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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世子兄弟喜相逢,軒轅世家生暗潮(1)

  『敬城要讓老祖宗知道,他所謂的三教貫通,狗屁不通。』


  牯牛大崗上暗流湧動,二十騎暴斃於賀州知章城附近的消息已經傳遍徽山,領頭的袁庭山杳無音信,一時間流言蜚語,千奇百怪。有說是廣陵王趙毅不惜調動鐵甲重騎搶女人來了;有說是那命犯孤星的袁庭山引來禍水,給趙勾盯上,連累了家族重金培養的騎隊;還有說是慕容家那對小雄雌並非凡間人物,有仙人庇佑……各種言之鑿鑿,各種鬼鬼祟祟,因為老家主已經潛心閉關很多年,主事徽山的軒轅國器又在東越劍池那邊與人論劍,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府邸群龍無首,加上家族內部本就派係林立,長房與其餘幾房勢力貌合神離,根本沒人能彈壓下這股愈演愈烈的喧囂。


  軒轅青鋒出自嫡長房,是軒轅世家的大宗,可惜父親軒轅敬城不管老祖宗如何刻意栽培,都顯得不堪大用,扶不起如何辦,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優勢,換嘛。軒轅青鋒兩個叔叔,軒轅敬意和軒轅敬宣一個沉穩持重,一個銳意進取,後者武道天賦尤為驚才絕豔,離宗師境界隻差一層紙,感覺手指蘸蘸口水,一捅就破,故而軒轅敬宣這一脈,母憑子貴,子憑父榮,在徽山橫行跋扈。但整座徽山,軒轅青鋒最不願意看到的男子,卻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個永遠隻知道嚅嚅囁囁點頭稱是的男子。


  在一般士族,嫡長孫這等行徑,興許還能勉強撐起一個溫良守禮的形象,可這裏是牯牛大崗啊,軒轅是與吳家劍塚以及西蜀劉氏三足鼎立的武學世家,讀書千斤萬卷又如何,比得上別人一雙摧山撼城的拳頭嗎?山上眾人皆知軒轅敬城不僅對獨生女有求必應,對媳婦更是懼內得無以複加,從未有半點納妾念頭,雖說軒轅家族霸道到任何人想要上山就得改姓軒轅的境界,不乏武道英才入贅軒轅,但堂堂嫡長房沒個帶把兒的子嗣繼承香火,即便日後軒轅青鋒成功讓某位俊彥入贅家族,大宗一脈總是抬不起頭。這些年他這嫡脈離心離德,門下一盤散沙,門人紛紛改換門庭,去依附蒸蒸日上的其餘兩房,軒轅敬城徹底淪為孤家寡人,甚至所有人都知道給這位嫡長孫生下一女的妻子至今仍愛慕他人。婚姻初始,她便大逆不道地與軒轅敬城約定隻生一胎,是兒是女聽天由命,軒轅青鋒呱呱墜地後,軒轅敬城果真守約。軒轅青鋒年幼時尚且不理睬娘親那眉宇間總化解不了的鬱結神色,覺得從不發脾氣的父親並未做錯什麽,隨著年齡漸長,她終於知道父親的不爭,在崇武數百年的軒轅中是如何致命。越長大,越沾染人情世故,軒轅青鋒就越想離得這個碌碌無為的男人遠一些,再遠一些。


  軒轅青鋒送宋恪禮下徽山,對於這位宋家雛鳳,她自然心懷愧疚。宋家在王朝內穩居一流清貴的顯赫家世,況且宋家三代單傳,宋恪禮的分量不言而喻,與軒轅來往已經算是折了身份。軒轅世家在江湖呼風喚雨,這對於朝廷中樞重臣而言,不值一提。軒轅青鋒遇到護柩南下的宋恪禮後,使了諸多小心思,才得以相遇相知相親。以宋恪禮的眼力,相信早已看穿,但他仍是不介意軒轅青鋒借他,或者說是借宋家在軒轅家族內部示威,不但來到徽山,還在牯牛大崗看上去與軒轅敬城相談甚歡,給了天大麵子。軒轅青鋒即便天生對士子書生沒有好感,對宋恪禮還是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是緣於感恩還是敬佩。


  那個自負到不遮掩狼子野心的袁庭山?

  軒轅青鋒捫心自問,若是他真的死了,她會不會感到遺憾?軒轅青鋒走在下山的青石板路上,眺望了一眼六疊姐妹瀑布。宋恪禮微笑道:“我與家父學了些麵相,袁庭山不容易死。他命格極差,卻偏偏極硬。”


  軒轅青鋒有些惶恐,正要解釋什麽,宋恪禮柔聲道:“軒轅小姐多慮了。”


  軒轅青鋒不再說話,生怕畫蛇添足,有些事總是越抹越黑。兩人默默走在路上,行至山腳,可見泊船,宋恪禮突然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道:“守拙先生學富五車,對三教義理剖析深入淺出,我這幾日與守拙先生秉燭夜談,受益匪淺,先生說凡從靜坐經書中過來識見道理,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饑食渴飲不得。此語讓我豁然開朗,以往我銘記家訓凡事謙恭,不得盛氣淩人,可終歸不懂為何要謙恭,幼稚言行落在賢人眼中,隻能貽笑大方。軒轅小姐,請恕宋恪禮直言,守拙先生絕非庸人。”


  軒轅青鋒眉梢含笑,頗不以為然,隻是打趣道:“是我爹請你做說客?送了你幾本孤本典籍?”


  宋恪禮愣了愣,喃喃道:“知女莫若父,一切都在守拙先生預料之中啊。”


  宋恪禮在軒轅青鋒納悶中轉身朝牯牛大崗作揖,由衷歡喜道:“小子佩服。”


  望著宋恪禮登船的背影,軒轅青鋒一頭霧水。


  宋恪禮站在船頭,緩緩駛向歙江,不忘朝岸上軒轅青鋒擺手。上山後宋雛鳳表露出來的世家子氣度,無可挑剔,不說與守拙先生軒轅敬城談佛論道樂此不疲,便是與軒轅敬宣交流習武心得,同樣是不卑不亢。其實真相是無需軒轅青鋒費心安排,他都會去徽山登門拜訪軒轅敬城,此人且不去猜他是否韜晦,僅是在政事上的算無遺策,就足以讓祖父刮目相看,宋恪禮已經逝世的恩師生前對其大加推崇。宋恪禮南下劍州,一方麵是執弟子禮護送棺柩,但更重要的是想試探軒轅敬城的斤兩,有真才實學,宋家不介意大力提拔一名庶族書生,幫其在家族鞏固地位,假如隻會紙上談兵,宋恪禮也可以轉向軒轅敬宣,畢竟這股紮根劍州數百年的勢力,可以幫忙做許多讀書人不當做的事情。


  下山前,軒轅敬城恬淡笑道:“書生與屠夫做成了鄰居,講理,就讓書生動嘴,鬥毆,再由屠夫動手。互相攙扶一把,有利無害。”


  雖說這顆定心丸不小,但仍不足以讓宋恪禮下定決心與軒轅聯姻,世族與寒門通婚,是士子集團裏的大忌,僅次於子嗣斷絕沒了家族綿延。大船駛入歙江,視野開闊,宋恪禮有唱一曲大江豪氣的衝動。骨子裏,宋家雛鳳十分不恪禮,襄樊鬼哭,蜀道猿啼,江波浩淼,都想要入詩抒發胸臆,可惜講經說理,宋恪禮家學淵源,不遜清談名士,唯獨這提筆寫就雄詩三百篇的宏願,力所不逮。但護柩千裏途中,每隔一段時間宋恪禮就會傳出錦繡詩篇流入士林,不為人知的內幕則是其中許多篇,乃是他父親甚至祖父捉刀代筆。士子想要名聲鼎盛,何其難?奢望一詩出世驚鬼神?幾乎不可能,沒有文壇前輩暖場附和,沒有鼓噪學子追捧造勢,寫得再好,也無非是“尚可”二字,時下那些個美玉名篇,其實在剛麵世時可都名聲不顯,是幾百年傳承,大浪淘沙,逐漸被詩壇巨擘認可,點評複點評,讚譽疊讚譽,才得以水落石出,對此宋恪禮再熟悉不過。


  世間有幾個王東廂?何況一本《頭場雪》也有洋洋灑灑半百萬字。


  宋恪禮百感交集時,瞥見一艘大樓迎麵而來,船頭站有一名玉樹臨風的佩刀公子哥,身畔隻有一名青衣女婢,和一名羊皮裘獨臂老頭,宋恪禮並未留心,隻當作是遊覽龍虎山的尋常香客。


  宋恪禮這趟逗留徽山,其實有等待那個北涼世子的私心,可惜他還有父親吩咐下的事情要做,無法再等下去。


  兩頭終於不用悶在車廂裏的虎夔在徐鳳年腳下鬧騰撒嬌,徐鳳年伸出手指,指點著徽山青石大頂,問道:“牯牛大崗?”


  老劍神嗯了一聲。


  徐鳳年眯眼望去,手指摩挲春雷刀柄。出乎意料,前段時間追捕軒轅袁庭山的行動竟然無功而返。根據魏叔陽的詳細描述,這名刀客武力倒稱不上驚世駭俗,比起年輕一輩翹楚的齊仙俠、吳六鼎仍有不小差距,可心智、運道都是上佳,對此世子殿下沒有動怒,就許靖安王趙衡在蘆葦蕩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許自己殺不掉一個袁庭山了?再就是袁猛持北涼軍牒拜會賀州刺史,軒轅家族以武亂禁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可老家夥竟然置之不理,看架勢,連已經讓襄樊城雞飛狗跳的褚祿山都不放在眼中。徐鳳年喃喃自語:“好硬的骨頭。”


  老劍神用手指去摳牙縫裏的菜葉,咧嘴道:“書生就跟這江裏頭的魚一樣多,冒出幾個硬氣不怕死的也正常。”


  徐鳳年對此不作評價。


  船折入到徽山腳下,徐鳳年急著去龍虎山,就沒打算找軒轅的麻煩,隻是和老劍神一起閑聊。


  軒轅青鋒駐足山腳良久,終於準備轉身上山,猛然睜大那雙秀氣眼眸,小跑幾步,看清了站在那艘船船頭的家夥,頓時勃然大怒。這個王八蛋,別說換了身華貴衣衫,就是挫骨揚灰,她都認得!正是這個自稱姓徐的渾蛋,跟一個帶木劍的遊俠兒在吳州燈市上對她百般羞辱。軒轅青鋒定睛仔細望去,滿腹譏笑,別以為拐騙了幾兩銀子換身行頭就可以裝世家子!


  不需要軒轅青鋒出聲,本就在指指點點徽山風景的徐鳳年也看到這個娘們兒,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大笑著讓大船靠近徽山行駛,趴在欄杆上,望向不足十丈距離外的軒轅青鋒,學溫華故意讀錯一字,大聲喊道:“姑涼!”


  軒轅青鋒顧不得淑女禮儀,怒道:“姓徐的!”


  真是好溫情溫馨溫暖的重逢。


  徐鳳年嘖嘖道:“燈市一別,姑涼怎的胖了。”


  軒轅青鋒咬牙切齒冷笑道:“你有本事來徽山做客,軒轅青鋒定會盡地主之誼!”


  徐鳳年托著腮幫,笑眯眯道:“如此思慕本公子?”


  山腳停有一艘軒轅樓船,軒轅青鋒跑上船,試圖讓人追上。


  一艘不急著跑,一艘往死裏追,很快兩船就相距五丈距離。


  徐鳳年緩緩走向船尾,驟然加速狂奔,躍起踩在船欄上,身形如箭激射向軒轅青鋒,在她目瞪口呆中,站在她所在樓船的船欄上,居高臨下望著這名軒轅家的傲慢女子。


  徐鳳年瞥了眼蠢蠢欲動的幾名軒轅扈從。


  才要說話,江麵上異象橫生。


  一名邋遢老道撐筏而來,竹筏上枯瘦少年緊抿起嘴唇,輕輕吐納,竹筏一端轟然刺入江水,另一端高高揚起,他借勢彈到大船上,野馬奔槽般撒開腳丫,再腳尖一彈,竟使得整艘大船一沉,這力道?少年瞬間就高高躍起,再砸到軒轅青鋒所站船頭,樓船又是劇烈一顫,除了老劍神李淳罡,兩艘船所有乘客都微微張大嘴巴,這輕功如何不去說,但這讓船身足足下沉數尺的力氣?

  貌不驚人的枯黃少年落地後,轉身就抱住世子殿下雙腿,死死抱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哥!”


  兩艘算準了青龍溪吃水深度的敵對樓船在被枯黃少年一踏後,心有靈犀地都減緩了速度,軒轅家的私船是想悄悄拉開速度,將那對相貌迥異的兄弟留在船上,前頭那艘自不會讓其得逞。一時間劍拔弩張刀出鞘,可軒轅青鋒隻看到雙臂枯黃山竹般的少年不管不顧,把姓徐的抱到床板後,死死環住,再不肯鬆手。


  軒轅世家稱雄東南武林,有資格逗留在樓船上的都是精銳,兩名劍士在得到軒轅青鋒眼神示意後,兩柄利劍如遊龍蕩來,一出手就直刺那名聲勢驚人的少年後背,力求一劍將兄弟兩人洞穿,冰糖葫蘆般釘透在船欄上,給那幫惹惱了軒轅小姐的外地佬一個下馬威。兩條人命,對軒轅家族來說算什麽。


  這些年,劍州刺史府為何能在廣陵王鉗製下依然運轉無礙,還不是因為有這條雄踞徽山五百年的蛟龍傾力支持?否則秀才遇上兵痞,早就被強勢藩王趙毅給打壓得喪家犬都不如,既然與劍州官府互利互惠,寄於廣陵軍籬下的劍州刺史也非庸人,給予軒轅極大權限的便利,對於牯牛大崗手段血腥不遺餘力地鏟除異己,暗中支持,否則徽山如何能在朝廷眼皮底下培養起來一支兩百人的私家騎兵?

  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她清楚地看到姓徐的隻是摸著少年的腦袋,對這兩劍似乎恍然未覺,這不符合這家夥膽小如鼠的風範。


  黃蠻兒雖說心竅不開,但對危機嗅覺恐怕還在那袁庭山之上,兩劍襲來,也不見他如何巧妙動作,隻是一個轉身,再赤手空拳,雙手握住劍尖。劍士驟然發力,要絞碎這無知少年的手掌,黃蠻兒臉孔猙獰如金剛怒目,猛然一擰,擰蘆葦稈子般輕鬆將劍身扭轉起來,再一扯,踏步前衝,將才一個猶豫便來不及脫手離劍的兩名劍士給拖拽到眼前,兩拳轟出,砸在胸口上,劍士胸膛炸開一團濃烈血霧,當場暴斃,屍體如同斷線風箏直直墜入江中!

  其餘幾名原本看戲的軒轅死士見勢不妙,為了護衛船頭呆呆站著的軒轅青鋒,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結果那名少年任由一柄利劍刺在眉心,他隻嘿嘿一笑,抬起雙臂,衣衫瞬間鼓蕩,眾人隻見那柄劍在兩人之間彎出一個半月大弧,竟是絲毫刺不入眉心。麵黃肌瘦的少年右腳墊步,左腿提膝,重心落於右腿,右腳跟前旋,左膝蓋側向內,腳背繃直向外,驟然騰空小腿鞭出,力達腳背,動作一氣嗬成。戰果便是當少年出腿後落地,那名死士的身體還保留前衝姿勢,腦袋卻飛到幾丈高的空中,少年伸手撥開無頭屍體,盯著嘴唇發白的軒轅青鋒。


  幾名相互知根知底的死士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瞧出了震驚與恐懼,這個怪物難怪可以一踏而船搖。他拋卻有龍象之力不說,出擊速度也極快,該死的是,他竟還有傳說中金剛不壞的體魄?

  死寂中,打破僵局的是兩頭陸續躍過江麵的靈異凶獸,通體赤紅,全身披甲掛鱗,拖曳著一條尾巴,從前頭船上跳到軒轅樓船上,前爪剛好抓住船欄,幾個掙紮,好不容易蹲坐在欄杆上,張牙舞爪。


  少年身體前傾,發出一聲怒吼。


  軒轅青鋒嚇得踉蹌後退。


  樓船外一名邋遢老道撐筏而行,剛巧一顆頭顱砸向他,被他很不客氣地拿竹竿拍到江中,他嘖嘖道:“龍象蹴踏,矮驢劣馬如何承擔消受?”


  老道士如同一隻千年王八使勁伸長脖子喊道:“殿下,馬上就到老道的逍遙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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