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武媚娘遙望城頭,湖心裏老魁帶刀(4)
身披厚狐裘的大柱國看到一行人登船,抬手一揮,王府內六七位影子高手緩緩退下,其中五位守閣奴出來了三位。
酒勁上了頭,徐鳳年醉眼蒙矓地指了指薑泥,再點了點魚幼薇,嬉笑道:“你,還有你,其實說到底無冤無仇,卻弄得不共戴天,殺我?行啊,薑泥,你把神符拿出來,我讓你刺一刀。我倒要看看,是我身上的烏夔寶甲結實,還是你的匕首鋒利。要不我們打個賭,你贏了,結果當然不需多說,如果我贏了,你給我笑一個,太平公主,如何,這筆買賣劃算否?”
薑泥細眯起好看的眸子,躍躍欲試。
薑姓。神符。太平公主。
娘親曾是先帝劍侍、父親是西楚散官的魚幼薇手一抖,惹來懷中武媚娘一聲懶洋洋的叫嚷。
徐鳳年扔掉身上那件千金狐白裘,扯開裏頭的衣襟,露出遊曆歸來後便不舍得摘下的藏青色寶甲,挺起胸膛,“來,刺我一刺。”
薑泥在猶豫,伺機而動,如同一隻幼豹。
老黃並不擔憂見血,大少爺那三年起先吃了沒江湖經驗的虧,比較狼狽,越到後來,就越奸詐了。
最終,她放棄了誘人的機會,冷笑道:“你會做賠本買賣?我寧肯信鬼都不信你。”
徐鳳年唰地迅速穿好衣衫重新披上狐白裘,哈哈道:“幸好幸好,都嚇出一身冷汗了,這酒果然不能多喝。老黃,去撐船,咱們回了,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
薑泥眸子中充滿懊惱。
老黃跟著少爺一個勁樂和。
上了岸,薑泥憤恨而走。
魚幼薇沒有穿他送去院子的貂裘,便索性將自己身上整座王府奢華程度僅此一件的狐白裘交給她,順便摸了摸武媚娘的小腦袋,看似隨口道:“你學了鳳州腔掩人耳目,但在芭蕉院,一個小小的試探,就讓你露餡了,在船上,又是一個半真半假的西楚太平公主,便把你的狐狸尾巴給勾搭出來了。幼薇,你真的不適合當刺客死士,以後就安心做籠中鳥金絲雀吧。你看,我沒騙你,這裏有極美的雪景。”
說完徐鳳年就喊了一聲剪徑草寇的行話,“風緊,扯呼。”帶著仆人老黃跑遠了。
披著千金裘的魚幼薇駐足原地,身上分不清是狐白裘還是風雪。
離陽王朝乾元六年,臘月二十八,北涼王徐驍與世子徐鳳年拂曉動身,除了陳芝豹和褚祿山不在行列,其餘四位義子都隨行,三百鐵騎,浩浩蕩蕩地前往昆州境內的九華山。
這山雖是地藏菩薩的道場,但離陽王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則九華山地處偏遠,也無大廟大佛可拜,最重要的是這些年大柱國有意驅逐閑雜信徒,讓九華山顯得格外煢煢孑立。
山頂有一座千佛閣,樓頂有萬鈞大鍾,這裏的撞鍾極有講究,一天敲響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也鍾,暮也鍾,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緊不慢十八次,如此反複兩次,一天共計一百零八次,應了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氣候,佛家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煩惱根。
王妃逝世後,一生不曾納妾的徐驍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陽和臘月二十九都要親自來到山巔千佛閣,親自早晚兩次敲鍾。
尚未進山門,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馬,徐驍與徐鳳年並肩前行,四位義子袁左宗、葉熙真、姚簡和齊當國拉開一段距離,不敢逾矩。
四人中“左熊”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先鋒型武將,武力超一流,行軍布陣也出類拔萃。
葉熙真是儒將,擅長陽謀,運籌帷幄於幕後,與那喜歡旁門陰謀的祿球兒截然相反。
姚簡是道門旁支出身,精於覓龍察砂,總隨身帶著一本被翻爛的《地理青囊經》,沒事就喜歡蹲在地上嚐泥土。齊當國為北涼鐵騎徐字王旗的扛纛者。
至於那位六子之首的陳芝豹,號稱“小人屠”,生平功績大抵可以一葉知秋。
當晚六人夜宿山頂古寺,臘月二十九早晚大柱國徐驍敲響一百零八次鍾聲。下山前,黃昏時分,徐驍和徐鳳年站在千佛閣回廊,大柱國輕聲道:“等你行冠禮,以後就由你來敲鍾了。”
徐鳳年點頭嗯了一聲。
山風乍起,暮色中雲海飄散,群巒山嶺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島,山風又起,複爾被掩映在雲海波濤中,氣象雄偉。偶爾雲海中會激起十數道蘑菇狀的粗壯雲柱,衝天而起,徐徐跌落飄散,化作絲絲縷縷遊雲,是九華山特有的一景。
徐驍伸手遙指那玄奧景象,道:“極少有人能幾十年不變的一帆風順,起起伏伏才是常態,朝廷裏那幾位一隻腳已經邁進棺材的三朝元老都不例外。你爹這份榮華是無數次豪賭賭出來的,所以最忌諱別人說那句爬得高跌得重,生怕跌下去,就連累你們幾個也跟著起不來。做武將,封異姓王,已是登頂,為文臣,大柱國也是極致,這份滔天殊榮,離陽王朝四百年來,屈指可數。”
父子視野中,景象如滄海揚波,似雪球滾地。
大柱國的嗓音醇厚中正,透出一股綠蟻酒特有的濃烈。
“這裏就你我父子兩人,最多加上天上的你娘,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李義山說得對,功成易,名退難,我已經騎虎難下了。三年前,朝廷有意將你召去京城,陛下甚至有意將最受寵愛的十二公主賜婚給你,屆時你就要進京做那空有錦繡名頭的駙馬爺,實為質子,但被我婉拒了,讓你去遊曆三年徒步六千裏,才封住朝廷的嘴,但這仍然治標不治本。我在等,若陛下還不肯罷休,哼!徐驍十歲持刀殺人,戎馬四十年,就沒讀過幾篇道德文章,到時候那就怪不得徐驍不忠不義了!徐字王旗下三十萬北涼鐵騎,誰敢正麵一戰?”
徐鳳年苦笑道:“老爹,我可對皇帝寶座沒興趣。你一把年紀了,別做那辛辛苦苦打天下給兒子當皇帝的事,多傻!我當上了,也不見得比當世子來得舒服。”
徐驍怒目道:“那你願意去當狗屁駙馬?跟那魚姓女子一般做隻籠中雀?”
徐鳳年白眼道:“就算反了,你也做不了皇帝老兒。涼地從來沒有出龍的風水,何曾有過一統天下的人?”
徐驍歎息道:“李義山也是如此說的。若你隻是如李翰林一樣的廢物,爹也就無所謂了,做個駙馬也無妨,寄人籬下,起碼也是皇宮的屋簷下。你二姐去上陰學宮前跟我說的一席話,一語中的,一個家族表麵上蓊蔚洇潤,氣象雍容,沒用,大多內裏中空,尤其憂心後繼無人,越是富貴豪族,一旦兒孫一代不如一代,遠比入不敷出內囊漸盡來得可怕。所以爹根本不怕你揮霍無度,可是鳳年,你給爹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呢,你給爹透個底,究竟有沒有想法將來要手握北涼兵符?到時候你二姐做軍師,黃蠻兒替你衝鋒陷陣,加上爹的六名義子,即便爹死了,三十萬鐵騎也亂不了、散不掉。”
徐鳳年反問道:“你覺得呢?”
徐驍耍賴道:“爹一大把年紀了,好不容易攢下偌大家業,你這不孝子怎麽也得給爹留點念想不是?”
徐鳳年豪邁道:“這個嘛,沒半點問題。不就是敗家嘛,我的拿手好戲。”
大柱國駝背的腰,那一刹那,似乎悄悄直挺了。
每隔半旬徐鳳年就要去聽潮亭跟師父李義山討教學問,或者去二樓搜尋一兩本密教歡喜法門的秘典回屋子自學成才,但白狐兒臉入駐後,徐鳳年就沒去打攪這家夥的閉關。
王府上下張燈結彩,喜慶輝煌,僅是大紅燈籠就掛了不下六百個。所以徐鳳年一直替那些刺客打抱不平,就算輕功了得溜進了王府,可要找到徐驍也委實不易,九曲十八彎的,耐心差的好漢估計要忍不住跳腳罵娘了。
正月裏,攜帶貴重禮物的訪客絡繹不絕,但有資格當麵贈禮給大柱國的權貴屈指可數。大半都過不了管家宋漁那關,然後又有大半被大管家沈純攔下。剩下的都是李翰林、嚴池集父親這個段位的高官或者世交,這些老油條從來都是準備雙份禮的,顯然深諳北涼王府的規矩,除非軍國大事,其餘一切都由世子殿下的話最作準。徐鳳年自然來者不拒,叔叔伯伯也喊得勤快,人情世故越發熟稔。
元宵節。徐鳳年帶著一群惡奴惡犬去陵州著名的科甲巷看彩燈,元宵素來是賞燈賞月賞佳人的好時光。
很快驚蟄至。春雷萌動,萬物蘇醒,蟄蟲驚而破土出穴。銀裝素裹的北涼王府風光無限好,春暖花開的王府一樣景色旖旎,千樹粉桃、白梨,春意盎然。正午時分,徐鳳年單獨來到湖畔,劃船來到湖心,脫去外衫,深吸一口氣,躍入幽綠湖中。
這座湖是活水,遠比一般湖泊清澈,徐鳳年屏氣下潛,刺入湖中,但離湖底還有一段距離,他重新浮出水麵,再下潛,反複三四次後有十分把握衝到湖底,這才一鼓作氣下潛。湖頗深,照理而言稍深一點的湖底不管如何都應該十指抹黑瞧不見任何光景,但玄妙之處在於這座定期去除淤泥的湖,湖心位置的湖底有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照耀出一片白晝般光亮。徐鳳年懸浮在水底,辛苦憋著氣。他眼前的一幕,足以寫入任何一部讓市井百姓咋舌的神怪小說:一位身高約莫一丈有餘的“水魁”盤坐在淤泥中,一頭白發形同水草,緩緩飄搖。閉目入定的水魁體魄雄健,借著鵝卵大小的夜明珠散發的光線,依稀可見水魁左手和雙腳被三條手臂粗細的鐵鏈禁錮,鎖鏈尾端澆築入三顆重達數千斤的鐵球。
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同時殘酷萬分的監牢嗎?水魁睜開眼,不帶任何情感,望向十幾年來唯一能夠見到的活人。徐鳳年打了一個手勢,大概意思是稍晚點再丟熟肉下來。那龐大怪物張嘴一吸,將一尾錦鯉吸入嘴中,直接撕咬起來,從嘴中滲出錦鯉的鮮血,沒幾下整條肥碩紅鯉就囫圇下腹。徐鳳年臉色漲紅轉青,堅持不了多久,猶豫了一下,再打了一串隻有他和湖魁才明了的手勢。
更像一頭妖魔而非活人的老魁瞪大眼睛,眼神如鋒,直勾勾地盯著徐鳳年,似乎在懷疑和判斷。漫長歲月的與世隔絕,老魁的思考顯得十分遲鈍,徐鳳年卻是等不了了,嗖地往上躥,否則就得英年早逝,浮屍湖麵。爬上船,其實水中並不冷,最冷的是出水麵的那一刻,徐鳳年擦拭了一下身體,穿上衣服,船內有火爐,相當暖和,徐鳳年等了片刻,湖麵平靜如鏡,有些遺憾,收回視線,瞥了眼白狐兒臉贈予的繡冬長刀,橫放膝上,撫摸刀鞘,歎氣道:“繡冬閨女,看來你是沒用武之地了。那老鬼樂意待在底下當縮頭鱉,以後看我還給不給他肉吃。”
年幼時,徐鳳年戲水抽筋,差點就屍沉湖底,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湖底以活魚為食的老魁竟沒生吞了徐鳳年,而是運用神通將世子殿下托出了湖底。這以後,徐鳳年就養成了丟熟肉入湖的習慣,算是報恩,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潛入湖底,看幾眼那坐於湖底的老魁,就能覺得生活其實很美好,一開始將老魁當作受了天譴的妖魔鬼怪,長大以後才知道那是個人,也需要進食,隻是徐鳳年一直想不通湖底十幾年,如何換氣?不會憋死?那他的內力渾厚駭人到了什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