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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拔悍刀血戰雙衛,大庚角留貼離山(1)

  徐鳳年記起三年遊曆中在洛水河畔,遠遠看到的一個窈窕背影,怔怔地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殺人。”


  徐鳳年睜開眼睛,吹了一聲口哨,天空中衝刺下來一頭神俊矛隼,穩穩停在世子殿下的手肩上,將衣衫鉤破,這頭通體雪白的六年鳳伸出頭顱摩挲主人的臉頰,徐鳳年並不在意那點傷痛,伸出一根手指彈了彈心愛寵物的猩紅鉤喙,斜眼看著準備出手的白麵撲粉男子,冷笑道:“一百涼州鐵騎正在持弩上山,我倒要看看是誰殺誰。”


  假扮公子哥的雀斑女人仍是不怕,受到無理挑釁一般,怒容道:“你敢?”


  徐鳳年猖狂大笑道:“在北涼,還真沒有本世子不敢做的事情。”


  東越刀客皺了皺眉頭,密報上的確有寫武當山下駐紮了鳳字營一百驍騎,持有一百架北涼樞機神弩。這種北涼密製的勁弩遠比一般弓弩威力巨大,當年西楚披甲大戟士在戰場上便被這種兵器給射殺無數,幾十根樞機弩在戰役中無足輕重,可若匯聚八百以上,足以震懾人心。


  徐鳳年點了點自己的鼻子,色眯眯道:“喂,小麻雀,來,到本世子大床上去,好好廝殺一番,大戰個三百回合。若是個雛雀,那是最好,本世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定讓雀兒乘興上山,卻雙腿無力下山。”


  自稱本宮的女子咬牙切齒,隻是這回不等她踢踹罵人,如陰間人站在陽間的男子隻是一個躍步,便離徐鳳年隻差五步距離。


  那一刻,徐鳳年想起了大雪夜徒步前行的風寒。老黃瘦小的身子在前麵先行,可仍然八麵漏風,寒意刺骨。


  王重樓立於世子殿下和無須男子中間,道袍鼓蕩,膨脹如球。


  硬生生挨了一掌。


  掌教老道士腳下以那雙玄色淺麵靴頭鞋為圓心,一圈泥土濺射開來,可老道魁梧身形卻是不動如武當大峰。道袍內流轉氣機非但沒有衰減,反而飽食了一番,再度膨脹。


  兩頰撲粉的男子迅速收手,懷疑道:“大黃庭?你是王重樓?”


  曾被徐鳳年噴了一臉茶水的老道士果真是一如既往的好修養,打不還手,微笑道:“正是貧道。”


  無須男子小心翼翼地退回原地,彎腰與那個被徐鳳年嘲笑小麻雀的女子說了幾句,她臉色陰晴不定,極力克製,握著兩顆龍鳳胎夜明珠的小手抬起,指著武當掌教罵道:“臭牛鼻子,你要偏袒你身後的家夥?就不怕讓你整座山門遭了災?山腳牌坊玄武當興四個字,掛了幾百年了?我瞧著挺氣勢,信不信我給你砸了?”


  老道士嗬嗬一笑,雙手下垂,無風自飄的雙袖緩緩安靜,並沒有回應那跋扈女子的辱罵,轉頭看了眼世子殿下。


  徐鳳年報之以李,壞笑道:“喲,麻雀妹子,這張小嘴兒好大的口氣,我喜歡,要砸牌坊?還得問過你未來相公答應不答應。”


  東越的孤魂野鬼心中苦笑,這涼王世子的嘴,可比耍刀還要淩厲。徐瘸子怎就調教出這麽個肆無忌憚的無良兒子?是耳朵不好,才沒聽到“本宮”兩字?還是故意裝聾,真以為天底下沒有人可以做大柱國的敵手?

  鳳字營一百棄馬上山的嫻熟弩手已經到位,身形矯健地穿梭於竹林間,隻等世子殿下一聲令下,就要把三人射成刺蝟。舉世皆知北涼鐵騎,隻認徐字大旗;北涼驍將,隻認涼王虎符。


  天高皇帝遠,何況龍椅上的天子似乎也一直對最後一位異姓王信任有加,前些年還有意將隋珠公主許配給大柱國長子,要知道連京城那邊都流傳著世子殿下的趣聞,一些個涼地士子狀元及第,眾口一詞對那世子調侃嘲諷,與同僚或者恩師說起徐鳳年,總是段子無數。天下百姓都替隋珠公主擔憂,怕其入了虎口,京城裏熟知宮內情形的達官顯貴們,則眼巴巴地等著徐鳳年到京城,然後被脾氣相同的公主給活活打死。這隋珠公主,哪次出宮偷玩,不折騰死一打一打的膏粱子弟?


  身邊是武當掌教三十年的大神通老道士,身後有一百弩手作為靠山,仿佛有了莫大底氣的徐鳳年提起繡冬指了指三人,獰笑道:“你,小雀兒,女人,你,東越的喪家犬,男人,還有你,學女人往臉上抹粉的,不男不女,你們三個,就別下山了,都給老子乖乖地留下來做牛做馬,什麽時候把菜園子給收拾好了,再看本世子心情,心情好,讓你們哪裏滾來哪裏滾去,心情不好,除了雀兒,都剁碎了喂狗!王掌教,這山上有狗嗎?”


  老道士眼觀鼻鼻觀心,置若罔聞,不蹚這渾水。


  竹林裏,被北涼弩手挾其中的騎牛師叔祖嚷嚷道:“世子殿下,山上有很多野狗,晚上嚎得厲害,約莫是沒吃飽。”


  老道士頭疼歎息,這個小師弟,瞎湊什麽熱鬧。煽風點火,一不小心就要把裏外不是人的武當給燒得一幹二淨了。


  無須男子勃然大怒。天下間還沒人敢如此當麵羞辱他!

  平白無故多了個難聽綽號的女子扯了扯身邊怒極男子的袖子,小聲詢問了幾句,男子神色頗為無奈,據實回答。她的氣勢一下子跌落穀底,瞪著徐鳳年,言語仍是大大咧咧,“這破爛菜圃能值幾個錢?”


  徐鳳年笑道:“我說它值黃金千兩,它就值千兩。”


  她惱羞成怒,被裹了布的小胸脯劇烈顫抖,咬牙道:“好,一千兩黃金就一千兩黃金。”


  她抬手丟出一顆夜明珠,砸向一直站立於菜園中不出聲的薑泥,“給你!”


  大概是氣不過自己破天荒的示弱,她帶著哭腔再度丟出手上那顆雌珠,尖叫道:“都給你!”


  不承想,她太陽從西邊出來地主動放低身價,那個就隻是長得還算馬虎、氣質更是土裏土氣的丫頭,竟然非但沒有感激涕零,反而板著臉,帶著點嫌棄地彎腰撿起兩顆沾泥的夜明珠,一手一顆,就回砸了過去,力道更大,險些砸中萬金之軀的她,幸好白麵撲粉男子接住了龍珠鳳眼。對她來說,哪有丟出東西再要回來的道理,她忍著心疼,陰沉著吩咐侍從毀去那對幾乎從小便玩耍的心愛夜明珠,瞪向那個不知好歹的小丫頭,“你想死?”


  薑泥平靜道:“我隻要菜圃,你把它變成剛才的模樣。”


  她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我隻要菜圃!”


  徐鳳年來不及讚賞薑泥這番極其符合自己胃口的措辭,看到不男不女不陰不陽的那廝要捏碎夜明珠,忙不迭厚臉皮喊道:“等等,我這丫鬟不識貨,那對珠子給我嘛。”


  珠子的主人和丫鬟薑泥同時出聲。


  “你要?”


  “我不識貨?”


  徐鳳年嬉皮笑臉地回答兩個公主,“小麻雀,珠子我當然要,你要送我,今天這破事就算了了。”


  “小泥人,真別說,這對珠子,比你想的要略微值錢些。”


  被強行套上一個低俗綽號的外來女子仿佛抓到了把柄,丟給身邊侍從一個眼色,神經質地笑道:“你要?我偏不給。”


  兩顆夜明珠馬上被無須男子兩指碾作齏粉。


  徐鳳年一臉惋惜,這種好東西在王府不是沒有,相反並不少,可天下的好東西哪種不是多多益善?


  薑泥不依不饒冷聲道:“還我的菜圃。”


  那女子針鋒相對道:“就憑你?”


  薑泥很不見外地斜瞥向徐鳳年。


  徐鳳年有些無奈,這便是薑泥小泥人的無賴了,殺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出了事情,由他擔當,更是合情合理的。


  華服女子尖酸刻薄道:“我隻聽說過金屋藏嬌,還沒聽過茅屋藏嬌。徐鳳年對你可真是愛惜。”


  薑泥何等心思玲瓏,一下子便揭穿了最後那層紙,“愛惜?談不上,再不濟總比對某些被拒婚的人要好。”


  女子一臉茫然懵懂,“你說什麽,我聽不懂呀。”


  薑泥伸出手,道:“還我菜圃。”


  這已經是第四遍了。


  公主和公主。


  針尖對麥芒。


  徐鳳年隻偷偷覺得有趣,公主何苦為難公主不是?

  騎牛的躲在竹林裏,嘴裏咬著一片竹葉,蹲著看戲。說心裏話,這位年輕師叔祖對世子殿下並無惡感,尤其是上山練刀以後,每次搬書到武當,其中都會夾雜一兩本與武學無關的好書。山上風景當然好,否則也不會被古人稱作琉璃世界,天下五嶽,前朝往上一千年,武當一直被譽為太嶽,山上建築與天接運,與地接氣,單個拎出來同樣比那小人得誌的龍虎山更勝一籌,其餘三嶽難以與武當頡頏。


  隻是將這風景看了二十幾年,洪洗象沒看厭煩,也總希望可以看到一些新鮮人新鮮事,世子殿下說了這叫喜新不厭舊,是好事。山上舊人舊事,年輕師叔祖都打心眼裏歡喜,不說大師兄如同慈父一般,陳師兄遍覽玉柱經書,就是嚴厲了些,每次被他翻出山下而來的禁書,都語重心長地扼腕歎息,習慣性在洪洗象麵前螞蟻轉圈。一圈接一圈,最多一次轉了三十多圈。還有那噤聲練劍的小王師兄,劍法卓絕,別人挖空心思修習劍招劍勢,尤其是吳家劍塚,恨不得將招式用到人力極致,小王師兄卻在劍道的獨木橋上獨修劍意,與那傳說很厲害的鄧太阿有異曲同工之妙,曾親眼看到小王師兄立於洗象池的巨石上,用劍氣將瀑布給斬得爆炸開來。還有幾位更年長些的師兄則都性格迥異,俱是好人,上古方士風範,對洪洗象更是嗬護有加。


  不過世子殿下到了山上後,就更有趣了。


  洪洗象望著茅屋外的劍拔弩張,難免有些替世子殿下著急,那幾個京城來的家夥除去女扮男裝的富貴女子,其餘兩人都不好對付,尤其是與大師兄對上一招的陰沉大叔,內力修為深不可測,若不是掌教師兄修成了道門百年罕見的大黃庭關,就不會被如此輕鬆擊退了。外界隻知道教裏末牢關極難破關,卻不知大黃庭想要出關是難上加難,龍虎山上那些輩分極高的百歲真人,之所以在福地洞天裏長隱不出,多數是修了大黃庭卻在牛角尖裏出不來了。


  僵持不下的微妙局勢,被瀑布那邊緩步而來的背劍人給輕鬆破去。


  號稱武當第一呆子的小王師兄!

  小王師兄已過不惑之年,相貌清臒,無比瀟灑。背負一柄色如紫銅的修長桃木劍,名神荼,傳說上古仙人曾用這柄劍殺了一頭禍國殃民的千年狐狸精,劍上仙氣與魔障並存,非大毅力人,無法駕馭。


  老道士王重樓溫言道:“山上不宜動幹戈,要不大夥一同去不遠的紫陽宮吃些齋菜便飯?”


  徐鳳年打哈哈道:“吃飽了才有力氣打架。”


  那容顏隻算是一般俏麗,性子卻異常焦躁的女子冷笑道:“武當掌教親自出麵護法還不夠,連山上第一劍士王小屏都拎劍觀戰來了,武當的待客之道,真讓人感動。這份情,我記下了,下次見麵,必有重禮報答。”


  徐鳳年沒心沒肺地微笑道:“聽意思,小麻雀是不打算跟未來相公糾纏不休了,那本世子這就讓這一百持弩士卒護送小娘子你下山,到了山下,再喊兩三百鐵騎,一路送出涼地。”


  她咬牙吱吱,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怒極反笑道:“好好好,我一並記住。徐鳳年,你等著便是。”


  徐鳳年剛想說話,薑泥已經插嘴,還是不合時宜、不懂世故,“菜圃,賠我。”


  徐鳳年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薑泥回瞪一眼,大眼瞪小眼,殺氣騰騰,可在某位女子眼中卻是打情罵俏,冷哼一聲,狠狠踩著髒死了的泥麵,似乎想要把武當山給踩塌了才甘心,最終帶領兩位侍從揚長而去。


  下山途中,她數次喊累停歇,顧不上身份地坐在石板上,捶著小腿,上山時一心一意想去給那世間最想挫骨揚灰的仇人好看,沒留意到腳底板生疼,這會兒脫去靴子,看到觸目驚心的血跡,哇地就哭出聲來,可謂中氣十足,在武當山上淒厲回蕩。身後兩人不敢正視的侍從雖說身份超然,可麵對這個主子,都如履薄冰,聽到哭聲,更是忐忑,連勸慰都不敢。那家世已是人間第一尊貴的女子哭了會兒,聲漸漸小下去,硬著頭皮穿好做工精美絕倫的靴子,擦去淚水,自言自語道:“孫貂寺,你打不過王重樓,張桓又打不過那王小屏,唉,早知道就多帶些大內高手了。”


  唯有宮內地位頂尖的大宦官,才會被喊作貂寺或者太監,屈指可數,王朝裏總共不過八九位,見到這些淨身去勢所以麵不生明須的宦官首領,哪怕是與皇帝陛下私人關係再親近不過的藩王,或者一些大權在握的得勢股肱重臣,都要捏鼻子繞道而行,與宦官關係好的,說不定還要主動說幾句客套話。離陽王朝太祖建製,某殿內立石碑十三條,明文規定宦官不得幹政、不得擅離京城,這孫大太監既然能夠微服出京,那女子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隻有無法無天的隋珠公主,才有此等逆天的待遇,才能讓當今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孫姓太監今天在武當山上可是受盡了那世子殿下的羞辱,他已經想好了一百種法子回京後給徐瘸子穿小鞋,扳不倒根深蒂固的徐家大樹無妨,惡心一下離京數千裏的大柱國也好。


  大樹參天。參天?與天子同高?孫太監心中冷笑。


  失了一對心愛夜明珠的隋珠公主抬頭惡狠狠道:“張桓,我知道你要寫密報給我父皇,你就寫這徐鳳年這些年其實一直在韜光養晦,那些紈絝行徑都是偽裝,這位世子心有滔天野望,在涼地與我見麵後,待我十分熱情。”


  亡國東越的前朝皇子愕然,不知答應還是不答應,不答應,眼前這一關就過不去,答應,那就是欺君大罪,東越皇族本就凋零殆盡,剩不下幾人了。


  孫貂寺解了燃眉之急,如女子尖聲尖氣道:“公主殿下,國家大事,兒戲不得。咱們據實回報即可,陛下還不給殿下出氣不成?若陛下誤以為徐鳳年真是野心勃勃,豈不是更堅定要與徐瘸子做親家,到時候公主殿下……”


  她一陣認真思量後皺眉道:“嗯,到時候本宮可就丟臉丟大了,跟這種草包過日子,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恥笑。”


  孫太監和佩犵黨雙刀的張桓默契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鬆了口氣。原本不對眼不對路的兩人一趟武當行,倒有些惺惺默契了。


  隋珠公主一瘸一拐下山,輕輕問道:“孫貂寺,你說這徐鳳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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