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赴城外殺人賞雪,上武當薑泥送書(1)
天底下什麽東西最重?情義?忠孝?放屁,是書最重。
徐鳳年真的撿起以往最不齒的武藝,但他學劍之前先學刀。當然是跟白發老魁學。老魁本要離開王府去闖蕩江湖,早嚷著手癢了,要會一會那蹲著茅坑卻不怎麽拉屎的十大高手,等後頭九個都打過了,再去跟王老怪過招。老魁最看不慣這老匹夫,天下第一就第一,裝什麽第二,直娘賊的矯情!可恨!正啃著羊腿的老魁聽聞徐鳳年要跟他學刀,猖狂大笑,噴了一地的羊肉碎末。老魁見拎那把好刀的世子殿下沒有任何玩笑意味,丟了羊腿,滿是油漬的大手撫摸上青壯年時請高人勾入琵琶骨的猩紅巨刀,問了個問題:“憑什麽爺爺要教你?”
徐鳳年回答:“我讓徐驍去把那個用斬馬刀的魏北山請來北涼,與你過招。以後每年一個,直到我學成了刀。”老魁讚了一句好大的手筆,抬頭望著徐鳳年,神情古怪地笑問:“小子,告訴爺爺為何要學刀,北涼三十萬鐵騎還不夠你這小子耍威風?”
徐鳳年抽出繡冬,手指輕彈,咧嘴笑道:“那些人的刀槍,說到底還是別人的,我也得找把自己順手的。”
老魁撇了撇嘴不置一詞,隻是讓徐鳳年單臂提起繡冬,先站上半個時辰,刀身不能斜,否則就算把王老怪給請來,這個便宜徒弟都不收。結果,徐鳳年堅持到一個時辰後當場暈厥,繡冬刀始終沒有傾斜,準確來說,連顫抖都沒有。老魁呆呆地望著倒地不起的世子殿下,走過去捏了捏這小子僵硬如鐵的右臂,嘖嘖道撿到寶了。
接下來老魁並沒有傳授徐鳳年如何高深玄奧的招法,隻是讓他重複四個枯燥動作,直刺,斜撩,豎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老魁本以為這個鍾鳴鼎食慣了的公子哥起碼會問幾個為什麽,可徐鳳年沒有,隻是每日拂曉到僻靜院中開始練刀,每日深夜蹣跚離去,繡冬一刻不離身。這讓老魁很是鬱悶,同時又產生了好奇,徐鳳年表現出來的不僅是意誌,還有相當紮實的握刀功底,莫不是這世子殿下先前被軍中武將悉心調教過?學了軍伍悍刀做防身術?這段時間刻意刁難,讓徐鳳年練習乏味的握刀,一半是讓這個娃兒知難而退,天底下的刀法,沒有半步終南捷徑可走,另一半則是真心,練刀首要握刀,連刀都拿捏不住,那就不是用刀,而是被刀拖著走,即便拿到手一大摞的絕世刀譜,也隻是耍些看似花團錦簇的花哨招式,一旦對敵,隻有死路一條。
初日練刀恰好是大暑。大暑過後是立秋。
徐鳳年始終光膀子練刀,一身錦衣玉食好不容易溫養出來的柔滑肌膚曬成了古銅色,越發精壯,若添些傷疤,便可與行伍悍卒無異。可刀法,遠未入流。
白露、秋分、寒露後是霜降。掠四千變成了掠六千。
徐鳳年終於開口問第一個問題,“刀是百兵之膽,大開大合,講求雖千軍萬馬吾往矣,可這回掠是收刀法,怎麽就偏要多練了?”
老魁笑道:“世上不怕死的刀客太多了,可不怕死的刀客,最容易死,天下最厲害的回刀術,也逃不掉一個掠字。哪有對誰都是刀取人性命的好刀法。爺爺的大道理,都是閻王殿外轉悠一圈回來路上想出來的,學著點。”
武庫那裏有堆積如山的刀訣刀譜,可徐鳳年練刀第一天起,便沒有踏足被江湖武夫視作武學聖地的聽潮亭。老魁對此甚是欣慰。刀法一途,不比武當山那娃娃師叔祖修習的天道,最緊要是滴水穿石,至於小成以後,如何相輔相成地揀選心法,內外兼修,老魁不擔心這個,人屠徐驍有的是歪門邪道,問題在於錦衣玉食的世子殿下撐得到那天?
立冬後,直到大寒,哪怕湖麵結冰,徐鳳年都會被老魁帶進湖底練刀,閉息時間越來越持久。刀法還是沒有登堂入室,卻先養出了水性。
近期,城外竟橫空出世了幾股遊寇,就在堂堂大柱國眼皮底下叫囂作亂,這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可城中傳聞幾夥找死的匪徒都不是由北涼鐵騎踩肉泥,而是被一位帶猙獰麵具的刀客給屠盡。城內閑雜看客們在拍案叫絕後總要說上一句可惜那半年來無聲無息的世子殿下沒能看見,否則定要大大賞賜一番。至於那些個城內權貴,則是個個摸不著頭腦,且不說那鬼祟刀客是何方人氏?那幾股流匪從何而來?大柱國治下不可說路不拾遺歌舞升平,但要說如傳聞那般是北蠻竄入北涼的流民興風作浪,打死都不信。
臘月二十八,徐鳳年跟著大柱國前往地藏菩薩道場九華山,這一次要由行冠禮後的他來敲鍾。
卸甲下馬登山,夜宿山頂千佛閣,徐鳳年燈下抽空翻看龍虎山真人寄來的信,很厚。徐鳳年會心一笑,看到信上說黃蠻兒看到漫山遍野的山楂,就一捧一捧地帶回師父修習的居所,結果把整個庭院都給堆滿了,虧得在山上德高望重的真人不敢訓斥,隻敢好心解釋這山楂摘下後存放不久,最好等哪年下山再摘,結果差點被黃蠻兒拆了房子。
徐驍並未入睡,走入房中,瞥了眼燈下橫放桌上的繡冬刀,手中拿著另外一封家書,卻是次女徐渭熊寄回,大柱國苦著臉說道:“你二姐寫信罵了我一通。”
徐鳳年笑問道:“就因為我學武練刀?”
徐驍坐下後歎息道:“要是你再練下去,指不定她就要從上陰學宮跑回來當麵罵我了。”
徐鳳年不去看信,隻是幸災樂禍道:“她怎麽說?”
徐驍眯眼道:“她讓我問你,用刀第一,又如何?”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你就回信說能強身健體,總不能被美色淘空了身子。”
徐驍為難道:“這個理由是不是兒戲了點?”
徐鳳年自信道:“對付二姐,就得用這種法子。否則與她說大道理,說得過?”
徐驍豎起大拇指,馬屁道:“這刀沒白學!”
二十九日清晨。山霧彌漫。徐鳳年雙手擱在繡冬刀刀柄上,駐足遠望。
立冬後,那幾股流寇都是老爹徐驍安排的練刀“木樁”,徐驍沒有任何暗示,但徐鳳年自然猜得出多半是些北涼軍中犯了大禁的死犯。徐驍治軍極嚴,賞罰分明,便是當初義子陳芝豹犯律,也被示眾鞭撻成一個血人。若非如此,京城清流中也不至於流傳北涼隻認涼王虎符不認天子玉璽。
這些個臨時充當劫匪山賊的軍犯,沒傳承過正統武學,但一身本事都是戰場上靠拚命滾打出來的,力大凶殘,有著北涼鐵騎特有的悍不畏死,最適合給徐鳳年鍛煉直來直往的殺人悍刀術。老魁親眼看著徐鳳年殺絕三撥,之後就不再留心,隻是給出地址,就讓徐鳳年單騎單刀前往。
第一撥過後徐鳳年身中六刀,五輕一重,砍中後背那一刀,也不致命,趴在血泊中,刀仍不離手,最後由老魁背回王府。此後幾批徐鳳年都是帶傷而戰,老魁絕不給他一絲一毫偷懶叫苦的機會,換作其他王府豢養的高人,絕不敢如此糟踐勳貴程度足可媲美皇親國戚的世子殿下。與悍匪搏命練悍刀,其中艱險,不足為外人道。
徐鳳年閉上眼睛,放緩呼吸。心想是不是可以入手內家了?外門的刀法再霸道,碰上真正內外兼修的高手,就如稚童嬉鬧,隻能貽笑大方。可這內家修為,更講究步步為營,體內大小竅穴經脈,打磨貫通如行軍布陣無異,像那號稱天下內功一半出玉柱的武當,尤其是一些有天賦根骨有領路師父的道士,一日在山,就要一日修行,力求達到與那天機生化共鳴的大道境界。內力這東西又不是食物,塞進肚子就能塞滿填飽,徐鳳年上哪兒去憑空多出十幾二十年水磨工夫的寶貴內勁。
要不去聽潮亭找些走邪門歪道的路數?徐鳳年皺緊眉頭,睜開眼睛,滿眼的雲海,滿耳的鬆濤,心曠神怡。沒來由想起了繡冬刀的舊主人,不知道那白狐兒臉何時會登上三樓?這美人兒約莫該要嫌棄繡冬刀給錯人了?那年大雪,白狐兒臉湖上出刀,才是真的悍刀行啊。
徐鳳年深知其中雲泥之差,但沒有氣餒,有個缺門牙卻總憨笑的老頭說過,吃飽放屁是挺舒服的事兒,可屁要一個接一個放,慢慢來,更舒坦。他現在練刀法門,是最笨的法子。
該敲晨鍾了。由於練刀的關係,徐鳳年的敲鍾,鍾聲洪亮。一天下來共計一百零八聲鍾響。北涼軍中扛纛的齊當國麵有異色。其餘義子中姚簡和葉熙真相視一笑,驚喜參半。肥球褚祿山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至於小人屠陳芝豹和左熊袁左宗都在邊境巡視,並未現身。
一行人徒步下九華山,與徐鳳年並肩的大柱國緩緩道:“你若真要習武,府上高人倒知曉一些旁門左道,就看你肯不肯放下架子了。”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我能有什麽架子可端著?”
大柱國遙遙望向武當山,眯眼道:“那就好。”
正月裏又是過江之鯽的顯貴訪客陸續攜禮登門,陵州牧嚴傑溪和子女一齊到達,豐州刺督李功德後腳跟上,自然帶上了名聲奇差的寶貝兒子李翰林。因為兩人的兒子與世子殿下是發小的緣由,兩位州牧大人關係深厚,一直有幸被北涼王高看一眼,治理政務上偶有紕漏,都得以被大柱國輕輕帶過。其中嚴傑溪還有個外人羨慕不來的優勢,嚴州牧有個才學相貌都一等一的女兒,連大柱國都稱讚有加,親口評點“穩重和平,展洋大方”,當時許多人都深信此女將會進入北涼王府,估計是世子殿下過於放浪形骸了點,一直沒有實質性動靜。
今日大柱國親自接待兩位州牧,李翰林的屁股坐不住,早就蠢蠢欲動,大柱國大手一揮說了個滾字,李翰林立即如蒙大赦地拉著不忘作揖行禮的死黨嚴池集奔出去。豐州牧李功德長籲短歎,這兔崽子也太不得體了,大柱國笑著說翰林這性子不錯,李功德這才寬心,大柱國清淡一句,可比州內罵聲萬言有用百倍。
嚴傑溪女兒嚴東吳也婉約告退,去府內散步。能得大柱國好評的女子十分罕見,她被北涼士子公認“女學士”,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器彩韶澈,明豔動人,若非被北涼第一奇女子徐渭熊壓了一籌,恐怕還要更出名。隻是她自打第一眼看到徐鳳年就全無好感,將這位世子殿下看作腹中空空的草包,也從不掩飾。而徐鳳年則針尖對麥芒,說嚴東吳是個沽名釣譽的女祿鬼,明麵上和氣,其實城府世故,長得溫婉無害,卻是把刀子,誰娶她便是捧著把尖刀回家,家門不幸。總之兩人這些年一直不對付,互相不順眼,能不見麵就不見麵,所以互相串門,見麵都不打招呼。她弟弟嚴池集本希望能與鳳哥兒親上加親,後來眼看無望,也就死心了。
暮色中,嚴東吳走在通幽小徑上,心中冷笑,這半年不聞世子殿下作怪,聽說是禁足讀聖賢書,她才不信大柱國能禁得了徐鳳年的雙腳,指不定又是闖了什麽滔天大禍。嚴東吳聽到一陣陰陽怪氣的言語,“喲,這位姑娘好膽識,敢在徐草包的地盤上單身遊覽,不怕被那草包給劫了去肆意淩辱?”
她不用抬頭,都知道是那個命理相克的死對頭,考不出功名做不成大事的世子殿下。嚴東吳懶得理會,加快步子,想要早早離去,眼不見心不煩。徐鳳年不依不饒地擋在她身前,沒個正形地捉弄道:“姑娘,要不我給你護護花?可別遭了徐草包的毒手,到時候貞潔不保,找誰娶你?聽說京城有個小皇子鍾情於你,莫不是要準備做皇妃了?”
嚴東吳鳳目怒視。她臉上冷淡,心中有些小訝異,眼前的潑辣貨色三年多不見,似乎黝黑健壯許多,隻是那股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撲鼻紈絝氣,還是一樣可惡。她心思細膩,瞧見這涼州最大的公子哥不花哨佩劍了,換了把刀,不挎在腰間,拎在手中,不倫不類。
嚴東吳後撤一步,與徐鳳年拉開距離,嘴上出言相譏道:“學不來那戴有猙獰大麵刀客的本事,就隻得學最輕鬆的佩刀了?世子殿下好大的誌氣!”
徐鳳年嗯嗯了幾聲,轉而將繡冬扛在肩上,雙手搭著,更顯痞態,笑眯眯道:“女學士都聽說了那刀客的壯舉?你說我該不該去賞個幾千上萬兩銀子?我可有聽說今晚城外就有一場廝殺,正尋思著該帶多少銀子,女學士,你挺精於算計的,要不給謀劃謀劃?”
嚴東吳冷笑道:“你敢見那血腥場麵?給多少銀兩是殿下的私事,東吳倒是要好心提醒殿下記得多帶一套衣衫。”
徐鳳年嘖嘖道:“女學士果真是算無遺策,都算計出我要尿褲子了,厲害厲害。以前說你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現在看來真是錯怪你了。”
嚴東吳沒了耐心跟徐鳳年磨嘴皮子,冷聲硬氣道:“讓開!”
徐鳳年搭著繡冬刀,吊兒郎當道:“女學士,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見識見識那刀客?”
嚴東吳斬釘截鐵道:“不敢!”
徐鳳年打趣道:“是怕見到我的醜態,還是怕見到刀客,忍不住跟他私奔了去?聽嚴池集說你總愛偷看一些遊俠列傳,真不好奇那猙獰大麵後是何方英雄?”嚴東吳被揭穿隱私,卻無窘態,默不作聲。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不去拉倒,眾樂樂不如我獨樂樂。”扛著繡冬刀與嚴東吳擦肩而過。
嚴東吳突然皺了皺鼻子,轉身破天荒主動問道:“你真要去當那冤大頭善財童子?”
徐鳳年笑道:“馬廄有兩匹馬。”
最終,兩騎出城。
披厚裘掩人耳目的嚴東吳策馬狂奔時心中懊惱萬分,怎就被這徐草包灌了迷魂湯?她本以為王府會有鐵騎扈從,可出城二十裏後仍不見蹤影,好奇地問道:“徐鳳年,你要帶我去哪裏?!”
徐鳳年單手提刀,轉頭笑道:“再過二十裏路,你便知道。你還怕我把你帶到荒郊野嶺行苟且事?放心,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我如今比誰都懂。”夜幕星光中,嚴東吳看到了一張似乎陌生起來的臉孔。
再行二十裏。看到一個小山坡對麵篝火閃爍。徐鳳年率先躍馬上坡。嚴東吳策馬上了坡頂後,臉色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