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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攜初冬坐黿觀劍,春神湖戰意喧天(2)

  徐鳳年喝了一口,喝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對喝茶一直興致不高,隻是到了春神湖卻不喝春神茶實在說不過去。他突然想起來一首詩,正是這首詩硬生生將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春神茶變成了貢品,這一點像極了二姐當初無意間烘熱了隻在北涼出名的綠蟻酒的《弟賞雪》,下意識給念了出來:“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氣意我自足。蛾眉十五采摘時,一抹雪胸蒸綠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臉期待地問道:“這首詩好不好?”


  徐鳳年隨口說道:“挺好啊,我對能作詩寫賦的好漢一向都很佩服,不過要是能親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綠玉,你聽聽,多有詩情畫意。”


  王初冬俏臉微紅。


  徐鳳年一頭霧水,問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紅透,不言不語,隻顧著低頭喝茶。


  頂樓來了幾對年輕的公子和女子,俱是錦緞華服,神態一個比一個倨傲,其中為首的一位官宦子弟,年紀不大官氣卻十足。他瞧見了王初冬,眼神一變,徑直走來,剛要搭訕,就被呂錢塘擋住,王初冬皺眉小聲道:“這人是趙都統的兒子,遊手好閑,胸無點墨,可跋扈了,討厭得緊。”


  徐鳳年沒有壓低嗓音,眯眼笑道:“都統?多大的官,三品有沒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靈氣,那點兒鬱悶煩躁一掃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從四品。”


  不過她終歸是富貴人家裏耳濡目染官場險惡長大的子孫,並非不諳世情,悄悄提醒道:“這家夥的姐姐嫁給了州牧做小妾,他身邊那幾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們別理他們就是。”


  那從四品武將的兒子對王家小女一直愛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譽為金玉滿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產,更插手了最是財源滾滾的鹽鐵生意,本事與靠山都硬得紮手。王林泉對這個女兒尤其寵溺,恨不得為其摘星捧月。當年與人鬥富比拚,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鋪滿了一片值十金的琉璃鏡,邀請青州達官顯貴一同賞月,他與父親當時也在場,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這小可人兒也不簡單,年幼時便接連有數位高僧真人為其算命,都說此女榮貴不可言,那首膾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據說連宮裏的娘娘都讚不絕口,親自說與皇帝陛下,春神茶這才成了貢品。


  仗著姐姐登入龍門得以在青州橫著走的趙姓紈絝看到呂錢塘惡狗擋道,這位鮮衣怒馬慣了的公子哥雖然腰間挎劍,可一來佩劍隻是做擺設,二則能與王初冬品茶的家夥,多半身世不差,他還沒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劍相向。若紈絝之間都是如此胡亂砍殺,這天下豈不是亂得不能再亂了?於是他擠出笑臉,準備先探個底,故作熟絡地溫言笑道:“初冬,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氣地說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亂的徐鳳年點頭道:“對,初冬隻跟我熟。”


  兩人相視一笑,這般靈犀默契,實在是太打臉了。


  那幫公子千金們一時間群情激憤,姓趙的陰沉道:“王初冬,別以為我動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這個狐假虎威的渾蛋,皺了皺眉頭的徐鳳年已經開口,“你是靖安王趙衡的兒子?”


  全場傻眼。


  這哪跟哪啊,扯到靖安王做什麽?那幫青州權貴子弟都忍不住麵麵相覷。


  與六大藩王同姓卻沒有半點關係的趙姓紈絝沉聲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的名字!”


  徐鳳年本就對喝茶沒興趣,隻是想坐在這裏觀景而已,結果碰上了這麽些個煞風景的白癡,他平淡地望了一眼呂錢塘,後者二話不說便一腳將姓趙的踹到了牆壁上。


  雞飛狗跳,那些隻欺負過別人還不曾被欺負過的家夥趕忙扶著同黨撤離茶樓。還能做什麽?要麽喊仆役群毆,再打不過,就隻能搬出各自的父母家族了,被罵作北涼首惡的徐鳳年對此還會陌生?


  王初冬微微張開嘴巴,依稀可見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嬌。


  徐鳳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而過來安慰徐鳳年,揚起一張燦爛無憂的笑臉,柔聲道:“沒事,天塌下來有我爹頂著。”


  小丫頭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的公子哥麵前長跪不起。


  徐鳳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湊過小腦袋,神秘兮兮道:“我帶你去湖邊,但你不許回去跟我爹說!”


  徐鳳年說了一聲好,就被王初冬拉著跑下樓,到了湖邊一處僻靜地方,小丫頭站到石頭上,吹了一連串口哨。


  結果徐鳳年等啊等,等了半盞茶工夫還沒瞧見任何動靜。


  王初冬有些尷尬,臉紅道:“可能還在打盹兒,它跟我一樣,最貪睡了。”


  徐鳳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幫鼓脹通紅,仍不罷休,模樣可愛。他站在湖畔石崖上,清風拂麵,有飄忽登仙的感覺,本就穿了一件寬博長袖的白袍,發髻別有一枚紫檀簪,按刀而立,更顯玉樹臨風。王初冬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幾眼,總覺得看不夠。


  這姑娘大抵是要情竇初開了,她生於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豪貴家族,從小被眾星捧月,而且高人讖語皆說小丫頭榮貴至極,治家嚴苛的王林泉唯獨對這個女兒百依百順,其餘兄長姐姐也都對她疼愛有加。如此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王初冬才能無憂無慮地寫出了《春神茶》,當時年僅六歲。十四歲時她寫出了讓無數大家閨秀侯門千金潸然淚下的《東廂頭場雪》。士子推崇這本淒美小說是“東廂頭場雪,天下奪魁”,尤其是結尾處借女子說出“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僅此一語勝過千本書。


  雖說被江南大儒大肆抨擊不合禮教,誤人子弟,也有人懷疑這本奪魁的情愛小說是王林泉請人捉刀代筆,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六歲姑娘,始終是那般特立獨行,總是貪睡又貪玩,蹴鞠秋千玩累了,心情好便寫幾百字《東廂》後記,一字千金。傳言隻要王初冬動筆,不管寫出幾個字,都要快馬加鞭送往皇宮大內,交到幾位癡迷《東廂》的娘娘手中,更有秘聞說這位王東廂寫死了說出那句傳世名言的佳人後,宮裏一位娘娘含淚寫信於她,求王東廂筆下留情,莫要如此絕情,可小王東廂並未心軟,堅決一字不改。


  《東廂》末尾出版時正是喜慶的春節,以至於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們無一有笑顏,被許多幾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卻不得名聲的眼紅士子稱作文壇百年難遇的一樁咄咄怪事。一位精於閨閣豔詞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東廂半個子孫自居,對《東廂》一書推崇至極,說此書道盡了男女情事,再不給後人留半點餘地。那詞人半百的年歲,竟然對一名不到十八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自然毀譽參半,不過這麽一鬧,他本來平平的名氣借著王東廂的東風的確是越來越大。


  也就是徐鳳年對這個不了解,要不然以他重金買詩的脾性,哪裏還會如此小覷身邊這個誤以為隻是天真爛漫的小丫頭。要知道身邊站著的可是一位當世女文豪啊,說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覥著臉求幾首好詩了,既然相熟,也能要個友情價嘛。


  徐鳳年見王初冬總算是沒氣力再吹口哨了,在那裏輕拍腮幫,似乎還要再接再厲,忍不住玩笑道:“你朋友住在水裏?”


  王初冬點了點頭,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從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門口,爹說它是我的長命物,等我長大以後,每到清明左右,我就找它玩。”


  徐鳳年好奇道:“龜鱉?或是蛟龍不成?”


  王初冬臉紅道:“蛟龍哪裏會爬到我家,它是隻馱了塊無字碑的大黿,長得像隻大烏龜,很笨的,高人說它是大禹治水時的鎮海神獸。小時候我坐在它背上遊春神湖,它一高興就潛入水底,差點淹死我,後來爹就不許我偷偷出來找它了。”


  徐鳳年震驚道:“王初冬,可以啊,看不出來你還是天賦異稟。我以前在武當山上認識個騎青牛的道士,你更厲害,都騎上大黿了。”


  王初冬笑起來會露出一對小虎牙,明顯很得意,卻假裝謙虛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驀然間嘩啦作響,湖麵上浮出一個龐然大物,龜甲闊達兩丈,負大碑。


  《說文解字》中記載甲蟲唯黿最大,黿諧音元,元者大也。徐鳳年因為雪白矛隼的關係,當年仔細讀過《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祿識餘》,後者《龍種篇》便有黿的詳細文字著述。黿嗜睡,尤以魁黿為最,不逢亂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斬波劈浪的魁黿,徐鳳年自己就有的一頭六年鳳,一對幼夔,至於聽說過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則是劍仙呂祖留在武當山上的丹頂鶴,以及龍虎山齊玄幀座下聽經十數年的黑虎。


  徐鳳年摟住王初冬的纖細蠻腰,飄下石崖,來到黿背上。小丫頭蕩秋千能蕩到三樓高,旁觀者無不悚然動容,自然不怕。徐鳳年站在黿背上,覺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無字。這隻黿類的老祖宗過於巨大,簡直如同一葉扁舟,徐鳳年估計十幾個壯漢站在上邊都沒關係。《天祿識餘》隱晦提及乘坐負碑魁黿可以找到海上仙山,曆朝各代皇帝都不遺餘力在大江大湖中找尋它的蹤跡,十萬宦官首領韓貂寺出海買檀,未必就沒有尋訪仙山神人的意圖。


  王初冬蹲在黿背前端,親昵地拍了拍大黿腦袋,說道:“大黑,咱們去湖心玩,記得別被人看到。”


  大黿緩緩遊湖,安穩如泰山。


  徐鳳年輕聲道:“初冬,你能招來駝碑大黿,不應該讓外人知道,否則會惹來橫禍。”


  正在敲打大黿腦袋的王初冬轉頭道:“你也不是外人哪。”


  徐鳳年笑道:“我們認識才第一天,還不是外人?真懷疑你怎麽到今天還沒被人拐走。”


  王初冬做了個鬼臉,“我知道你就是世子殿下徐鳳年,能讓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隻有大柱國,最後一個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鳳年釋然,有人無事獻殷勤總歸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眾,多半不至於讓一位妙齡少女一見鍾情,若是王林泉十幾年旁敲側擊的緣故,就說得通了。要知道以徐鳳年的性子,與王初冬坐黿離岸,將寧峨眉等人撇開,是下了不小決心的,徐鳳年頭疼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得那個樣子,是想證實那個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貪戀婦人豐腴?”


  王初冬也不掩飾,嘿嘿笑著點頭道:“還好,你的眼神隻是有些怪,不像許多來姥山遊玩的紈絝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錦綾內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來還以為我穿上會挺好看的,唉。”


  徐鳳年彎腰揉了揉小妮子的腦袋,安慰道:“難看是難看,不過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著的王初冬苦著臉道:“會長不高的。”


  徐鳳年哈哈大笑,後撤兩步,靠坐著石碑,後背一陣濕涼,將繡冬、春雷擱在膝上,遙望湖中夜景。八百裏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寧,無法想象當年卻是處處硝煙,檣櫓熊熊燃燒,有幾人是羽扇綸巾雄姿英發,有幾人是灰頭土臉喪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萬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又為誰而立?廟堂從來隻聽成王笑,不見敗寇哭。像身邊姑娘的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寶盆,有誰會花心思去順藤摸瓜刨出王林泉當年為徐驍牽馬的事跡。說來有趣,北涼軍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場,為人屠牽馬者卻大多權貴彪炳。


  徐鳳年正遐想聯翩,王初冬跟大黿打鬧盡興了,就麵朝世子殿下坐著發呆。她與他,相對而坐,他膝上有雙刀,才二八年紀的她手中筆刀寫出了《東廂頭場雪》,身在北涼從未聽說過東廂與小王東廂的徐鳳年自然不知書中身世淒涼的女子原型就是眼前這丫頭。


  徐鳳年突然問道:“王初冬,你既然跟大黿是朋友,怎麽今天晚飯沒見你在吃烏雞燉甲魚的時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歡快。”


  王初冬故作迷茫地啊了一聲,眼睛側望向一旁,紅著臉不敢正視徐鳳年,嬌憨無比。


  一般來說,甲鱉大則老,小則腥,冬季最佳,春秋兩季次之,最下是夏鱉,被老饕們貶為蚊子瘦鱉。可春神湖的鱉卻是特例,愈老愈成精,兩百年老鱉的鱉裙更是至味。王初冬這貪嘴妮子當時可是一點都不含糊,動筷如飛,王林泉幾次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應,徐鳳年看得好笑。本來對她的裝束十分反感,一頓飯下來,反而好感增加許多,女子率性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矯揉造作起來,在徐鳳年看來簡直就是死罪。


  王初冬似乎有心要轉移話題,不惜拿出撒手鐧,小聲說道:“大黑背著的碑石其實有許多古體小篆,隻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許多古書,才勉強認得幾句,似乎是在說東海再東有仙山,有人學得這般術,便是長生不死人。還有算是甚命,問什麽卜,背負天書,神欽鬼伏。其餘的,我就兩眼一抹黑啦。”


  徐鳳年嗯了一聲。


  王初冬湊近了問道:“你不想看?”


  沒有按照她的預想去追問的徐鳳年忍住笑意道:“我先擺架子,假裝不想看。”


  王初冬莞爾一笑,轉身拍了一下大黿的碩大腦袋,大黿似乎不太情願,她便賭氣接著拍。估計它實在拗不過小妮子一拍接一拍要拍到天荒地老的蠻不講理,嘶吼一聲,身形一晃,那塊無字碑吱吱響起,陽麵凹陷下去,露出一牆麵的陰書。徐鳳年站起身,眯起丹鳳眸子,飛快瞄了幾眼,迅速記下。古篆一個都不認得,但字形都牢記於心。怪不得徐鳳年如此勢利,保不齊哪天這部天書就是一塊免死金牌。隻是全部記下後,徐鳳年指了指自己額頭,坦白道:“我已經都看清楚了,都藏在這裏。”


  小姑娘真是一點不懂人心險惡,一臉不以為意,隻是佩服說道:“你真的能過目不忘呀?我爹沒騙我。”


  徐鳳年笑眯眯道:“要不咱們也在石碑上寫點東西留給後人去猜?”


  王初冬愣了一下,拍手道:“好!”


  徐鳳年抽出春雷刀,和王初冬走到石碑背麵,問道:“寫什麽?”


  這對活寶,一個膽大包天,一個大逆不道,湊在一起才敢有這樣荒誕不經的行為。


  王初冬思索片刻,笑道:“要不就寫徐鳳年與王初冬到此一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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