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吾鄉(大結局)
一夜雪過,風雲初定。
玉京城最寒冷的季節,亦隨著這場大雪落幕。轉過年來,忽爾便是東風乍暖,吹亂滿城風絮。再回首處,又是一年春深。
玉京城的桃花開了又謝,荼蘼亦早零落成泥,倒是皇城根兒下頭的柳樹綠得濃稠,風過時,瀲灩有若清波。
以黃樸為首的朋黨謀逆一案,亦在這大好春光中,或問斬、或流配、或闔族俱滅,無一輕判。
唯有誠王,不僅無罪,反而有功。
原來,他早便與兩衛暗中聯手,不隻將曆年來亂黨裏通外國、謀權篡位的證據悉數上繳,還出首告發其成員,憑一己將無數清流顯貴拉下馬,助天子肅清了朝堂。
因此之故,建昭帝大手一揮,便將誠王的封地換去了東北。
那裏乃是大齊朝產糧重地,沃野千裏、物產豐饒,比誠王從前的封地可要富庶多了。而大齊朝最為驍勇善戰的黑甲軍,亦駐紮於此。
天下糧倉麽,可不得重兵把守著
陡然聽聞竟得了這等厚賞,誠王直是感激涕零,當場嚎啕大哭,那眼淚鼻涕糊了整張臉。
聖天子陛下也真真待他親厚,竟親拿了塊禦錦帕替他抹淚兒,還拉著他的手說了半天體己話,其行其言,光風霽月,顯是早已去了芥蒂,沒把誠王當初與亂黨暗通款曲之事放在心上。
這賞是重賞,而罰,亦是狠罰。
身為亂黨賊首的黃樸滿門抄斬、誅三族、株連九族,其族人五代以內不得入仕、不許讀書、不能經商,隻剩下種地這一條路可走,算是把這一姓給滅了。
是故,黃樸綽號亦從當初的“黃青天”,變成了而今的“黃老賊”。
那京城百姓本就愛取樂兒,便有好事者將這綽號編作兒歌,滿街幼童傳唱,也是一樁奇聞。
除卻這些坊間軼事,玉京城勳貴官員的格局,亦就此發生了改變,而變化最為明顯的,則是城東並城南一帶的官坊。
幾乎是一夜之間,那裏便多出了近兩成的空屋子,卻原來是那獲罪官員闔家進了大獄,房舍無人再住,其情其景,甚是淒涼。
直至開春之後,新官上任,官坊才又恢複了些人氣。
至於文人坊黃樸所住的那間小院兒,則又引出了一椿新鮮事。
原來,那院子被梅氏百貨買下,略作改造,開得一間鋪麵兒,喚作“老北方豆汁坊”,專賣豆汁兒、羊肉火燒並醬黃瓜老三樣兒。
若僅止於此,則這也稱不上新鮮事了。
這事兒新鮮就新鮮在,那豆汁坊的匾額下頭還掛了塊牌子,上書“遺臭萬年”四字。
一語雙關,委實妙絕。
京中百姓盡皆知曉,那亂黨攻城當晚,黃老賊因事敗畏罪自戧,卻不想服毒不成、誤飲豆汁,直被熏得厥了過去,可見這豆汁有多臭。
而其人多行不義,於史書上留下罵名,不也是一臭麽
這兩臭相疊、臭味相投,可不就得遺臭萬年了
而有此考語,那些仁人誌士、肅論學子,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去喝上一口豆汁兒、罵一聲“黃老賊”、叫一嗓子“好痛快”,方顯英雄本色的。
是以,老北方豆汁坊甫一開張,立時食客如雲,天天爆滿。
不過,那豆汁兒的味道委實是一言難盡,待這陣風頭過去,留下來的,才是此味之忠實擁躉,每天不喝上一碗他就渾身不自在,這豆汁坊也算是打響了名號。
“哀家就說麽,這五小子哪,就是個促狹鬼兒,忒促狹了”
東風嫋嫋、剪水當窗,掠過仁壽宮闊大的殿宇,攜來暮春時節草木溫潤的氣息。
李太後端坐於寶座之上,閑閑絮語,一雙眼睛已然笑得眯了起來,越顯得慈眉善目。
與她對坐的建昭帝聞言,麵上亦現出一個笑,道:“母後這話說的是,那小子啊”
他拉長聲音,搖了搖頭,笑意轉作無奈,似一言難盡。然而,他攏在袖中的手,卻舒展地張了幾張。
舒坦。
甭提多舒坦了。
徐老五辦的這事兒,就是漂亮
若是滿朝文武能多幾個徐五這樣兒的,建昭帝睡覺都能笑醒嘍。
可惜,這全天下,也隻得一個徐玠徐清風。
可惜哇。
建昭帝微垂首,掩去了目中的那一絲憾然。
“那孩子也真個心大,竟將手頭的事兒就這麽丟開,拉家帶口地跑去了嶺南。”
一旁打橫坐著的周皇後此時語道,提起帕子遮了半麵,輕笑著道:
“母後是不知道,這孩子還在折子裏說什麽臣老邁、乞骸骨呢,真真笑煞人也。”
太後娘娘“噗哧”一聲笑起來,道:“啊喲,這孩子才多大哪裏就老邁了那滿朝裏多少白胡子白眉毛的,還不得被這話給寒磣死”
“太後娘娘這麽一說,妾都覺著怪可樂的呢。”坐在皇後下首的淑妃正著剝果子,此時亦溫言細語地搭了個腔。
建昭帝探身過去,從那玉盤裏揀了個剝好的果子拿著,也不吃,隻去逗弄旁邊繈褓裏小皇子,漫聲道:
“這臭小子憊懶得緊,朕倒有心留他一留,可他非說要去嶺南結廬守孝,朕若強留著他,卻是朕的不是了。”
說著話,又“哦哦”地逗弄嬰兒。
小皇子張開沒牙的嘴“咯咯”直笑,嫩嫩的小奶音在偏殿中回蕩,將殿中那一瞬間詭異的安靜亦掩了去。
好一會兒後,李太後方才長歎一聲,道:“小六兒媳婦也是可憐,好好地人便沒了。”
朱氏死於亂軍之手,東平郡王閉門謝客,膝下諸子凡有官職者盡皆丁憂,徐玠更是遠赴嶺南、歸期未定,這一家子算是就此沉寂了下去,不知何時才能起複。
據說,王妃死後,郡王極是哀慟,如今專意在家抄經,為發妻祈福,且誓言餘生不再續弦,這輩子就守著幾個兒子過了。
“往後還是慢慢勸一勸吧,總不好當真就這麽孤零零一個人過下去,怪可憐見兒的。”
周皇後輕聲說道,眉目間隱了幾分傷感。
淑妃拿帕子揩著手指上的果皮,垂眸不語。
此乃家國大事,輪不到她一介嬪妾議論,老實呆著才是正理。
“這事兒朕擱在心裏呢,不會忘的。”建昭帝溫聲說道。
如此知情識趣、懂得進退的宗親,值得多賜幾個美人兒,再給他說一門合適的親事。
聖天子心中思忖著,卻聞太後又道:“說來說去,都是那起子天殺的該死,真該多砍他們幾次頭。”
她似是想起宮中舊事來,一時間怒上心頭,恨聲道:“我那許多乖孫孫、乖孫女,那是多少條人命哪這些人怎麽就下得去手”
她是真沒想到,這些朋黨竟敢將手伸進皇城,鬧得宮中嬪妃小產頻繁。每思及此,李太後就恨不能把那些人生撕了。
見她動了真氣,臉都青了,建昭帝恐她氣出病來,忙柔聲勸道:“母後莫想這些,都過去了。”
又笑指著一旁的繈褓道:“再者說,這宮裏還能少了您的小孫子、小孫女兒麽朕可是見天兒給這些小家夥鬧得腦瓜仁兒疼來著。”
這話引得眾人皆笑,李太後亦麵色稍緩,再一想那幾個小皇孫軟呼呼的胖臉蛋兒,她老人家到底歡喜起來。
建昭帝又陪她說些閑話,見時辰不早,方才辭去。
出得門外,卻見青空如洗,淡白的雲絮如絲如縷,直教人心胸為之一寬。
建昭帝四下顧視,入目處,是金闕玉樓、宮柳如煙,著五色衣的宮娥身姿婀娜,徐步往還。
再往遠處瞧,紅牆碧瓦之下,間或現出一兩個麗人,珠環翠繞、鬢影衣香,便隻是遠遠看著,已使人微醺。
建昭帝一時來了興致,也沒坐輦,隻款步走著,細賞這六宮春色。
“陛下,嶺南有信來。”常若愚湊了過來,恭聲稟報道。
建昭帝停下腳步,朝旁一伸手:“正想著他呢,快,拿來給朕瞧。”
常若愚忙將信呈上,躬身退了下去。
建昭帝便立在一株蒼柳之下,迎風展信,細細觀瞧。
信並不長,不過兩頁紙罷了,他很快他便讀完了,含笑道:“這小子倒也實誠,真就叫人往南邊兒去找那什麽橡膠去了。”
侯敬賢忙在旁湊趣:“喲,這橡膠到底是個甚東西奴才就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
建昭帝一麵將信袖了,一麵便道:“朕也不知那是個什麽玩意兒,隻聽小五說那東西能做車輪子、能做鞋底子,能承很大的分量”
他越說越覺此物甚奇,自個兒心下亦是半信半疑地,遂又笑道:“罷了,沒準兒這小子就是誆朕呢,他那張嘴,什麽話說不得”
侯敬賢忙躬腰道:“陛下明察秋毫,這世上誰能瞞得過陛下去不是奴才瞧不起徐五爺,就給他十個腦瓜子,他也是不成的。”
雖說是奉承話,建昭帝聽來仍舊十分順耳,再思及這些日子臣子之乖、朝堂之清、民心之順,不由得心頭大暢,哈哈笑道:
“就是大伴這話。這小子若敢欺君,朕立馬冶他的罪”
“哈啾”
嶺南小鎮花厝裏弄,徐玠大包小包拎著滿手的東西,仰麵打了個噴嚏,旋即皺著鼻頭嘟囔:“這誰背後罵爺呢”
“你這人,磨蹭什麽呢時辰都快到了。”紅藥朱衣素裙走在他身畔,一手扶腰、另一手便去扯他衣袖:
“京裏說要來人,娘要避著他們,隻能先去外頭住著,不知多久才能回來。你素來隻恨不能與娘親多呆一會兒,如今怎麽反倒拖拉起來了”
口中說著話,紅藥心下卻猶覺似在做夢。
前番徐玠說要帶她去見個女子,她再也沒想到,那女子竟是徐玠“故去”的生母梅姨娘。
梅姨娘當年竟是假死逃生,而助她之人,便是那李婆子。
如今再想,那李婆子果然古怪得緊,總像是窺探著什麽似地,想來是貪念著梅姨娘留下的那些好東西。
說來,紅藥也是前些時候才知曉,徐玠手頭那些話本子、食譜並各色新奇物件兒,實則皆是梅姨娘想出來的。
天底下竟真有這等驚才絕豔的女子,那話本子裏的女主亦果有其人,紅藥如今始信其真。
“誰要瞧她了有什麽好瞧的我徐五少了誰還能不活著”
徐玠別別扭扭地說道,一臉地老大不情願,唯那身子極聽話,由得紅藥拉著前行,並無半點掙紮。
紅藥原就著急,又在孕中,脾性不比往常,聽得此言,不由一股無名火竄上來,立時甩手橫眉道:“成,那你別去,我自個兒去就是。”
說著當真不管徐玠,扭臉徑往前走。
老身可不慣著你。
徐玠反被她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忙幾步追過去,涎著臉皮抓起她的手,仍舊擱在自己袖口上,訕笑道:“嘿嘿嘿,娘子別惱嘛,誰說我不去了咱倆一塊兒去。”
說話間,又湊去紅藥近前,細瞧著那芙蓉秀臉、精致眉目,那白嫩嫩的肌膚似能掐出水來,不由得癡癡笑道:“那什麽,十章,如何”
十章
話本子
紅藥登時來了精神,回頭望他,一雙杏眼張得極大:“不騙人”
“爺不打誆語”徐玠使勁兒拍胸脯。
紅藥“嘁”了一聲,扯著嘴角道:“可拉倒吧。見天兒說甚我今天就來寫、馬上就來寫、眼下正在寫,結果呢”
她朝天翻了個白眼:“拖、更、大、王”
“為夫知錯了。”怕她著惱,徐玠忙不迭賭咒發誓:“我保證今兒斷不會拖了,我發誓我要再拖更,你讓丸砸抓花我的臉。”
紅藥繃不住樂了,將手指向他腦門兒上輕輕一鑿:“你這人也怪,好端端地,做甚麽總拿丸砸發誓丸砸又沒招你。”
“誰說他沒招我來著”徐玠不樂意了,耷拉著眉眼作委屈狀:“這廝老跟我爭寵,天天霸著你不放,總有一天我要把他”
“啪”,語聲未了,腦門兒上便挨了一指甲。
“多大個人了,跟個貓兒過不去。”軟軟糯糯一句嬌嗔,聽得人心都化了。
徐玠放下心來,將東西交至左手,右手反握住紅藥的手,柔聲道:“咱們快去罷。”
小夫妻倆不再耽擱,一路自花厝裏弄行出,穿桃花街、過青梅巷,眼前便現出一道小石橋來,橋下水波細細,兩岸植著鳳尾竹,竹外石徑幽深,掩著好些門戶。
梅姨娘的住處便在巷尾,徐玠他們過去時,那院門正大敞著,幾個仆婦正往外搭箱籠,見了徐玠夫妻,忙上前見禮,又有人大聲往裏通傳:“太太,表侄少爺一家來瞧您了。”
這隔了三層遠的親屬稱謂,自然是障眼法。
梅姨娘正盼著他們呢,聞言忙笑迎了出來道,彎著眉眼道:“你們來得可巧,我正好從箱籠裏找出點東西來,你們回去的時候帶上罷。”
徐玠與紅藥執晚輩禮請了安,將那大包小包交由仆婦收著,一家三口便轉去西次間兒吃茶說話。
略敘了幾句寒溫,徐玠隨口尋個由頭,將服侍的人皆遣了下去,旋即拉著紅藥,雙雙跪在梅姨娘跟前,道:“兒不孝,不能親送娘走,娘一路上多保重。”
語畢,各自磕了三個頭。
一刹時,冥冥中仿佛傳來了一聲輕歎,滿含著歡喜、不舍與心願得成的圓滿,漸漸融入無垠的虛空。
梅姨娘不禁心頭微酸,眼圈兒亦紅了,張了張口,到底說不出一個字來。
前塵舊事,又有誰有說得清
“娘莫哭,且去不了多久的。等京裏的人一走,兒子就叫人把您接回來。”徐玠誤以為她舍不得走,忙勸她道。
紅藥亦笑道:“就是呢,攏共也就十來日,眨眼就過去了。”
梅姨娘原是有感而發,聽了這話,也自放下了心事。
既然做了人家的便宜娘,那就好生盡好本份,往後多幫襯著這對小夫妻便是。
這麽說來,她可要抓緊時間把育兒書寫出來才是。
前世天天住院,倒也學了一些科學育兒知識,隻不知能記得幾成
梅姨娘微蹙了眉,正想著該用什麽法子刺激自個兒的海馬體,便聽見徐玠在旁喚:“娘、娘,您聽見兒子說話了麽”
她回過神,凝目看去,卻見屋中隻剩下她母子兩個,紅藥不卻知去了何處,不由訝然起來:“咦,紅藥呢”
“兒把她支走了。”徐玠鬼鬼祟祟地伸頭往四下瞧,語聲亦壓得極低。
梅姨娘被他影響了,下意識也放輕了聲音,問:“你幹嘛把你老婆媳婦兒支開”
這話一出,徐玠“噗嗵”就跪了下去,一把拉起她的衣袖:“娘救我”
“喲,你這是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兒”梅姨娘伸手便要拉他。
不想徐玠竟死賴著不肯起,隻哭喪著臉道:“娘不答應兒子,兒子就跪死在這裏。”
梅姨娘越發不明所以,隻得道:“好,娘應下了,你起來說話。”
徐玠當即轉悲為喜,呲牙一樂:“娘既這麽說,那兒子就放心了。”
梅姨娘隱隱覺出幾分不妙,欲待說話,那廂徐玠已然麻溜兒地站了起來,搶先道:“娘給兒來套話本子唄。”
梅姨娘當即臉一黑。
就知道沒好事兒。
“不是上次才給過你半套麽這麽快就用光了”她瞪起倆眼。
徐玠搔了搔頭皮,神情有些忸怩:“這不是那啥哄老婆嘛,這一哄兩哄地,就把存稿用光了。”
“所以呢,你就來坑你娘了”梅姨娘一臉地恨鐵不成鋼:拿手指頭一下一下在他腦門兒上鑿:
“我叫你拖更、拖更、拖更,都說過多少回了。你倒好,一鼓腦兒全都拿出去了,現在這臨時刻間兒的,我到哪兒給你變話本子去”
徐玠“哧溜”一下滑跪在地,聲音裏帶著哭腔:“娘,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哇,兒這條命就在您手上,您要是斷更,兒這臉可就花了。您瞧瞧兒這俊的沒邊兒的臉蛋兒,娘您怎麽忍心”
梅姨娘氣笑了,反掌向他身上拍了幾記,咬牙道:“合著
錯都在我這兒,我把你這不肖子,看我不打你個桃花滿地開。”
“您打、您打,您往死裏打”
少年人耍賴的聲音隔簾傳來,旋即便又是一陣拍灰似的“啪、啪”聲,也不知梅姨娘拿了什麽家夥什教子。
紅藥捂著嘴倚牆聽著壁角,一雙水杏眼彎成了月牙兒。
原來,徐玠拿來的那些話本子,皆是梅姨娘現寫的。
怪不得比從前又是一番滋味。
我家婆母果然最厲害了。
紅藥將衣袖掩了唇,甜甜笑了起來。
春風繾綣,朱窗裏輕細的語聲,青牆下淺笑的女子,皆似糅進了這南方溫暖的時節中,一路繁花相送、雲影天光,飛上天際。
正是: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