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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蘆葦蕩悍然收刀,馬車內命懸一線(3)

  三文一碗,兩碗五文。


  徐驍繼續前行,走了足足一個時辰,直到能望見欽天監所轄的司天台才停腳,這二十年他這位王朝中唯一的異姓王進京次數屈指可數,但沒有一次來過這為皇帝觀天象、頒曆法的欽天監。


  門口有禁衛重兵把守,閑雜人等別說進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拷問。徐驍身後有槍仙王繡師弟在內的三名扈從,加上他本人臨近欽天監後氣勢陡然一漲,那些禁衛竟是一時間都不敢上前放肆,直到徐驍離門不過十步,才有禁衛默默橫矛。無須徐驍說話,當世最頂尖的槍法大家劉偃兵便怒喝道:“大膽!”


  在劉偃兵麵前持槍矛,實在是個笑話,而擋下可以佩劍上殿的北涼王,當然更是個笑話。


  隻不過禁衛職責所在,加上天子腳下,欽天監禁衛習慣了來訪人士的畢恭畢敬,被嗬斥後仍是持矛屹然不動,更有禁衛緩緩抽刀,欽天監是王朝重地,便是卿相豪門裏的大人物,也不敢擅闖!

  一隊與徐驍一樣輕車簡從的訪客中走出一位相貌平平的少婦模樣女子,溫言道:“不可對北涼王無禮。”


  禁衛瞧清楚了這少婦麵容後,再不敢多看一眼,瞬間悉數跪地,剛要張嘴喊話,那女子便輕聲道:“免了。”


  徐驍轉頭看了看,微微驚訝,大概是本就駝背,也看不出彎腰鞠躬與否,淡淡說道:“徐驍恭迎皇後。”


  不但如此,徐驍再不去看這母儀天下整個王朝可謂是最身份尊貴的女子,隻是斜了視線去瞧一名年輕女子,鼻尖上有些可愛雀斑,露出笑臉道:“隋珠公主咋一下子變成大姑娘家家了,記得上回見到還是個紮辮子的小妮子呢。”


  這位公主貌似對徐驍並不陌生,做了個俏皮鬼臉,上前幾步,拉住徐驍的手,輕聲道:“徐伯伯,還記得上回你帶小雅去吃杏仁豆腐嗎,我回宮後讓禦膳房做啦,可都沒那個味兒,想出宮再找,可惜沒徐伯伯領路就找不著,那會兒都哭慘了!”


  徐驍哈哈大笑,故意呼出一口氣,“聞聞,剛嚐了兩碗,是不是都是杏仁豆腐味?”


  隋珠公主捏住鼻子,哼哼道:“不好聞,徐伯伯騙人!”


  徐驍對一旁那位王朝裏最負盛名的女子的態度不可謂不平淡唐突,可好像對眼前出了名頑劣的小公主卻十分親昵,以徐驍的地位,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罵你都算輕的,還得有點資曆才可以被這人屠罵上幾句,何須故作姿態?徐驍此生,當麵罵過當朝首輔張巨鹿的恩師老首輔,罵過顧劍棠大將軍,罵過淮南王,更打過靖安王。至於這趟入京,被他在殿外拿刀鞘打得半死的那位官員,雖說至今還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可這清譽聲名卻在王朝扶搖直上,都誇讚說是國之股肱忠臣,要知道先前那家夥還被京師清流以及太學三萬學子指摘作風不正,這會兒倒是異口同聲大誇特誇了,可見能被北涼王兼大柱國的徐驍打罵上一頓,隻要不死,都保本不說,甚至還能大賺一筆。


  徐驍讓皇後先行進入欽天監,拉著隋珠公主後行,抬頭瞥了眼“通幽佳境”的禦賜牌匾,嘲笑道:“通個屁幽!”


  走在前頭的皇後隱約皺眉,但臉上也隻是微微一笑。


  挽著徐驍手臂的隋珠公主卻是使勁點頭附和道:“佳個屁境!”


  徐驍笑眯眯道:“還是小雅對伯伯的胃口,這段日子天天對著一幫礙眼的家夥,為了不去看他們,害得伯伯眼睛都不知道擱在哪裏。”


  唯恐天下不亂的隋珠公主嘿嘿一笑,做了個抹脖子的乖張手勢,也不知道跟誰學的,輕聲道:“徐伯伯把他們都哢嚓了才大快人心。”


  徐驍歎氣道:“可惜了,要有你這麽個兒媳婦就好,回去伯伯一定要把鳳年吊起來鞭打替小雅出氣。這小子沒福氣不說,還在武當山上惹惱了小雅,該打!”


  公主嗯嗯道:“既然伯伯都這麽說了,不管真打假打,小雅就不跟那家夥一般見識啦。”


  徐驍語重心長道:“小雅,別跟鳳年這家夥一般見識就對了,下次再去北涼那邊玩耍,可千萬別再不去王府了,不差那幾腳力氣嘛,順便讓鳳年帶你看萬鯉翻滾的景象,好看得很。小雅啊,鳳年名中有鳳,你名字中有風,這緣分不小。”


  隋珠公主趙風雅嘻嘻一笑。


  皇後並未領著徐驍去欽天監裏官員紮堆的通天台,而是去了社稷壇,鋪有東青、南紅、西白、北黑、中黃五色土,如今這類珍惜貢土都出自廣陵王轄內,廣陵王被王朝上下貶斥貪得無厭是一隻活饕餮,唯獨這土,卻是小半捧都不敢私占。


  皇後輕聲喚了一聲,“雅兒。”


  隋珠公主這般歲數了都敢嚷著讓皇帝陛下做牛做馬跪在地上背她,而據說那位九五之尊則隻能苦著臉向女兒求饒,隻是到了親生母後這邊,才顯得乖巧,立即鬆開徐大柱國的手臂,不敢造次地輕輕離去,嘴上說是去通天台內跟南懷監正請教學問了。


  皇後望向並不高的社稷壇,語氣平緩道:“這些年雅兒始終都牢記大將軍的叮囑,在房間裏喜歡光腳行走,也常吃粗糧,身體比年幼時確實好多了。”


  徐驍雙手負於背後,平靜說道:“什麽天氣下降地氣升騰、什麽收盡大地浩氣這些鬼話,都是欽天監這幫無用酸儒說的,徐驍隻知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家子女從小便都是這般養大,才能至今活蹦亂跳。”


  皇後不以為意,不知是不是真聽不懂這話中話,隻是轉移話題,輕聲說道:“江南道的事情,我聽說了。寫《女誡》的那一位,已經被陛下送到長春宮。”


  徐驍沒有出聲。


  長春宮,說是長春,其實卻是本朝的冷宮。對於宮內嬪妃而言,已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監牢。


  這位執掌半座皇宮的女子仍是絲毫喜怒不露於形的冷清模樣,王朝百姓隻知她的溫良賢淑,豪門世族才能知曉她的厲害。


  徐驍轉頭望向通天台,冷哼一聲,“讓小雅去那裏,是怕我對當年還隻是個小小從八品挈壺正的南懷瑜動手嗎?徐驍今日可沒帶刀,皇後多慮了。”


  皇後悄然不作聲,似乎默認。


  徐驍轉身,徑直走向通天台。


  她沒有轉身也沒有轉頭,仍是望向社稷壇高處,但言語終於多了一絲煙火氣,沉聲道:“大將軍!”


  徐驍沒有停步,冷笑道:“趙稚,難不成忘了她當年如何待你,你當年又是如何待她?”


  被直呼名字的皇後冷聲道:“夠了!徐驍,摘去一個空銜大柱國又如何,丟了兩遼又如何,你得了與我朝祖製不符的世襲罔替!”


  背駝腿瘸的徐驍淡然道:“朝廷要兩遼,張巨鹿要改革,他要做那中流砥柱,直說,徐驍給,絕無廢話,便是將這大柱國交到他手上又何妨?可顧劍棠算個什麽東西,就想著能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至於趙衡這瘋子,沒有誰撐腰,敢沒臉沒臊對一個後輩出手?”


  皇後平聲靜氣說道:“這番話,隻有我一人聽到。”


  徐驍繼續前行。


  她卻是沒有阻攔,而是走上了社稷壇,冷清嗓音緩緩傳來,“徐鳳年初次出門遊曆,燕剌王曾派出九名玉鉤刺客,是我私自動用十八條人命攔下的,因為那時候我還覺得徐鳳年與雅兒還有希望有一段姻緣。”


  徐驍停下腳步,恰好看到活潑的隋珠公主站在閣樓外廊,趴在欄杆上揮手。


  徐驍笑了笑。


  就此離開欽天監。


  皇後趙稚幽幽一歎,站在社稷壇中段位置,轉頭望向那終是老邁的背影,怔怔出神。她依稀記得當年親眼見到那個年輕氣盛的將軍,一臉憨笑,在房中半跪在地上,為那風姿無雙的吳姐姐穿上一雙他親手縫製的千層底布鞋,而那劍術已是超聖的白衣女子,僅為了一雙粗糙布鞋,便笑得無比幸福。


  官道上重歸肅靜,徐鳳年提著刹那槍坐入就近一輛車廂,這讓車內的魚幼薇和薑泥都有些不解,以世子殿下對女婢青鳥的親昵疼愛,怎會來到這輛車?無須兩女如何費勁思量,答案便水落石出。今日蘆葦蕩一役末尾出盡風頭的世子殿下才放下簾子,就嘔出一口鮮血,不小心吐在了抱貓的魚幼薇胸口,白裙白貓沾染了猩紅色,觸目驚心。不僅如此,徐鳳年剛靠著車壁盤膝坐下,七竅就開始滲出血絲。魚幼薇這時才發現他胸前衣衫破碎,甚至連裏麵一件呈現出綠幽顏色的古怪軟絲甲都有一道裂痕,臉上沒有一絲人氣的徐鳳年捂住傷口,喘氣道:“你們下車,先去把李老劍神喊來,再與寧峨眉說一聲一切事情都交由他全權處理,本世子暫不露麵。”


  魚幼薇顧不得武媚娘,慌忙下車,薑泥掀起簾子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世子殿下似乎要強顏歡笑,但鮮血湧出七竅,如此一來真成了麵目可憎。徐鳳年有苦自知,閉上眼睛,以大黃庭口訣配合《參同契》艱難吐納,隻是吐多納少,氣息渾濁不堪,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刺骨疼痛,這等艱辛,早已不是純粹肉體上的折磨那般簡單。


  道教丹鼎學將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竅分別喻作洞天福地,諸多竅穴,名不徒設,皆有深意。徐鳳年被武當老掌教王重樓強行灌輸了大黃庭修為,才挖穴六,開竅十四,其餘磅礴氣機都如潛龍蟄伏在剩餘竅穴,才使得不至於侵擾經脈,憑借著道門口訣徐徐吸納,有益無害,後來襄樊城那尊觀音帶萬鬼夜行,一看之下又有奧妙裨益,登上二重,當時李淳罡攔下了兩者對視,事後訓斥徐鳳年不知死活,根源就在這裏。


  不承想今日一戰,如驚蟄至春雷響萬物初醒,全身大半竅穴齊齊洞開,六重大黃庭扶搖直上巍巍四重樓,這本該是徐鳳年練就金剛境體魄以後才可承受的浩大真氣。


  沒多久,李淳罡神情凝重入了車廂,看到徐鳳年這副半死不活的光景,皺了皺眉頭,沉聲問道:“吐一納九,你真鐵了心要大黃庭而不要命了?沒有命,便是給你十份大黃庭又如何?”


  徐鳳年艱難蹺起一根手指,似乎在笑。


  這個小動作的意思無非是世間哪來的十份大黃庭,道門百年才有這武當獨一份的大黃庭,不拚不搏一下,豈不是要遭天譴?

  “不破樓蘭終不還”本來出自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詩,在道統中更是被廣泛轉述,用作說明道門真人修大黃庭關的決心。不知多少苦心孤詣的道教真人被擋在大黃庭樓外,龍虎山上苦修此關不得出的真人沒有二十也有十個。開竅穴孕氣海,自成天地,才是道統典籍上所載“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的真人,接下來若能隨心所欲閉竅關穴,方是逍遙仙人。在此之下,你便是龍虎山天師又如何,仍是半真半俗而已。


  此時,徐鳳年就是在拚死鎖住氣海真氣外泄,故而老劍神一眼看穿他吐少納多自尋磨難的意圖,一個有望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殿下,這般學武為哪般?

  連李淳罡都想不明白,可不明白歸不明白,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小子經脈炸裂而亡。老劍神伸手彈指一點,彈在徐鳳年眉心,以劍入道,這一指喚作撞天鍾。天下大道殊途同歸,李淳罡替徐鳳年導引氣機,雖說要耗費大量心神,倒也不至於束手無策。吳家劍塚上乘禦劍,大綱便是以靜氣攀昆侖,李淳罡自然也有不可言說的神通,整整半個時辰裏與徐鳳年相對而坐,彈指不下三千,強如李淳罡也是一身淋漓汗水。看到徐鳳年眉心印記趨於穩定,由黑轉紅,再由紅轉紫,老劍神長呼出一口氣,輕輕離開車廂,親自駕車,馬車緩行。


  一個時辰後,李淳罡轉身掀開簾子瞅了一眼,這小子衣襟濕透,全是血水,身體仍是劇烈顫抖,不斷響起如黃豆爆裂的聲音。正午時分,老頭兒再看了看,徐鳳年總算有僥幸活命的跡象。黃昏時李淳罡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停下馬車,今天估摸著得夜宿荒郊野嶺了,車隊除了魏叔陽與舒羞、楊青風三名扈從,鳳字營跟上的有六十餘名白馬義從,袁猛領隊,其餘輕騎在大戟寧峨眉率領下一邊處理後事,一邊算是殿後,應對有可能展開追殺的青州重騎。不過褚祿山很快就能奔襲而至,相信到時候即便六百重騎也掀不起風浪。以苛酷著稱於世的褚祿山做事,陰狠自然不需多說,為人更是謹慎,否則以他的口碑,早死了千百回,這一坨惹得天怒人怨的肥球,沒點保命功夫和震懾手腕,斷然不敢輕易離開北涼。


  前途未卜的靖安王妃一路上與薑泥、魚幼薇坐在車內,一身青衣皆是烏黑瘀血的女婢占據了車廂大部分空間,愛幹淨的裴王妃忍耐得辛苦萬分,好不容易停車歇腳,立即跳下車。附近有十幾輕騎遊弋戒備,她不敢走遠,生怕被這些能夠坦然赴死的北涼悍卒一刀削去腦袋,死在這些人手下還不如成為那北涼王世子的刀下亡魂,起碼他的雙刀極為漂亮不是?裴王妃看了一眼那名被世子殿下稱作舒羞的妖嬈女子,恰巧舒羞也投注視線過來,舒羞笑意玩味,瞧裴王妃如瞧一隻待宰羔羊,在蘆葦蕩中聽到秘事的王妃心中驚懼,不敢再對視,撇過頭去看羊皮裘老神仙的馬車,他此時在做什麽?

  誰都猜想不到徐鳳年正在鬼門關轉悠,若冥界真有拘魂的牛頭馬麵,想必一定記仇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可惡世子。


  唯一知曉真相的李淳罡閉目養神,就如同卑微出身觀潮練劍的呂錢塘一直不喜且不懂徐鳳年一般,李淳罡此生前四十年仗劍橫行無敵於天下,也不太懂王侯子孫的心思,很大程度上心存不屑,總覺得這些個靠家族祖蔭庇護的貴胄紈絝不值一提,難成氣候,吃不得苦,惜命怕死,故而在武道上往往輸於尋常出身的草莽龍蛇,更別提與吳六鼎這些家學淵源的天才並肩抗衡。在北涼出聽潮亭時得知這小子竟然練刀,差點笑掉大牙。老劍神輕輕自說自話:“若是這小子萬一真的走火入魔,老夫舍得丟掉兩三成修為去為他引出洶湧倒瀉的大黃庭嗎?”


  靈丹產太虛,九轉入重爐。


  無人可見徐鳳年眉心一顆深紫印記熠熠生輝,一朝悟了長生理,一百八青蓮朵朵開。


  徐鳳年竅穴浮出絲絲紫氣縈繞充斥車廂,當夕陽落山,他終於睜目,終於悟透了紫氣東來不再去的大黃庭精髓,微笑道:“過去神仙餌,今來到我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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