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拔悍刀血戰雙衛,大庚角留貼離山(4)
徐鳳年剛想要去啞巴劍癡那裏領教所謂的劍氣,卻聽到一陣殺豬般哀號響起,帶著死了爹娘的淒厲哭腔,徐鳳年笑著轉身,看到一顆大肉球連滾帶爬過來,迅速拿繡冬刀鞘頂住那三百斤大肉球的衝勢,敢在世子殿下麵前如此不顧臉皮赤裸獻媚的,也就隻有褚祿山這朵肥碩奇葩了。
見著了皮膚黝黑的徐鳳年,綽號祿球兒的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吃力半蹲在世子腳下,白肥雙手握著繡冬刀鞘,泣不成聲。
徐鳳年最喜歡看祿球兒的誇張作態,見一次開心一次,至於真偽,隻要徐字王旗一天不倒,那就都是真到不能再真了。
徐鳳年抽出刀鞘,拍了拍堂堂千牛龍武將軍的臉頰,“起來說話,從三品的武將,給我下跪,也沒聽說給你爹娘跪過,倒是聽人說你沒事就拿兩老出氣,成何體統。對了,祿球兒,徐驍交付給你的事情辦完了?”
褚祿山顧不得擦拭身上爬武當爬出來的幾桶汗水,艱難地起身,一身肥肉顫顫巍巍,真不曉得他的婢女侍妾如何受得了三百斤肉擠壓,圓滾滾的胖球諂媚笑道:“辦妥七七八八了,剩下點兒,有人盯著,出不了漏洞,隻等殿下檢驗。祿球兒爹娘是兩個為老不尊的貨色,也就把我生下來,做了件好事,憑什麽讓我去跪,倒是世子殿下,英明神武,一人獨占了天下才氣八鬥,今兒練刀大成,可不就是文武雙全了,給殿下跪死都心甘情願。殿下,這山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祿球兒鬥膽請殿下回王府,嘿,祿球兒這趟出門辦事,在江南道那邊給殿下尋到一對可人的並蒂蓮,才豆蔻年華,卻生得豐腴如美婦,殿下,可以采擷了!”
徐鳳年陰沉著臉,“並蒂蓮?”
不知怎麽惹惱了世子殿下的褚祿山腦筋急轉,冷不丁想起那個缺門牙的老仆,劍九中似乎劍二便稱作並蒂蓮,這胖子趕緊自己扇了兩巴掌,力道奇大,一點不含糊,整張臉像紅燒肉,悔恨道:“小的該死!”
徐鳳年摟過褚祿山肩膀,笑道:“瞧瞧,咱們哥倆感情,生分了吧?本世子嚇唬一下,你還當真了?這才該掌嘴。”
祿球兒使勁點頭,又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啪啪作響,異常響亮,絕對是用出了昨晚吃奶的勁。褚祿山在涼地凶名昭彰,真正做到了罄竹難書的層次,其中一條就是隻要被他聽聞有貌美婦人生子,就要擄搶到府上,吃奶。若奶水上佳,下場還好,吃飽喝足便被打賞銀兩送出去,若不好,就要被他剮去雙乳。
這等豺狼,卻從來都是在涼王府裏做狗。可這條狗,當年追隨大柱國征戰南北,卻也曾做過在戰場上背負徐驍擋下足足十一劍的壯舉。所以徐驍封王後許諾義子褚祿山可犯十一死罪而不死。
其餘幾位義子,各有派係,卻全都對褚祿山十分唾棄,例如袁左宗就從沒正眼看過這胖子,更別說人屠陳芝豹幹脆放話將來要將祿球兒的屍體點了天燈。
徐鳳年帶著褚祿山來到洗象池,頓時清涼,看著圓球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捧了些水潑在臉上,徐鳳年笑問道:“辛辛苦苦上山,總不是隻想在我麵前號叫幾聲的吧?”
褚祿山抬頭笑道:“最近有些趣聞,怕殿下在山上寂寞,想說給殿下聽,好解解乏。”
徐鳳年感興趣道:“還是祿球兒暖心,趕緊說來聽聽。”
褚祿山一屁股坐在石頭上,眉飛色舞道:“第一件是吳家劍塚出了一位年輕的天才劍士,叫吳六鼎,二十歲便出了那座劍塚,下山挑戰天下知名劍客,至今還沒有敗績,馬上就要到達越王劍池,想必很快就有一場好戲。這姓吳的劍法十分不錯,獨身單劍從北走到南,雖說尚未跟一品高手過招,可死於他劍下的好手,有六七個都是成名幾十年的紮手硬點子,不過祿球兒心想他的劍再厲害,比起殿下的刀,就是繡花針了。”
徐鳳年笑眯眯,不置可否,眼神示意祿球兒接著說。
祿球兒抹了抹臉上的水珠,繼續說道:“接下來兩件就都是與二郡主有關了,兩旬前二郡主在上陰學宮當監考的小祭酒,給一位前西蜀士子一首五言絕句評分,評了不堪入目四字,那士子不服氣,便問天下詩詞大家誰能入眼。殿下,你可知二郡主是如何說的?二郡主一番評點,幾乎把王朝裏所有的文豪名士都惹惱了!她評宋祁門詞意萎靡,盡是閨房淫褻、羈旅狎妓之情。評大學士元絳、沈海堂、張角之流,技巧而意弱,沽名釣譽,總體才情不高,意趣不高,遠不能稱為詩詞大家。評上陰學宮詩詞大家晏寄道短章小令,純任天籟,看不出個人力功夫。連二郡主的老師蘇黃都不曾逃過一劫,被評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人,雖極妍麗豐美,而中乏富貴儀態!最後那恃才傲物的士子傻眼了,再無氣焰,隻得小聲詢問當朝第一詞仙李符堅又當如何。不承想二郡主依然評點隻可稱句讀不茸之詩,不可稱作為詞,念得唱不得。至於李符堅之下,其餘閑雜人等,皆是連讀也讀不得。”
褚祿山說得氣喘籲籲,神采飛揚。說來奇怪,大柱國雙女,徐脂虎對祿球兒竟是深惡痛絕,恨不得打死才好。反倒是聲譽卓絕的徐渭熊對這個胖子並無過多反感,對於弟弟徐鳳年跟褚祿山廝混,也從沒有過問。
徐鳳年哈哈笑道:“這下可好,天下士子都得氣瘋跳腳了。”
祿球兒嘿嘿道:“殿下英明,這番評語一出學宮,天下罵聲洶洶,我這趟出行,就順便把一個敢撰文指摘二郡主妄自托大蚍蜉撼樹的家夥給砍去了十指。”
徐鳳年有意無意略過這一茬,問道:“最後一件?”
褚祿山麵露凶相:“有個不知道哪裏蹦出來的年輕男子跑去上陰學宮,要與二郡主下棋,說要學古人來一個當湖十局。”
徐鳳年訝異道:“我二姐理會了?”
眉宇間俱是殺機的褚祿山歎息一聲,無奈道:“二郡主答應了,十天下了十局,五勝五負。”
徐鳳年笑問道:“我猜還是那十二道棋盤,而不是我二姐所創的十九道?”
褚祿山點了點頭。
徐鳳年了然道:“這就是說那人棋力再好,也還沒資格與我姐在十九道上縱橫捭闔。”
彌勒體型的褚祿山殺機斂去,馬上跟著得意揚揚起來。
徐鳳年笑道:“被你這麽一咋呼,我倒是記起一件事,我二姐不喜我練刀,我下山得好好拍馬屁才行。”
祿球兒眯眼成縫兒,似乎格外開心。
徐鳳年起身道:“我還要練刀,你下山的時候去菜園子摘兩根黃瓜嚐嚐,你這胖子無肉不歡,偶爾吃點素的,才活得長久。”
褚祿山趕緊起身,一臉感激涕零。
徐鳳年脫去衣衫,將繡冬刀放在岸邊,一個魚躍刺入深潭。
褚祿山摘了兩根黃瓜,一手一根,不多不少。走了一炷香時間,與侍衛碰頭後,緩緩下山。他上山時走的是由玄武當興牌坊而入的主道,下山挑了條涼地香客上山敬香的南神道,二十幾裏路,山峰如筍,大河如練。褚祿山沉默不語,連黃瓜屁股都啃咬入腹,侍衛統領是一名殺人如麻的壯碩武將,與這位大柱國義子的主仆關係不錯,就半玩笑著說了一句將軍好雅興,連黃瓜都有興趣。褚祿山二話不說就一巴掌甩出去,勢大力沉,極為狠辣,把那武將給打落了數顆牙齒,那人卻連血帶牙一起吞下肚子,匍匐著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被世子殿下調侃甚至拍臉都笑嗬嗬的祿球兒麵無表情,走在山道上,看也不看那個驚恐萬分的統領,隻是回頭望了一眼高聳入雲的蓮花峰,輕輕道:“我果然不適合在山上。”
徐鳳年在湖底摸出一大捧鵝卵石,丟到地上,再躍入冰冷刺骨的深潭,如此反複,半天時間被他摸出四十來顆,篩選掉一半,都堆在瀑布後洞內,做完這件古怪事情,才提刀前往竹林。說是紫竹林,其實夾雜了不少楠竹、慈竹、算盤竹,數萬株竹子匯成竹海,一有風起便是竹濤滾滾,生機盎然。
徐鳳年喜歡來這邊捉些竹箐雞和彈琴蛙下飯,總沒有理由挨了一劍都不去占些便宜。聽騎牛的說到了冬天這裏的冬筍最為美味。徐鳳年不知能否熬到那個日子。
武當第一呆子便住在竹海深處的一棟簡陋竹樓。他練劍喜歡在竹林上端踏波而行,劍勢如浪濤,真正是勢如破竹。
徐鳳年進了竹林就抽出繡冬,時刻提防著那劍癡王小屏莫名其妙的一劍。
隻是今日不知為何,直到徐鳳年望見了竹樓,王小屏還未出劍。
壯著膽子繼續前行,徐鳳年身上已經衣衫濕透。怪不得世子殿下如履薄冰,那劍癡是真癡,才不管什麽北涼三十萬鐵騎,不管什麽大柱國徐驍,不管武當山腳那四字牌坊,他心中隻有劍。所以每次僅出一劍,徐鳳年都得聚集全部精氣神去小心應對。
王小屏緩緩地走出竹樓,坐在一把竹椅上,並沒有背負那柄鎮山之寶的神荼。
徐鳳年將繡冬歸鞘,走過去坐在王小屏對麵椅子上。不拿劍的劍癡,就隻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大叔,神情僵硬,道袍樸素。王小屏成為武當道士時間很晚,傳聞上山前是個富家浪蕩子,不謀仕途,癡情於美人和劍,受過一次情傷後,便視美色如虎狼,一怒之下散盡家中財物,上了武當。別人一輩子不得悟透的《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他僅花了三年時間便爛熟於心,最終成為上一代掌教的弟子,之後更是噤聲練劍,走一條自創劍道的艱辛路子。
王小屏手中撚了幾片雲霧茶的生茶葉,放進嘴裏細細咀嚼,表情木訥,眼神卻熠熠。
徐鳳年坐了幾炷香的工夫,就隻看到武當山第一呆子細嚼慢咽茶葉。秋茶比起春夏兩茶略顯枯老,茶味和淡,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吃。徐鳳年聽著竹葉蕭蕭,沒來由想起當年二姐的一首詠竹詩,約莫是將竹聲喻為民間疾苦聲和美人遲暮嗚咽聲。當時很是被士子稱道,隻怕現在她在上陰學宮一番辛辣點評出世,士子們都悔不該當初對徐渭熊那般吹捧了。徐鳳年環視一周,除了竹子還是竹子,覺得無趣,就握緊繡冬,起身默默離開。
王小屏望了一眼世子殿下的背影,似乎在猶豫是否要將一株竹子做長劍。
徐鳳年離開竹林,再次衣襟濕透。這竹林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一劍不出,遠比出劍來得更讓徐鳳年心驚膽戰。
山上桂子落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