著讓人放開溫華,然後用馬鞭把這位木劍遊俠從頭到腳給削了七八遍。兩人被老黃拖走後,徐鳳年差點認不出溫華,足見軒轅青鋒下手有多狠。那以後,溫華天天就想著哪天劍道大成揚眉吐氣了,一定要去徽山把她打得屁股開出花來,拿木劍啪啪啪往死裏打,每次說到這裏,溫華都會含情脈脈凝視著細皮嫩肉好似女子的徐乞丐,世子殿下給瞧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姓溫的。”
軒轅青鋒明顯停頓了一下,約莫本意是附帶浪蕩子之類的評語,隻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偶遇的色坯乞丐冷不丁變成了天下最具權勢的藩王的嫡長子,按照常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與北涼世子一同做下三爛勾當的年輕男子,想必非富即貴,十有八九在打著弱冠遊學的幌子在北涼以外晃蕩。於是軒轅青鋒詢問了一個情理之中的問題,“是一位掛劍遊曆諸州的世家子?”
徐鳳年隻是捧腹大笑,沒有言語解釋。笑夠了後,慢悠悠吃著山楂,吐出幾粒細核,看似漫不經心問道:“你們徽山有個叫袁庭山的刀客,據說跟你很熟?”
一直站著,故而保持俯視姿勢的軒轅青鋒語調平靜道:“我下山時,已經讓客卿洪驃帶死士二十餘人前往姐妹瀑布圍剿袁庭山。”
徐鳳年壓抑下心中震驚,一臉嬉笑表情嘖嘖道:“這是納投名狀,向本世子示好嗎?”
軒轅青鋒冷漠道:“隻要殿下一日不曾負徽山,軒轅青鋒便一日不負殿下。”
“不愧是父女,說話都一個語氣腔調。”徐鳳年由衷感慨道。他抓了把山楂,略微抬手,想要遞給眼前暫時與自己坐一條船上的女子,見她一臉木訥無動於衷,徐鳳年也不覺得丟了臉麵,丟了顆山楂到嘴裏,站起身後眺望江水。
眼前視野開闊,天空中灰雁成行,二姐徐渭熊曾說過雁陣當頭肯定會是一隻南渡北歸皆是經驗豐富的老雁。怔怔出神間,舒羞從船尾姍姍而來,稟告說是有一筏從徽山渡口緊追不舍,徐鳳年走到大船側麵,瞅見竹筏上有一名眼熟男子,正是那牯牛大崗儀門後頭在青鳥拿刹那槍下險象環生的采花賊。搖美人扇,以為就能搖出一個天涼好個秋了?這類自詡風流的江湖人士,徐鳳年一百個不待見,後來三十餘人爭相奔赴大雪坪,擺出更換門庭的大陣仗,可惜這些好漢大俠的馬屁都拍到了馬蹄上,十來棵立場不定的牆頭草當場給世子殿下懸屍儀門。徐鳳年見這家夥糾纏不休,也不打算計較,隻不過奇怪的是竹筏上除了這名徽山末流客卿,還捎帶了個不諳世事的稚童,長得粉雕玉琢唇紅齒白,很是討喜可愛,徐鳳年當下就給驚訝到了。敢情如今世道開始流行拖家帶口地投奔?
在江湖上靠采花采出名聲的男子拚了命劃動竹篙,竭力追趕大船,好不容易趕上與大船並肩行駛,大聲道:“世子殿下,劍州琅琊郡龍宇軒求見!”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不是見到了嗎?你這是帶你兒子上歙江釣魚去?”
龍宇軒估計是被戳中死穴,略顯氣急敗壞,趕忙解釋道:“殿下,小的這趟走得急,也不知這古怪孩童是如何上的竹筏,小的跟這孩子根本不認識啊!”
不料那眉清目秀的稚子脆生生喊了一聲爹,立即讓龍宇軒破功。可憐也算在偌大江湖有些薄名的客卿差點氣得吐血,轉頭望著腳下那一臉天真爛漫的孩子,怒目相向,“爹你大爺啊,你是我爹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