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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小師叔踏鶴天象,李淳罡飛劍斬江(6)

  一般而言,道教長生修道箴言往往都流於刻意追求玄言妙語,凡夫俗子初讀,隻覺得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其實若無得道的真人親自帶路,傳授具體的吐納引氣口訣,到頭來隻是入山不見仙,空手而返,正所謂神仙不肯分明說,迷了千千萬萬人,便是此理。


  徐鳳年神遊萬裏時,感應到有人走到身後,這會兒敢上前打擾世子殿下清修的,唯有魚幼薇了,她捧著武媚娘,柔聲道:“不吃點東西?”


  徐鳳年睜開眼睛,嗯了一聲。瞥了一眼魚幼薇,真是尤物,可惜呂祖早早留詩警戒後人:“二八佳人體似酥,腰肢如劍斬凡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精神枯。”徐鳳年對此十分無奈,他可不是花叢雛兒,從上山練刀到下山,始終能夠坐懷不亂,這份定力,可見一斑。


  吃飯時,坐在桌上的隻有徐鳳年老劍神和魏叔陽。


  李淳罡啃了一塊麵餅,記起什麽,隨口說道:“老夫雖然逼退了那名吳家劍士,可以後再來,他的境界極有可能會更高一層。那一劍,你們這幫笨蛋隻是看著熱鬧,可那家夥卻能悟出一些門道,對他劍道的修行大有裨益。”


  徐鳳年麵部僵硬,狠狠咬了一口饅頭。


  早餐結束,李老劍神在船艙內鋪開宣紙,對躲著看書的薑泥笑道:“來,薑丫頭,你不學劍便不學,但老夫可以教你練字。”


  練字?


  薑泥喜歡,否則在北涼王府便不會偷偷拿樹枝在地麵上鬼畫符了。


  隻是老頭兒單手執筆,氣態渾然一變,仍是笑眯眯道:“但記住了,我教你練字,你可以看,卻不許學!”


  薑泥沒上心,隻是輕淡哦了一聲。


  徐鳳年讓青鳥溫了一壺黃酒,獨坐一處。


  那年武帝城頭,老黃臨終死而不倒,身邊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黃隻是麵北說了一句:“來,給少爺上酒哪。”


  三艘大船由江入湖,八百裏春神湖,煙波浩渺,此湖容納六水,吞吐大江,曆來不僅是兵家必爭之地,還是騷客遊覽的勝地,徐鳳年站在船頭給魚幼薇講解春神湖的地理地形,附帶了許多當年李義山灌輸給他的兵法見解,“春秋以前,南北對峙,無不是爭此地作為據點,控春神便可揚帆東下,居高臨下,以獅子搏兔之姿搶奪天下。早先北方想要飲馬東南,或者南方想要舉兵北伐,都要經過八百裏春神湖,三城三關三山,素來被兵家矚目。又以三城為重,襄樊,刑陽,武陵,以天下而言重在襄樊,以東南而言重在刑陽,以本州而言重在武陵。襄樊一直被說作天下腰膂,當初三國亂戰於此,西楚舊臣王明陽臨危受命,成為襄樊郡守,拒徐驍十萬兵甲,死守三年,到後來西楚滅了,西蜀亡了,這個上陰學宮出來的稷下學士依然誓死不降。城中食人,王明陽更是親手烹殺妻兒,三年後破城,二十萬襄樊人隻剩下不到一萬,成為一座鬼城,據說破城十年後,仍有十數萬孤魂野鬼不肯離城,夜夜哀嚎,王朝不得不讓龍虎山掌教天師親赴襄樊,設周天大醮,醮位達到駭人聽聞的三萬六千五百個,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這場攻守戰,讓王明陽贏得了春秋第一守將的名頭,連徐驍都佩服,隻是一人功成名就,卻拉上了二十萬人陪葬,王明陽再過一千年都是個爭議人物。”


  魚幼薇膽戰心驚道:“我們不會去襄樊吧?”


  徐鳳年最近一直習慣性用手指虛彈,一天到晚,不知虛彈了幾千次,大概是練刀練到走火入魔了,輕聲笑道:“本來想去,你若不敢,那我們就直奔武陵。”


  魚幼薇搖了搖頭。徐鳳年突然聽到船尾傳來一陣哭爹喊娘的聲音,魚幼薇不湊巧剛聽到襄樊十萬怨靈的傳說,心肝一顫,好不容易意識到這會兒還是身處春神湖船頭,一臉自嘲。徐鳳年沒有理會魚幼薇,趕到船頭,看到一名船夫捧著鮮血淋漓的手臂在地上打滾,兩頭幼夔通體猩紅,對其低沉嘶吼,呂錢塘上前與世子殿下說了一遍經過,雞毛蒜皮的小事,幼夔嬉鬧奔跑,約莫是撞上了船夫,幼夔脾氣暴躁,就咬了一口。虎夔是上古凶獸,饑則食人,徐鳳年皺了皺眉頭,蹲下身,咬人的幼夔金剛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低頭嗚咽,膚色立即由紅轉黑,徐鳳年卻沒有對其嬌縱,屈指一彈,將傷人的金剛在船壁上彈出一個窟窿,墜入湖中。姐姐菩薩在窟窿處望著弟弟,可憐兮兮地回頭望向徐鳳年,貌似在求情,徐鳳年冷哼一聲,起身道:“賠些銀兩給傷者。對了,讓鳳字營幫忙補牢船板。”


  暮色中,春神湖上百舸爭流,千帆競發,一副熱鬧繁華的景象,越是臨近江南魚米之鄉,就越發感受不到故鄉北涼的千裏曠野寂寥。


  今晚一行人會夜宿春神湖心的一座島嶼,名姥山。臨近湖中島嶼,徐鳳年看到薑泥難得走出船艙站在身邊,就解釋道:“這山原本不叫姥山,叫監牢山,是西王母禁錮玉帝女兒春神的地方,監牢山四周也不是湖水,隻是一座盆地。後來有一名陸地仙人氣不過,沿著監牢山一劍畫圓,塌陷八百裏,這才湧出湖水,久而久之,湖成了春神湖,山成了姥山。至於仙人造湖的說法,自然是一番神怪妄談。如今姥山上布滿庭院樓閣,三教九流齊聚,不僅有權貴宅院,僧道結廬,還有幾個亡國遺老在島上畫地為牢,商鋪也多,上了島,你可以挑些入眼的東西。”


  薑泥伸出手,徐鳳年愣了一下,問道:“什麽?”


  薑泥生硬道:“銀子。”


  徐鳳年哈哈笑道:“行,這會兒你已經賺了好幾百兩銀子了,你想要拿走多少?不過我好心提醒一聲,你報我的名號,誰敢跟你要錢,何苦浪費你辛苦讀書掙到手的秘籍。”


  薑泥冷笑道:“你當我是你這種巧取豪奪的人嗎?”


  徐鳳年被逗樂,笑眯眯道:“那你到底要多少銀子?幾百兩都取出?或者我幹脆賒賬給你幾千兩黃金,如此一來,你讀書可以讀幾輩子。”


  薑泥憤憤道:“我隻取一兩銀子!”


  徐鳳年無奈道:“需要這麽小家子氣嗎?”


  薑泥板著臉道:“拿來!”


  徐鳳年白眼道:“等下跟青鳥要去,本世子從不帶這點小錢。”


  薑泥徑直回到船艙,做賊一般從書箱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個小賬本,上麵清楚地記載了讀《太玄經》掙了多少文,《千劍草綱》、《殺鯨劍》等等,每一本書何時讀何地讀,每本讀了多少字,都有詳細記錄,至今她掙了可不止徐鳳年所說的幾百兩,而是一千零七兩三十四文錢。整天就是吃喝睡的老劍神踱步進了船艙,正要在積蓄中劃去一兩銀子的薑泥一手提筆,一手遮住賬簿,李淳罡對此無可奈何,站遠了任由薑泥做完手頭上的活兒,這才拎著酒壺坐上桌。倒了酒水在桌上,手指蘸了蘸,等薑泥將賬本放回書箱底層,坐於對麵,李淳罡才以指做筆,以酒做墨,在桌麵上揮灑開來,一筆一畫,精神氣意充沛盎然,薑泥正襟危坐,看老頭兒寫字,一氣嗬成,貫穿首尾,半張桌麵,密密麻麻,如鬼門關那亂礁嶙峋。李老頭兒寫完後望向薑泥,後者一臉平靜,老人似乎果真如起始所說不求小丫頭學到什麽,袖口一抹,重新來過,這回李淳罡有說話,“老夫的狂草,要點有三,首先連綿一貫,再力求千層萬樓,最後才是一個無字,無畏,無情,無求,如這酒水,抹去便抹去了,不沾絲毫痕跡。第一點是偷懶不得的功夫,即便是醉時潦倒的草書,細看卻無一處一點失筆,皆有規矩,為何?平日功夫做足做細了,一字落筆如揮出一劍一刀,馬虎不來,老夫的字素來被譽為奔蛇走虺,觀者看字如看劍,利劍鋒芒,巍然可畏……”


  李淳罡正說到興起,卻瞥見薑丫頭在打哈欠,大船一頓,似乎要上岸,一肚子挫敗感的老頭兒低頭一吸,歎息一聲,念叨著莫浪費莫浪費,將桌麵那些酒水吸入嘴中。薑泥對老頭兒這類荒誕行徑習以為常,一同走出船艙,看到徐鳳年正在與大戟寧峨眉商量事情,好像大半鳳字營不會上山,這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說一百輕甲士卒住得下與否,這些北涼悍卒本身就過於惹眼。在薑泥思量的時候,李老頭兒還在那裏自顧自地吹噓一手字如何出神入化,薑泥左耳進右耳出,雙手提起裙擺走下木板,瞥見一頭幼夔躥上岸,嘴中叼著一條肥鯉魚,似乎在向徐鳳年邀功,可徐鳳年隻是嗬斥一聲,那小家夥立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約莫是裝死?徐鳳年剛要抬腳踢小家夥,袍子被另外一隻幼夔輕輕咬住,這才罷休,懲戒算是告一段落。姐弟幼夔可不記仇,歡快地跟在世子殿下身後,看得薑泥一陣心疼,兩個小笨蛋,為啥對徐鳳年那般溫馴。


  徐鳳年回望春神湖,眼神恍惚,喃喃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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