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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蘆葦蕩悍然收刀,馬車內命懸一線(1)

  老人轉頭望向少女,喃喃道:『為了一根釵子,值得嗎?』少女還是嗯了一聲。


  徐鳳年怔怔站在水畔,依然保持正提繡冬反握春雷的古怪姿勢。


  老劍神並未出聲,確認那名少女殺手遠退後才從蘆葦叢尖上飄落下來,武道修行,大多數人都是循序漸進,厚積薄發,甚至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如李淳罡自身,便是例子,劍道登峰以後遭遇一係列波折,心思不定,非但未跨過那道門檻,反而跌入凡塵,與陸地神仙境界愈行愈遠。但有些天才,卻能在莫大機緣下躍境而漲,百年來前有齊玄幀,後有一步天象的武當新掌教和爛陀山女法王,這幾朵奇葩大多都是求一個虛無縹緲的無上天道,抓住便成龍,抓不住一輩子都寂寂無名,不可以常理揣度。稍次的天才則如吳六鼎之流,以戰養戰,孕育境界。眼前這位世子殿下,大體與吳家劍冠相似,屬於破而後立。隻是瞬間晉升的境界如暗室點燭,刹那光亮,稍縱即逝,不能長明,至於事後能領悟幾分玄意,還得看造化與天賦,連驚才絕豔如李淳罡都逃不脫這個窠臼,偶爾迸出神仙一劍又如何,便是陸地神仙了?早呢,在老劍神看來,除去那個被倒黴刺殺的王明寅,剩餘當世九大在榜的頂尖高手,恐怕隻有王仙芝入了陸地神仙境界,鄧太阿大概與他當年初上龍虎山時的巔峰相差無幾,仍然離那人間仙人差了一毫,看似一毫,說不定就是千裏距離,武道一途,實在是沒有盡頭可言。


  徐鳳年悠悠吐出一口氣,命懸一線的血戰過後竟沒有絲毫疲憊,大黃庭委實是妙不可言。他轉身去攙扶起魏叔陽,九鬥米老道人滿麵愧疚,各有負傷的舒羞與楊青風各有分工,舒羞緊跟其後,楊青風留下來處理呂錢塘的後事。老劍神腳踏蘆葦率先離去,自在逍遙,看得裴南葦又是一陣目眩神搖,今日波折,幾乎顛覆了這位靖安王妃三十年安穩生活。羊皮裘老頭兒的卓絕劍術,百丈青蛇恢宏無比,鳳字營輕騎麵對莊稼漢子不退死戰,兩名將軍更是身先士卒,再是那青衣女婢一杆紅槍出神入化,拚死救主。看似金剛不敗的莊稼漢子被一名古怪少女以手作刀一擊斃命,官道與蘆葦蕩中,行徑荒唐的北涼王世子殿下則兩番悍然出刀,哪裏是外界傳言的草包紈絝?分明殺人退敵熟稔得很。


  裴南葦走在徐鳳年身後,輕聲道:“終於知道趙衡為何不擇手段來殺你。”


  見魏叔陽實在無法行走,幹脆輕柔背起老道的徐鳳年語調冷漠道:“裴王妃,本世子正在思量如何處置你,所以勸你少說話。既然趙衡無所謂你的生死,我不介意地上多一顆腦袋,反正今天死的人夠多了。趙衡說送侄千裏,結果讓王明寅來送行,侄子若是送一顆靖安王妃的頭顱回去,相信靖安王叔會很感動。”


  裴南葦當下噤若寒蟬。


  徐鳳年突然語氣柔和了幾分,卻不是靖安王妃有這份待遇,而是輕聲詢問一名地位與裴南葦差了十萬八千裏的扈從:“舒羞,你如果想要離去,我不會攔你,而且徐驍那邊我替你解釋。”


  舒羞似乎完全沒料到涼薄深沉的世子殿下會有這麽一席開誠布公的言語,愣了片刻,望著那衣袍上沾了許多塵埃與鮮血的背影,柔聲道:“殿下,以後還會有此等九死一生的戰況嗎?”


  徐鳳年抬頭看了眼天色,點頭道:“不一定,如果有的話,多半比今日更加凶險。你若今日不走,我還會毫不猶豫將你當作可以任意舍棄的棋子。”


  舒羞嗯了一聲。微風拂麵,傳來一陣淡淡的蘆葦清香,愛美的舒羞伸出手指去撫平額頭紛飛而亂的青絲,與世子殿下一起望著天空,笑道:“不走的話,能有好處嗎?殿下也清楚,舒羞就是這般市儈的人。”


  出乎意料的徐鳳年停下腳步,轉頭笑道:“早知道你覬覦本世子身體已久,可這事兒,真不能一口答應呀。”


  身負重傷卻神誌清醒的魏叔陽伸手撫須,笑而不語。被揭穿心底旖旎秘密的舒羞聽到這話,俏臉一紅,然後瞬間就笑出了眼淚。徐鳳年看著眼前嫵媚風情的女子,微笑道:“舒羞,你其實很好看,真的。”


  舒羞難得有膽量打趣道:“整個北涼都知道世子殿下床下說話,從來都是真的。”


  徐鳳年走在綠意盎然的小徑上,時不時伸手撥開淩亂傾斜的蘆葦,“真不走?”


  舒羞笑道:“在想。”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說道:“走的話,要銀子給銀子,要秘籍給秘籍。不走的話,舒羞,我問你,想不想做一回王妃?”


  舒羞心頭一震,小心問道:“王妃?”


  徐鳳年點頭道:“靖安王妃。”


  舒羞試探性說道:“王妃這般傾國傾城的姿容,易容假扮仍是很難的。”


  徐鳳年嗯了一聲,這才剛勾起舒羞一肚子如蘆葦蕩旺盛生長的好奇,便無下文,同時簡直是視靖安王妃裴南葦如無物。


  魏叔陽覺得被世子殿下背著不成體統,說道:“殿下,老道可以自己走的。”


  徐鳳年哈哈笑道:“無妨無妨,小時候總讓魏爺爺在聽潮亭裏背上背下,這回該輪到我了。”


  魏叔陽歎氣一聲,笑意滄桑。


  裴南葦與舒羞各懷心思,安靜地走在一老一小身後。


  風起風落,蘆葦飄搖,終於走到了小徑尾端。


  坑窪不成樣子的官道上,充沛著一股無言的肅殺氣,徐鳳年先將魏叔陽安置在一輛馬車上,前一輛躺著生死未卜的青鳥,不過看到李淳罡神情悠哉的樣子,徐鳳年鬆了口氣,吩咐舒羞帶人將幾具符將紅甲的甲胄小心收集起來,最後走到王明寅屍體身邊蹲下。對於這名天下有數的拔尖武夫,以前隻是聽徐驍提及襄樊攻守戰的一筆幾句言語帶過,王明寅雖是襄樊儒將王明陽的親弟弟,對於春秋國戰卻有著不俗的深刻見解,當年曾力勸王明陽棄城一同隱居,隻是那位上陰兵家一心殺身求仁舍生取義,王明寅隻得旁觀至落幕,故而他對徐驍並未有什麽深仇大恨,隻是留下一句不許徐家人入襄樊的誓言。今日按約而至,不承想沒有取走北涼王世子的頭顱,反而被本該是盟友的殺手偷襲一刺,天下第十一,便成空缺,江湖中不知多少武夫開始為此蠢蠢欲動。徐鳳年撿起那柄金黃色軟劍,細細打量,大戟寧峨眉安靜地站在身後,徐鳳年將軟劍放在王明寅身上問道:“寧將軍,右臂如何了?”


  寧峨眉單膝跪地,低頭沉聲說道:“不礙事。隻是屬下無能,差點耽誤了殿下大事,求殿下責罰!”


  徐鳳年起身望向遠處馬蹄濺起的塵煙,搖頭笑道:“責罰不責罰,以後再說,你讓人在蘆葦蕩厚葬了王明寅,好歹是天下第十一的高手,如果擔心鳳字營心裏有疙瘩,你稍後讓舒羞與楊青風來做。”


  寧峨眉搖頭道:“鳳字營對殿下唯命是從!”


  徐鳳年吹了一聲口哨,坐騎狂奔而來,徐鳳年一躍而上,經過李淳罡與薑泥所在馬車時,拿過了那杆刹那槍。隨後提槍策馬來到幾十輕騎身前,冷聲道:“抽刀!”


  那幾十驍騎瞬間齊齊抽刀,與世子殿下一同麵對官道上的雷鳴馬蹄,聽聲音,是不下六百數目的青州重甲騎兵。


  八十北涼輕騎對上了六百青州重騎。對麵依稀可見森寒劍戟烏黑重甲擁簇下,為首是一位身穿大黃蟒袍的男子,身邊一位雄壯猛將身披厚重大甲,手中一根銀白梨花槍,配以紅纓,模樣威武。武將似乎與蟒袍男人說了幾句,單騎縱馬前來,徐鳳年二話不說,提槍前衝,相距百步時,那名青州武將好似感受到來人的殺氣騰騰,壓下輕敵心思,皺眉應對,自恃一槍便可將眼前華服公子哥挑翻馬下,若非靖安王叮囑不可傷人,他都要忍不住替青州軍卒兒郎們好生教訓一頓這名北涼王世子。


  五十步時,武將見這家夥來勢更加迅猛,絲毫沒有對話的意圖,一時間生出怒氣,不知好歹的東西!


  手腕一抖,持槍對峙而衝,紅纓旋轉,隨即舞出一個漂亮的槍花,讓身後青州騎兵一陣喝彩叫好。


  兩騎刹那間碰麵。


  銀白梨花槍被這皮囊一等俊逸的公子哥單手輕描淡寫撥開,手中猩紅詭異的長槍閃電一刺,瞬間破甲,長槍彎出一個驚豔的弧度,硬生生抵住那壯碩武將的胸口!兩騎側身而過時,那名胸口鐵甲碎裂的武將竟被一槍擊飛,墜落在官道上。白馬紅槍的公子哥提槍再刺,直接將這名武將刺死當場,頭顱盡裂。緩速的白馬悠閑轉了一圈,再次麵朝六百青州精銳騎兵,手提長槍的公子哥輕輕一抖,在地上甩出一串醒目血珠,望向一身蟒袍的陰沉男子,笑道:“靖安王叔,看這排場,是真的要給小侄送行千裏嗎?”


  那公子哥錦衣華服白馬紅槍,陣前殺人後仍是談笑自若,看得六百青州重騎心顫不已。


  要知那名被刺於馬下的將軍可是襄樊戰力前三甲的猛士,卻不料一照麵便被一槍斃命,況且他身前馬匹上坐著的是堂堂靖安王,六大藩王中僅排在燕剌、廣陵兩王之後,這位北涼王世子不管家世如何煊赫,終究是小輩,更不在北涼地盤上,怎麽就敢如此放肆,當麵拂逆被襄樊百姓視作神明的靖安王?


  一時間這嫡係六百甲群情激憤,隻需身穿蟒袍的主子一聲令下就要衝殺碾壓過去,莫說你是北涼王世子,便是北涼王在此又如何?真當天下騎兵都是繡花枕頭不成?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甲天下,青州第一個不服!

  靖安王身穿一件江牙海水五爪坐龍黃蟒袍,顏色尊貴,比較藍白雙色都要高出一籌,更是位列一等,僅就蟒袍而言,確是比廣陵王都要高出半級品秩,可見皇帝陛下對這個當年一同參與奪嫡的兄弟十分優待,甚至有些破格了。靖安王此番出場,終於沒有手掛念珠,與那越年老越肥胖以至於穿上蟒袍略顯臃腫的廣陵王不同,趙衡身穿這一襲蟒袍,十分熨帖合身。


  他緩緩抬手向後一揮,六百重騎瞬間整齊後撤,陣形毫無凝滯,分明戰陣熟諳,等重騎撤出五十步,趙衡輕夾胯下一匹產自西域的汗血寶馬的馬腹,慢慢前行,無視那具屍體與一杆才染血的紅槍,平靜道:“八十輕騎不管如何驍勇善戰,都擋不下六百青州鐵騎。”


  “確實擋不下,但八十騎換兩百條命還是做得到。”徐鳳年不以為意道,眯眼盯著這位處心積慮要自己下黃泉的靖安王叔。


  襄樊城內,相互試探,可以談笑風生,到了這裏已是撕破臉皮。徐鳳年身陷絕境,戾氣十足,尤其是驟然消化不少大黃庭後,原本可以壓抑住的戾氣被擴大無數倍,這才有了提刹那槍殺死青州將軍的狠辣。


  但徐鳳年對兵事並非一竅不通,更不會狂妄無知到以八十騎死戰就可勝了青州六百甲,隻不過輸人不輸陣,再者今日蘆葦蕩外一戰,軍旅甲胄隻是錦上添花,注定無法影響大局,所以靖安王率兵而來,等於上了一份讓他收買輕騎人心的大禮,徐鳳年樂得接受。他早就與魚幼薇說過要得人心,施與小恩小惠根本不濟事,因此便是在江上被吳六鼎一竿翻船後救人,徐鳳年都沒有真的以為就成功擄獲了大戟寧峨眉等一百騎的忠心。


  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自然不是三十萬兵馬皆是馬上控弦之士,真正的騎兵才占三分之一,精銳鐵騎又隻占三分之一,鳳字營八百白馬義從無疑是佼佼者,甲士越是武力出眾,則越是難以被平庸將領馴服,徐驍“大逆不道”撥出一百騎給兒子隨行,除了台麵上的排場與護駕,其中未必沒有考較的意味,若是這一百騎都駕馭不住,日後如何去麵對三十萬新老悍卒?不止是徐驍,隻要是一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對於家中那些個繼承人都有持續不斷的審視權衡,更不要說生於皇宮的天潢貴胄們,便是有朝一日終於當上了儲君也不是就一勞永逸了。


  趙衡輕輕一笑,不置可否,臉上沒了故作親近的和顏悅色,這位藩王的上位者氣勢終於一覽無餘。


  皇室宗親,本就更多擔負天下氣運。世人智者所謂的一遇風雲便成龍,並非空玄妄言。儒家重養氣,道門真人有尋龍望氣的本領,隻是得先天龍脈龍氣者未必都能乘風雲而起,大多被後天種種際遇所禁錮,導致昏聵晦暗。成事在天謀事在人,這便是說天道與人道兩途的妙義,至於先賢的人定勝天一說,往往被人曲解,其實本意該是人眾勝天才對。


  陣前,趙衡平淡問道:“王明寅死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笑道:“這位天下第十一名不虛傳,幸好小侄身邊有會兩袖青蛇的李淳罡。”


  暗中提醒這位藩王八十北涼輕騎是擋不下六百青州鐵騎,可還有一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劍神。


  趙衡對此似乎並不意外,王明寅本就是死士,哪怕成功刺殺徐鳳年,趙衡也不允許他脫局而出,王明寅答應趕來襄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了的命運。這也是江湖高人尋常不願涉足廟堂爭鬥的根源所在,終歸是敵不過軍隊的劍戟大網,百人敵千人敵又如何?西蜀那名皇叔被譽作當世劍聖,也在北涼鐵蹄下劍斷人亡,被不計其數的兵馬硬生生耗死,屍體被馬匹踐踏而過,一攤肉泥,連死法都如此不堪。與其被當作一條走狗提著腦袋博富貴,還不如在江湖逍遙做一尾遊魚來得逍遙自在。


  徐鳳年笑道:“王明寅來襄樊不奇怪,倒是一名騎大貓的小姑娘讓小侄很驚喜啊,他鄉遇故知,倒要感謝王叔的千兩黃金大手筆了。若非王叔一擲千金,小侄哪能見識到她的廬山真麵目?嗬嗬。”


  徐鳳年情不自禁學那少女殺手嗬嗬一笑。


  趙衡聽聞此語,終於悄悄歎息,隻是不見臉色陰霾,反而豁然開朗,他趙衡若是輸不起的人,如何能活到今日?再說這回輸了蘆葦蕩一戰,廟堂那邊暗戰卻是不輸反勝了,世上就準許眼前這後輩一人韜光養晦了?趙衡哂然笑道:“鳳年,是否從此便記恨下了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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