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惱薑泥青衣相隨,歎徐驍別京無回(2)
徐鳳年無奈道:“曹長卿這家夥是春神湖上的老麻雀,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沒對我出手已經是看在薑泥的麵子上。擺在我麵前就兩條路,一條是寄希望於李淳罡出死力,拉上趙勾、官府和軍隊三大勢力,一同絞殺曹長卿,這樣往死裏得罪的話,壞了曹長卿的大局,一旦被他逃脫,別說是我,可能連徐驍都要硬著頭皮應對他的刺殺。我是知道這種高手偷襲的無解,一個嗬嗬姑娘數次讓我命懸一線,曹官子要殺誰,也就京城那位勉強可以撐著不勝不負的場麵。另外一條就是眼不見心不煩,認命了,誰讓自己技不如人,沒辦法的事情。江湖險惡,所以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這話是溫華說的,真他娘的有道理。要不然我倒是想豪氣地跟曹官子說一句有本事來跟本世子互砍。可我能嗎?保不齊才說完就被人家拿腦袋蹴鞠去了。”
徐脂虎拍了拍世子殿下的手背,安慰道:“早點掌握了北涼鐵騎,誰都不怕。”
徐鳳年笑了笑,“姐,你放心好了,跟老黃走的六千裏不是白走的,小心肝沒那麽容易碎。溫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但‘哪能不挨刀’後頭還有句話,很有嚼勁。”
徐脂虎好奇問道:“說來聽聽。”
徐鳳年哈哈笑道:“人在江湖飄,哪能總挨刀!”
徐脂虎捧腹大笑,猛地笑出了眼淚,不知是被逗樂,還是心酸。
徐鳳年今天是第二次幫著大姐擦去淚水,溫柔道:“姐,差不多我也該走了,再哭我可就走不了了。”
徐脂虎壓抑下心中的戀戀不舍,故作大度道:“去去去,本來想幫你引薦一些身世清白的美人兒,江南道上的女子,可都水靈靈的,你走了更好,省得我家二喬魂不守舍。”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二喬那丫頭犯渾了還是瞎了眼,會看上我?”
徐脂虎眼眶中不知不覺又泛起淚花,帶著哭腔氣極而笑道:“你以為誰都跟薑泥那丫頭沒良心?!說走就走,就是養一條狗,都養出感情了!”
徐鳳年歎氣道:“姐,這話說過頭了啊。”
徐脂虎重重呼出一口氣,憤憤不平道:“她也不容易,那麽小小的肩頭就得扛著整個西楚。說來說去,曹長卿才不是個東西,要說這些年三入皇宮聽著挺英雄氣概,到頭來還是要拿薑泥這麽個小閨女頂缸,當真是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徐鳳年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徐脂虎擔憂道:“沒事了?”
徐鳳年做了個豬頭鬼臉,徐脂虎這才放行。
青鳥沒有跟著,徐鳳年獨自走到院門口,縮回腳,走回院中一間廂房。廂房雅淡潔淨,房中角落放著一隻大書箱,徐鳳年看到桌上淩亂放著十幾枚銅錢,坐下後一枚一枚拾起握在手心。當年她孤苦伶仃走入北涼王府,今天也是不帶一物走出院子。徐鳳年將銅錢疊在桌上,下巴擱在桌上怔怔出神,察覺到下巴有些濕潤,驟然醒悟,苦笑一聲,繼而眼神堅毅起來,一抹手將銅錢收起,急急走出房間,拿了劍匣,去馬廄牽馬,單騎而出。
在官道追上曹長卿親自做馬夫的那架馬車。
曹長卿緩緩停下馬車,並未再度刻意為難這名言語不敬的世子殿下。
隻是單騎而來,已經足夠誠意。
曹長卿連皇帝陛下都可殺,豈會真去斤斤計較一個“滾”字?
若非驚覺真相,曹官子大可以徐徐收官,不至於折騰成當下這幅看似相安無事其實兩敗俱傷的最壞場景。
曹官子可以不在乎全天下人的眼光,唯獨不願讓太平公主記恨。
徐鳳年等薑泥掀起簾子探出腦袋,送出裝有大涼龍雀的劍匣,雲淡風輕道:“送你的。”
她眼神渙散,沒有伸手,馬上要放下簾子,看也不看一眼紫檀劍匣。
徐鳳年彎腰放在曹長卿身後,她眼前。
劍匣上還擺有一串銅錢,世子殿下笑眯眯道:“本世子委實沒有隨身攜帶銀子的習慣,其餘銅錢先欠著,什麽時候窮得叮當響揭不開鍋了,來北涼找本世子,管飽。報仇是報仇,兩碼事。”
小泥人怔怔望著劍匣上的銅錢,眼睛一亮。
雙鬢霜白的曹長卿雖是背對兩人,但仍是輕輕歎息。
徐鳳年深深看了一眼沒能擦幹淨淚痕的太平公主,玩笑道:“都要分別了,有棋詔叔叔在身邊,以後恐怕就找不到誰來欺負你了,要不笑一個?”
薑泥下意識瞪眼,但如何都凶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馬背上徐鳳年直起身,不再猶豫,掉轉馬頭,策馬緩行,駿馬才踏出幾步,世子殿下一拉馬韁,停馬沉聲道:“曹長卿!”
青衣曹官子不需徐鳳年說話,便平靜道:“趙勾算得了什麽,以前公主不在,曹長卿就容得他們蹦跳,這次出行,就讓他們死絕。”
徐鳳年不再言語,策馬狂奔而去。
薑泥捧著劍匣坐回車廂,悄悄將一枚緊緊攥在手心沾滿汗水的銅錢與那十幾枚放在一起。
曹長卿喃喃道:“此子大氣。”
說來也巧,北涼王徐驍正要離京,大將軍顧劍棠便從兩遼歸來上朝。今日早朝,不設在保和殿,而是在尋常以供上朝的養神殿。正南大門外,首輔張巨鹿領頭的張黨,獨霸兵部的顧部武將,溫太乙、洪靈樞做老供奉的青黨,被離陽王朝本土權貴腹誹成兩姓家奴的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則領銜八國遺老新貴,四大派係紮堆,涇渭分明。
張首輔一向不早不晚臨朝;曾與上柱國陸費墀後在青黨內三足鼎立的溫、洪兩位柱國年歲大了,一般情況下也來得較晚;反倒是眉發雪白的孫希濟素來提前來到太安皇門外,以示老驥伏櫪,但習慣性寡言少語,這位曾與春秋武聖葉白夔並稱西楚雙璧的老頭兒如今身居王朝高位,執掌門下省,有封駁之權,有諫諍之責,入仕王朝後,不曾折節,從未有泛泛之談,不言則已,一言必是有的放矢,深受皇帝陛下敬重,傳言馬上就要獲封一閣大學士的頭銜。
孫希濟滿頭鶴發,皮膚褶皺如老鬆,身體不太好,時不時就要冬染風寒夏中暑,陛下甚至專門為這名老臣破例賜座,不過現在看上去孫老頭的精神氣卻依舊很盛。他身邊圍聚了一幫都差不多花甲之年的八國遺老,第二輩“新遺”們倒是不介意堂而皇之與其餘三黨站在一起客套寒暄,說些無傷大雅的諧趣樂事。
孫希濟抬起頭,看到遠處走來的兩位同僚,老太師臉上神情冷淡。當文武百官都察覺到兩人露麵,立即不約而同噤聲禁言。那兩人中一人穿一品繡仙鶴文官袍,紫髯碧眼,身材高大,相貌清奇,步子不急不緩。另外一人穿一品繡麒麟武官服,長了一雙狹長丹鳳眸子,看人看物總喜歡眯著眼,非但不給人秀媚的感覺,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他步伐堅定,此人與首輔張巨鹿一同下車一同走來,約莫是他步子更快,起先兩者並肩而行,逐漸便超出了張首輔一個身位,但他仍是仿佛毫不自知這有何不妥,徑直走向太安門。
滿朝文武,也隻有顧大將軍如此不拘小節。
顧劍棠行事略有跋扈嫌疑,言談還算合乎禮節,不與顧黨嫡係說話,而是先給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打招呼,孫老仆射笑著點了點頭。老人對這位春秋名將並無惡感,畢竟滅亡西楚的是徐人屠和陳白衣這對義父子。
中書省大黃門是中樞內廷的天子近臣。此黃門郎非閹宦黃門,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官宦位尊者才可稱呼太監或者大貂寺,權臣見到這些個大宦官不敢掉以輕心是不假,唯獨內史黃門離皇帝最近,絲毫不輸宮內宦官,再者內史大小黃門郎在士林大多都口碑極佳,是以對宦官最是底氣十足,恨不得逮著把柄就要清君側才顯忠臣本色,因此很受宦官忌憚。故而中書大黃門身份清貴煊赫,十幾位直達天聽的當朝紅人,卻沒有自立山頭與四黨對峙地站在一起,分散開去。
這個群體年紀懸殊,長者年邁如孫希濟不乏其人,壯年如顧劍棠最多,最年輕的幾個還不到而立之年。其中一位最新補缺大黃門的是個外地佬,名聲倒也不差,薄有清譽,自製的蘭亭熟宣在京城這邊當下廣受吹捧,隻不過正常情況下按照資曆才學,還遠不夠格進入中書省擔任黃門郎,小黃門都玄乎,何況是大黃門。可沒奈何這小子不知怎的就被北涼王親筆信推薦,這不前段時間徐大柱國尚未到京,晉蘭亭進入中書省的諭旨就快馬加鞭送到了西北那邊去。
這次是晉黃門頭回正式早朝,這小子出身地方上一般士族,在京城談不上根基淵源,眼高於頂的京官也不待見這個祖墳冒青煙的幸運家夥。北涼王招惹不起啊,你小子是北涼王的門生?好,咱們不找你麻煩,但想要與你相談甚歡,沒門!你是新任大黃門又如何,這個位置京城內原先多少大佬眼巴巴盯著?結果被一個外地的無名小卒給從碗裏扒走一塊大肥肉,能不氣惱?
從未與京官打過交道的晉蘭亭顯得有點局促不安,孤零零站在角落,被四周冷冽眼神盯著,出了一身汗水。初入京城時的躊躇滿誌一掃而空,更有附近門下省一位散騎常侍嗓音不弱地譏笑出聲,“人言西北蠻子沐猴而冠。以前不信,如今看來,果然!”
很快幾位與那散騎常侍身為門下省同僚的起居郎、拾遺等諸多青壯年官員都附和笑著重複“果然”兩字,這讓孤立無援的晉蘭亭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晉蘭亭這下真切感受到了京官的排外,他身體孱弱,性格也不算堅毅,受了這等以往遇不上想不到的委屈,立馬眼睛通紅,竟然隱約有落淚的跡象,更惹來一些欺軟最是擅長的京官的冷笑嘲諷。
這時,首輔張巨鹿遙遙望來,看到這一幕,微皺了眉頭,停下腳步。顧劍棠本意是讓張首輔先行入皇城,但見到首輔折了個方向轉身走去,顧大將軍也不客套,率先走入大門,顧部將軍們自然跟著魚貫而入;孫希濟和青黨兩大供奉也都緊隨其後;朝中張黨勢力最大,人數最多,首輔不入城門,當然不敢輕舉妄動,隻好停在原地,齊齊望向首輔,麵麵相覷,都瞧出對方眼中的疑惑。
極有官威的張巨鹿來到垂頭喪氣的晉蘭亭身邊,溫言微笑道:“晉黃門,前幾日我厚著臉皮特意與桓祭酒討要了幾刀蘭亭熟宣,那老家夥心疼得割肉一般,回府上一試,才知桓老頭為何視作心頭肉,委實是輕如白蟬翼,抖不聞聲。若不介意,我可要再跟你這蘭亭宣的監造人求幾刀熟宣。”
晉蘭亭抬頭一臉匪夷所思,囁嚅不敢言。那些個原本等著看好戲的官員緩緩散去,再不敢在明麵上譏笑這個僥幸竊據高位的外地佬。
張首輔也不以為意,拍了拍晉蘭亭肩膀,擦肩而過時淡然說道:“君子方能不結黨絕營私。今日笑且由人笑去,不妨再過十年看誰笑誰。”
晉蘭亭雙腿一軟,幾乎就要為那個背影跪去。
士為知己者死!
本朝高祖始定腰帶製度,自天子以至諸侯、王公、卿相以及三品以上許用玉帶。腰帶嵌玉數額又有明律規定,當朝大柱國徐驍因戰功卓著,先皇特賜白玉帶鑲嵌十五玉,大將軍顧劍棠十三玉。到了當今天子,禦賜腰帶寥寥無幾,被天子公開倍加推崇的陳芝豹曾獲賜紫腰帶鑲玉十二枚,老首輔病逝後,兩年連升十幾級的首輔張巨鹿曾接連獲賜紫腰帶四條,鑲金一條,其餘嵌玉數目六、十、十三,依次遞增。本朝朝服腰帶鑲嵌材質以玉為最尊,其次才是金銀銅鐵,除非皇帝特賜,否則不可逾越官爵。
玉腰帶規格不可越雷池,但君子好玉是古風,朝廷對腰懸玉佩並不禁止。晉蘭亭跟隨著文武官員走入城門後,一路行去,玉佩敲擊,叮咚作響,一片清越空靈聲。
晉蘭亭心神搖曳。
這便是整個離陽王朝的中樞重地啊。
要說這段時間有什麽大事,比起盧道林請辭國子監右祭酒一職並且天子禦批獲準,無名小卒的晉蘭亭進入中書省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北涼世子在江南道上亂殺士子一案,在耳目最靈通的京城這邊馬上就掀起軒然大波,國子監太學士三萬人,群情激昂,喧囂揚塵,哪怕明知那位異姓王還逗留在京城,仍是抵擋不住這幫王朝未來棟梁的學子炸鍋一般議論。太安城國子監最早規模極小,限定宗室、外戚以及三品以上功勳大臣的子孫入學,到先皇時有所擴大,增補五廳六堂十八樓,等到春秋落幕,一統天下,國子監徹底廣開門路,至今已經容納學子三萬人、國子監建築足足綿延十裏,蔚為壯觀,盛況空前。國子監設置左右兩位祭酒,與上陰學宮相似,這些年太學士如過江之鯽湧入國子監,自成士林,隱有與學宮一較高下的巍巍氣象。
泱州盧氏家主盧道林作為右祭酒,地位僅在曾是張首輔同門的左祭酒桓溫之下,這次受累於親家子弟在江南道上的凶惡行徑,名聲受損,自認再無法給國子監三萬學子做表率楷模,主動請辭右祭酒,至於這其中有無左祭酒桓溫的推波助瀾,恐怕就隻有當局者盧道林知曉。
盧道林這些日子閉門謝客,讓人覺得這次陰溝裏翻船的盧祭酒是真的心灰意冷了。盧道林坐於書案後,捧著一本聖人典籍,神情自若,看不出半點頹喪。
大管家快步行來,到了門口才放慢步子,躬身說道:“老爺,大柱國造訪。”
出乎意料的盧道林略作思量,沉聲說道:“開中門!”
大管家臉色古怪道:“啟稟老爺,大柱國說開中門麻煩,便直接從側門走入了,馬上就到這兒。”
盧道林笑著搖了搖頭,有些無奈,起身正了正衣襟,才一腳踏出書房門檻,就看到內廊行來一個駝背家夥,冷不丁被這老頭給摟住脖子,帶著興師問罪的意味大笑道:“親家啊親家,你做人可不地道,下馬嵬驛館離這兒才幾腳路程,咋的,非要我來見你不成,就不肯賣個臉麵給我啦?有你這麽做親家的嗎?”
一位是權勢煊赫的北涼王,一個是清貴至極的昔日國子監祭酒,結果兩親家相逢後,後者就被摟著脖子差點喘不過氣來,所幸大管家是一輩子都侍奉盧府的自家人,始終目不斜視。
原先在南北士林口碑都極佳、公認深得古風的盧道林隻得歪著脖子,一臉無奈道:“大柱國,這、這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