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惱薑泥青衣相隨,歎徐驍別京無回(4)
齊仙俠從未見識過這套拳法,後來提起才知是姓洪的在山上常年觀撞鍾敲鼓而首創。齊仙俠雖自小習劍,但萬川入海,自然識貨。此拳綿裏蓄千鈞,拉大架如籠天罩地,入小勢則芥子納須彌,不說實戰效果如何,貴在立意超然。齊仙俠說實話難免有些嫉妒這家夥的天賦根骨,這懶散家夥從不去刻苦習武修道,與自己一刻不敢懈怠南轅北轍。廣場上,行雲流水的年輕掌教緩緩收拳,其餘道士動作如出一轍,已有兩三分神似。
一位老道士上前與掌教討教,說著說著就稱讚這拳練久了定可以臨淵履冰卻不動如山,擊水中流而心有八荒,年輕掌教聽著不得意不臉紅,嗬嗬笑著說哪裏哪裏。老道士憂心忡忡說這套拳若是山上人人可學,難保不會被山下閑雜外人偷學去啊。掌教搖頭笑道不礙事,這套拳法勝在養生養神,多一人學去,武當就多一分功德。老道士笑了笑,不再杞人憂天,掌教年輕又何妨,這份胸襟氣度,何曾輸給那天師府了?
洪洗象見齊仙俠拎著木桶走下梯子,跑過去幫忙接過木桶,一同下山並肩往小蓮花峰走去。廣場上一些個掃地道童見著,心裏那叫一個自豪,瞅瞅,小天師咋了,還不是被咱們掌教給折服了?
齊仙俠對這些小心思也無所謂。下山途中,洪洗象牽了青牛,依然是牛角掛經的悠然,另外一隻牛角,則懸上了木桶,搖搖晃晃,十分滑稽。他笑道:“打拳時,感到古劍與你有一絲共鳴,你哪天離開武當與我說一聲,我把劍送你,你要覺得不好意思,就當借你好了。”
齊仙俠不喜反怒,訓斥道:“呂祖遺物,是你武當五百年鎮山之器,怎可兒戲,說送便送?!”
洪洗象不以為意道:“不是說了嘛,借你的。”
齊仙俠冷哼一聲,“此事休再提起。”
洪洗象感慨道:“還是世子殿下膽大,下山時若非小道死活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你就見不著這柄劍了。”
齊仙俠對此無動於衷,隻是由衷慨然道:“匣外天地滿,室內劍氣長。呂祖當年風采,可見一斑。”
洪洗象嘀咕道:“呂祖可是叮囑過帝王自擔氣運,不可以內外丹法紛擾君主勵精圖治之道。古來方士釀禍,招來國難,皆因遊仙入朝,為‘利’一字去修法,這哪裏是修真,修假還差不多。像你那位在京城布道的師叔趙丹坪,參與宮中醮事,聽說給天尊書寫奏章,辭藻華麗,故而被京城百姓稱作青詞學士。這位大天師就不羞愧嗎?因他一人得寵,不知多少道人方士想著靠這條路平步青雲,未必不是給道統開啟禍端。”
齊仙俠約莫是為尊者諱,即便心中對龍虎天師趙丹坪此舉頗有異議,仍是臉色平淡,不置可否。
洪洗象帶著齊仙俠來到了當初北涼世子練劍時住的茅屋,屋外菜圃綠意盎然,今年都是他在打理。他摘了一根黃瓜,抹去細刺,放入嘴中啃咬。
年輕掌教歎氣再歎氣,想起了那個背負上山的纖細女子,想起了她在大庚角下被小王師兄譽為有劍意的誓殺帖。對於世子殿下跟她之間的恩怨情仇,他一個外人,總覺得有些霧裏看花。若說世子殿下不在乎她,洪洗象打死都不信,為了那有些事上傲氣到不可理喻的婢女,殿下吃癟的次數不在少數。山下的女子是母老虎啊。洪洗象抬頭望向天空,喃喃道:“這太平公主,活得實在不算太平。”
齊仙俠站在菜園外,看著唉聲歎氣的青年掌教,問道:“打算何時下山?”
洪洗象無奈道:“不敢。”
齊仙俠平淡道:“都敢把呂祖佩劍送給外人,偏偏不敢下山?”
洪洗象默不作聲,一如既往的膽小退縮。
齊仙俠冷笑道:“怕誤了玄武當興?怕愧對山上列祖與那些師兄?”
洪洗象搖頭道:“不是啊。”
齊仙俠轉身離去,留下一句,“這屆龍虎山峰頂三教辯論,你去還是不去?”
洪洗象低頭掐指,道:“容小道算上一算。”
齊仙俠譏笑道:“算什麽算,反正怎麽算都是不下山,何苦自欺欺人。”
脾氣好到讓人歎為觀止的年輕掌教輕聲道:“放你的屁!”
齊仙俠大笑而去。
北涼邊塞,巨鎮重兵,鐵騎勇悍。
這一日沙暴驟起,堪稱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城頭望去,便是滿目塵土暴虐,透著股邊塞獨有的荒涼。但在這等亂象下,仍有一襲白衣出城而去,身邊馬上坐著一位麵罩黑紗身段婀娜的女子。白衣牽馬而行,架子擺得極低極低,真不知道邊境六大雄鎮誰當得起這份殊榮。女子氣質出塵,懷抱一把“撥彈樂器首座”的琵琶。麵對風暴,遙望而去,可以看到一條龍卷衝天,她坐於馬上,嗓音清冷輕聲道:“堂而皇之私縱北莽大敵出城,你就不怕北涼王對你這位義子心生嫌隙?”
白衣男子依舊牽馬緩行,不動聲色。人馬所至周圍,風沙不得入。
黑紗黑衣卻穿了一雙雪白繡花鞋的女子也跟著沉默起來。
白衣終於開口,“陳芝豹隻知北莽‘馬上鼓’第一手樊白奴入城,不知北莽青鸞郡主出城。”
黑衣白繡鞋的女子言語泛起笑意,“白奴怎敢稱作第一手,荀子剛右手剛猛無匹,撥若鐵騎突出;祖青山左手按弦通玄,大珠小珠落玉盤,才算得上琵琶大家。”
男子淡笑道:“這兩人善於攏撚不假,但格局單調,不如樊小姐自詞自曲自彈自樂,融會貫通。”
麵紗遮掩看不清容顏的女子轉頭看著白衣男子。這位讓她不惜親身涉險入北涼境內的兵法巨擘,行事實在不可按常理論,她這一趟目的明確的北涼行竟硬生生被他拖入含糊不清的境地。一咬牙,她沉聲道:“將軍,白奴可以確保將來北莽有你一席之地,比起離陽王朝隻高不低!”
陳芝豹微微搖頭道:“那就無趣了。”
身份特殊的女子皺眉道:“將軍確定北莽會輸?將軍能夠再立下不遜春秋的功勳?北涼鐵騎確實可當無敵一說,但有朝廷掣肘,將近二十年都施展不開。但如果將軍進入北莽執掌兵權,奴家可以保證將軍可以無所顧忌,天底下難道還有比與北涼鐵騎為敵更有趣的事情嗎?一旦平靖北涼,將軍再南下長驅直入,有顧劍棠,還有燕刺王、廣陵王,春秋戰局再現,將軍以一人之力顛倒乾坤,豈不快哉?須知我北莽皇帝雄心遠勝你們趙家天子!”
白衣陳芝豹似乎不為所動,微笑道:“樊小姐何時學會了畫餅充饑。”
女子先是嗔怒,繼而大喜,卻沒有趁熱打鐵,低頭伸手攏撚琵琶弦,頓時銀瓶乍破如裂帛,音質鏗鏘,輕輕吟唱道:“少年十五馬上飛,白發生頭不得回。不得回!黃沙滾石卷單騎,平生意氣今日頹,今日頹!鐵衣如雪戰鼓擂,白衣霸王何時歸?何時歸?”
陳芝豹聽在耳中,一笑置之。
女子收起琵琶,金石鳴聲斂去,笑道:“興許此生都注定要將軍敵我分明,但能與陳白衣陣前相望,奴家生逢其時。”
陳芝豹點了點頭,鬆開韁繩。
女子也不作兒女情長姿態,柔聲低眉道:“既然將軍暫時不願決斷,那麽奴家靜等將軍坐擁北涼三十萬鐵騎。”
陳芝豹失笑道:“樊小姐想多了。”
女子並未反駁,彎腰伸手似乎想要去撫摸陳白衣的臉頰。陳芝豹沒有躲閃,但她沒有觸碰便縮回手,直腰不敢與他正視,撇過頭苦澀道:“將軍恕奴家無禮。”
北莽琵琶聖手有三,荀子剛有右手,祖青山有左手,終究不敵樊白奴雙手。
陳芝豹笑著拍了一下馬臀,不再送行。
駿馬奔馳而去。
心如止水的陳白衣轉頭眯眼遙望城頭徐字王旗,怔怔出神。
離陽龍,北涼蟒,北莽蛟,白衣或可一並斬。
這大惡至極的讖語是誰說出口來著,黃龍士?
殊不知滿口胡謅泄露天機的黃三甲此時便在幾十裏外,逼著一個窮酸遊俠追逐那道龍卷瘋狂練劍。
陳芝豹走回邊城,麵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